------------ 1.投奔 自从来了临安,琬宜才知道,原来在西北的高山上,六月份,也是会冷的。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,人丁稀少,山脉绵延,风像刀子一样,半点不知温柔,只顾刮得人脸颊生疼。她还穿着两个半月前的衣裳,脏了没洗过,破了没补过,脸上脏的看不出本色,只剩双眸子还算出彩。有些黯淡的颓色,因为寒冷,里头聚着水儿。 五官娟秀,气质柔和淡雅。狼狈,但也是个美人儿。 两个半月前,琬宜还是广郡王府的五姑娘,虽然庶出,却也是金枝玉叶。她原本也有个好听的名字,叫湘潆,沈湘潆。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儿沈禄之,从二品官职,皇亲贵胄,手握重权。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沈青城,那男子斯文俊雅,进退有礼,眼中总是含笑,连主母都说,沈青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。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,她生来娇贵,姐妹和睦,主母良善,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。生她的姨娘去的早,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。琬宜性格柔和,温言爱笑,父亲对她好,不偏心,在郡王府中,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。 那时候,琬宜每日无忧无虑,弹琴看花,读书习字。她以为,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,看得到的荣华富贵,虽平淡,但无恼人的波澜。 她没什么好本事,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。姐姐们说,“阿潆太柔了,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,要学着厉害点儿。”琬宜听在耳中,只是笑。抿唇弯眼,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。 笑谈而已,可谁想到,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。平地波起,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。 而毁了这一切的,是那个被夸赞“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”的沈青城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,和他的父亲,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。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,圣上龙颜大怒,不等父亲辩解,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。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,轻飘飘几句话,世间再无广郡王府。 就只剩下她,因为外出上香,侥幸逃过一劫。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,手脚一片冰凉。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,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,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……那场景,无论何时想起来,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。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,在她眼前轰然倒塌。 泪模糊了双眼,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,琬宜才缓过神,仓皇逃脱。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,过何种生活,又不敢抛头露面,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,风餐露宿,心惊胆战。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,她心中惦念,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,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,父亲蒙冤,被亲近之人捅刀子,她愤恨悲伤……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,最开始时,每天都是煎熬。 后来,侍女路中病死,就只剩下她。而走投无路后,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。 无头苍蝇般的,两月后,她走到了玉门关。看着沙洲苍凉,大漠孤烟,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,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。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,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,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。 小时候,闲来无事时,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,说她在故乡临安时,曾有个闺中密友,从小长在一起,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。她随广郡王离开时,二人均是泪洒长亭。 那女子姓杨,后来通信,知她嫁了人,夫家姓谢。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,眼里的泪光,她说,“要是有一天,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,便就好了。” 随口一说而已,谁人都知,这可能微乎其微。而这一天,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。只是并不风光,是来投奔。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能不能抓住,琬宜不知道。 若是抓不住,她该去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 琬宜想,试一试吧,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。 -- 谢家杨氏,这户人家并不难找,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。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,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,温和善良,读书不多,但懂事有礼,勤劳操持不说苦。做的一手好菜,能挑水打柴,也会缝针绣花。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,是个纯朴的妇人,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,但也不会难看,邻里和谐,与人为善。但是一路打听过来,却大相径庭。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,“投亲的?投谢家的亲?” 琬宜不明所以,福身颔首,“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。” 那人“唔”了一声,摆摆手,“劝你别去了,八成要被赶出来,啧,谢家小子,可混着。” 琬宜心惊,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,那人又端详她一会,再问,“你真是来投亲的?” “……”她手指搓了搓袖子,唇微张,本欲再打探一下。可下一瞬,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,踢踏而过,她还没来得及蒙眼,就吃了一嘴的尘土。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,面色冷峻,眼尾轻挑,目不斜视。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,手背青筋明显,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,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。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,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,三人面无表情奔过,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。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,她惊呼一声,仓皇后退一步,堪堪站稳。恍惚间,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,逆光辨不清神情,但看得出容貌上成。 马蹄声声间,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,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。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,躲到了街边的店里,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。 琬宜咳着,听那人边扇边骂,“谢安,真他娘的混。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,要是官府抓了他,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,娘的,混不吝。” 晕晕乎乎的,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,“依律令,闹市纵马,监.禁十天,罚白银二两。”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,嗤的一下笑出声,“姑娘,外地人?” 琬宜懵懂抬头,那人眯眯眼,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,黑马屁股肥硕,拐了个弯,三人消失不见。他说,“就那祖宗,整个临安,谁敢惹?不要命的人,疯子都惧。” 有人附和着,三言两语后,人群叹息着轰散。琬宜擦了擦脸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她想,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,还是避开他些吧。是叫谢安?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,拿着面帕子,边擦脸边跟她比划,“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,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,好找的很。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,不过树死了,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。” 话了,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姑娘,机灵着点,要是人家赶你,你可早点走。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,脾气冲的一点就着,犯起混来,他娘都没办法。”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,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。道了谢后,摸索着去寻。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,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,难不成……真是个疯子? 叹了口气,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,反正不管怎样,都要去试试的。 出城后,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,洗了洗脸,露出清丽的眉眼来。头发乱糟糟的,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,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,绾了个精巧的发髻。 黄土小路,一眼望不到头,旁边树木稀少,偶尔一朵野花。琬宜垂着眸,斟酌着待会的用词,小碎步地往前走。虽然家境落败,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,深入骨子,怎么都是改不掉的。琬宜想,她剩下的,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。 而内里的灵魂,行将枯萎,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。姨娘临走前与她说,“世事艰难,好歹活着。最好活的高兴些,不为别人,为自己。”这句话,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。 那人没骗她,谢家果真好找,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。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,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,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,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。 琬宜站在院门口,紧张局促,一时不敢进去。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,屏着呼吸,挨着大门往里面瞧。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,并不大,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,和旁边的人试探着,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。那人拒绝,她便又是叹气。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,终于弄明白,里面的是在退亲。 给谁退亲呢……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? ------------ 2.初见 琬宜并没有等多久,屋子里的人出来的很快。只两个。 一左一右,左面的四十岁不到的样子,打扮纯朴,面相和善,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有几分姿色。右边的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只任旁边妇人拉拽着,往门口大步走着。 杨氏拉着陈媒婆的手,仍不死心,“福婶儿,您人脉广面子大,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红娘,人家都说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儿一般的人物。您看,谢安都二十了,城里像他这般大的男子,大多都儿女成双了,我们家还连个媳妇儿的影子都瞧不见,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饭。您看,要不您再费点心?我们家不愁银子,我佩娘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,肯定干不出欺负新媳妇儿的事……” 她话没说完,便被福婶儿打断,“姑娘嫁的是汉子,又不嫁你。” 杨氏顿了顿,又道,“其实,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。他就是脾气躁了些,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长得还俊。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,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,不喝花酒,这多难得。” 福婶儿看着她,淡淡道,“不逛窑子确实是好,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。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,虽然家贫了些,但清清白白的,是个好姑娘,这次答应了这媒,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。你看你家谢安,那是人干事儿?打人家哥哥,还打断腿?”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,声音渐小,“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,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,谢安打断他一条腿,可给了药费,也没再要欠钱……” “还有理了?”福婶儿哼了声,“佩娘,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,你自个门清儿。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,赌坊管事,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?好人家谁肯相中。能有姑娘肯嫁,便就不错了。你看谢安,还谁都看不上,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,你要是再不管管,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。” “那是他不喜欢。”杨氏被她说的没理,却也强声辩解了句,“这样的男人,若是收了心,不定得多疼媳妇儿。” “那你就等着那个肯让他收心的姑娘吧。”福婶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,摆摆手疾步离去,“别送了。” 她走的又急又冲,明显带着气儿,琬宜赶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来,下意识地低头。福婶儿路过她身侧,停了下。琬宜察觉到她盯了自己一会,又不发一言大步离开。 琬宜心中杂乱,回想着刚才她们的对话,惊疑不定。那会儿在街头,听旁人讲,那个策马而过的男子叫谢安,现在,杨氏的儿子也叫谢安。听人家的描述,相差无几,都是个混性子。 难不成,是同一个人? 忆起那会那男子剑穗擦过脸颊的痒感,还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,琬宜只觉背后一阵冰凉。 门口站了个姑娘,安静的,一点动作都没有。身姿细弱,腰肢窈窕,肤色白的像是腊月吐蕊的白梅花,虽垂着眸,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。 杨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会,总觉得她分外眼熟。 一阵风吹过,卷携着凉意扑面而来,琬宜忽的从思绪中惊醒,匆忙抬头,正对上杨氏探究的双眼。她眼神柔善,二人对视一会,终是杨氏先开了口,她踌躇着问,“姑娘,是来寻人的?” 轻轻一句话,暗含关心。琬宜漂泊无依两月有余,头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善意,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,她唇微动,还未开口,便就鼻尖一酸。 “你饿了?”杨氏被她眼眶的泪唬了一跳,哭笑不得,“在外不易,进屋歇歇吧。午膳已过了,我给你热两个包子?” “姨母……”见她要转身,琬宜急急开口,嗓音有些破碎的哑。她努力咳了两声,手指拽住杨氏的袖子一角,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,“您还记得纪绣儿吗。” 听闻熟悉的名字,杨氏动作一顿。她回头看着眼前的姑娘,温柔雅致的样子,和记忆里的幼时密友渐渐重合。杨氏吸了口气,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眼见她便就觉得亲切。 琬宜忍不住地落泪,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紧张地发抖。杨氏比琬宜高一些,低头看着她汇聚在下巴处的泪,心中也是酸涩。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脸,“你们娘俩儿,长得可真像。” 闻言,琬宜只觉心跳如擂鼓,手脚都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有些发软。她扑到杨氏的怀里,紧紧搂着她的腰,哽咽着说不出话。 “你叫湘潆是不是?”杨氏端详她一会儿,唇边笑容愈发明显。她擦擦眼角的泪,亲热牵住琬宜的手往屋里走,絮絮与她说着话,“五年前还和你娘有通过信,听闻你还有个哥哥,儿女双全。当初看她远嫁千里之外,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,我惦记了好久,不过后来见她生活还和顺,我就放心了些。” 她偏头看看琬宜,又道,“你娘总是提起你,说你和她的性子太像,我早就想要见见你。若是身份合适,我都想认你做干闺女。你不知道,你娘年轻时和你长得很相似,天生的美人坯子,西北蛮荒难得养出这么水一样的姑娘。我俩感情从小就好,她就像我的亲妹妹,即便相隔千里,也不会生分……” 杨氏心思细腻,怕琬宜初来乍到觉得局促,贴心与她聊着。 琬宜乖巧听她说,想起过往的日子,心里愈发酸涩,可眼角酸痛,泪都流不出来了。 屋里摆设很简朴,没什么多余的装饰,但也不破旧,打理的干干净净。临安天气偏冷,为了防寒,杨氏白日里也烧了小炭盆。琬宜想,姨母与媒婆没说谎,谢家是真的不差钱。 因着看着她来,杨氏欢欢喜喜的,就连再次被退亲的惆怅劲儿都散了不少。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边,给她添上茶,又去拿了碟子小点心,推到她面前,“阿潆来垫垫肚子,锅里热了菜,咱们一会去吃。你说,怎么就一个人跑过来了,你娘呢,哥哥呢?这千里路,就没人陪着?瞧你身上弄的,待会姨母给你拿身干净衣裙来……” 听杨氏提起姨娘和哥哥,连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没了滋味。琬宜抬头看她一眼,眼神犹豫,心里堵闷的发慌。杨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,琬宜很怕,若是杨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会有什么危险,她会怎么做。会赶她出去吗,或是直接去报官? 她垂着眸,手去摸茶杯,想喝口水,压一下烦乱的思绪。 看着琬宜的样子,杨氏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,停了须臾,再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小心翼翼,“阿潆,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了?你娘亲还好吗,算起来,她已经五年未给我来信了。若是你有什么难处,与姨母说,姨母定然帮你的。” 她话里的关切丝毫不掩饰,眼神柔和,看着便就让人觉得安心。 琬宜想,姨娘当初说的对,杨氏真的是个很温和善良的女人,重感情,好相处,让人觉得分外舒适。琬宜心思本就干净纯粹,面对这样的杨氏,若是说谎,她当真觉得难以启齿。骗了她,固是能得暂时安宁,可未来的每一天她怕是都会惶惶不安。 见琬宜欲言又止的神情,杨氏拍拍她的手背,温言笑道,“你先待会,姨母去把吃食给你取来。”窗外的小鸡崽唧唧叫着,厨房在不远处,闻得见飘过来的肉菜香。杨氏回来的很快,一碟子煎馒头片,配一碗大骨汤,葱花碧绿,有星点的骨髓飘在汤面儿上。 琬宜都快忘记这样的菜是什么味道了。杨氏把筷子塞她手里,又亲自给她盛汤,用另一双筷子把上面的肉都扒下来,夹她馒头片里。 她笑,“这菜还是我家小子早上时候亲点的,也不知他怎么想的,昨天买了半头猪回来,吓我一大跳。阿潆,你尝尝看,姨母的手艺是你娘教的,来看看谁做的好吃。” 琬宜盯着碗筷瞧,听出她故意逗趣儿的意思,抿唇柔声应了一句,含了口肉。微微有些偏咸的滋味儿,肉质细腻,入口即化,果真和姨娘的口味不差。琬宜看向她,头一回真心笑了下,眼眸微弯,“姨母的手真巧,娘亲以前就常夸您,秀外慧中。” 见她笑,杨氏也跟着乐,“阿潆真会说话,像你娘的嘴一样甜。” “姨母,我不叫阿潆了。”琬宜咬着唇,手指掩饰地撩了撩耳后的碎发。她侧脸光洁莹白,长睫染水,轻轻道,“我现在叫琬宜。”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,琬宜把筷子放下,转身面对杨氏,膝盖慢慢滑落,跪伏在她身前。 杨氏一愣,又听她的声音,“我娘,五年前的冬日,离世了。哥哥,不知所踪。姨母,我家里,就剩我一人了,除了您这儿,我真的无处可去了……” 琬宜说着说着,不自觉又带上哽咽。她是真的在赌,半点不曾隐瞒,从三月前说起,强作镇定,字字泣血。杨氏也从一开始的震惊缓过劲来,含泪拍着她的背,轻轻叹了口气。 “姨母,琬宜给您添麻烦了……”说到最后,句不成句,琬宜趴在杨氏的膝上,感受着她抚在背后的温柔手掌,很像小时候的姨娘。她小声祈求着,哀哀戚戚,听得杨氏泪倏地便就落下。她说,“姨母,您收留琬宜几天好不好,琬宜学着洗衣做饭,很乖的……您收留我几日吧……” “那你以后到哪里去?竟说傻话。”杨氏掐掐她的脸,柔声道,“你便就安心住下,对外人,我就说你是我妹妹家的姑娘,家里闹灾,来逃荒。你放心,姨母定会对你好,你别慌乱,苦日子过去了,山高皇帝远,改名换姓,以后定会安稳的。” 琬宜抽泣着,泪眼朦胧望着她。杨氏摸摸她的额,再俯身抱了抱她的肩,“我们家琬宜受苦了。” 一句话,足以让人泣不成声。 …… 也不知过了多久,桌上的菜都要凝了起来,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。白鹅扯着嗓子嚎了起来,吱嘎吱嘎的难听声音,好似被人踢了脚,又噤声逃远。男子的脚步声又粗又重,渐行渐近,而后,“嚯”的一下推开正屋的木门。 琬宜被吓了一跳,赶紧站起来,看向门口。杨氏刚才去厨房了,现在这里就剩她一个人。 她哭的太惨,眼睛肿的像个桃核儿,脸颊白里透红,垂在旁边的碎发被染湿。正不安地立在桌子边上,搅着手指,身上的衫裙破烂不堪,还散发着股不太好闻的怪味儿。 一生中最狼狈的样子被个陌生男子瞧见了,琬宜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。 谢安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,动作明显一顿。但他还挺淡然,一脚迈入门槛,眼光扫过桌上的碗筷,又落到她脸上,不冷不热地呵了声。 除最初的一眼外,琬宜不敢抬头,只顾垂眸盯着脚尖。她感觉到那男子往自己这边走来,停在三步远的位置,目光肆无忌惮盯着她打量。那眼神丝毫不友善,看得人无所遁形。 琬宜大气不敢出,就听见他嘭的一声把手上的剑拍上桌子。黑色的剑穗摇摇晃晃闯进她眼帘,让她脊背一僵。脑子里瞬间跳出两个大字,谢安。 与此同时,谢安用舌顶了顶左腮,散漫开口,“哟,你谁啊。” ------------ 3.麻烦 谢家小子的不好相处,名不虚传。 屋里气氛尴尬,琬宜朝他福福身,张了嘴,不知该如何说,又堪堪闭上。谢安大喇喇盯着她看,琬宜面皮薄,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,耳根慢慢红透。 半晌,她听见对面男子嗤笑一声,也没管她,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。 虽然谢安态度并不客气,但琬宜还是觉得轻松了不少。她个子并不高,而谢安又是典型的北方人高大身形,肩宽体阔,站她面前的时候,挡住了多半的阳光,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。 一时无话。 自小到大,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,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,便就只有沈青城。而无论其内里如何,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。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,斟酌着不会逾矩。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,尽显嚣张的男子,琬宜从未碰见过,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。即便只是共处一室,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,像只受惊的兔子。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,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。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,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。与此同时,谢安也正巧看过来,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,单眼皮,眼型狭长,眼尾微挑,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。鼻梁挺直,嘴唇微抿,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。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,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。 琬宜愣了下,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,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,小碎步跑向门口。杨氏正在叫她。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,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,“嘁”了一声,“跑那么快,怕爷吃了你?”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,但没敢停留,急急推门而出。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,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。她领着琬宜过去,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,搭在旁边的架子上,笑道,“琬宜慢慢洗,姨母去给你做饭吃,今晚吃好的,你太瘦。裙子是姨母的,颜色不太鲜亮,你先凑合一晚,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。” “谢谢姨母。”热水冒着气儿,熏得屋子雾气朦胧。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,冲杨氏浅浅笑着,“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,素雅大方,琬宜喜欢。” 杨氏更高兴,过去掐掐她的耳朵尖,“琬宜真贴心。” 她没有立时就走,怕琬宜自己弄不来,陪着她更衣入水后,又指了各个瓶瓶罐罐的用处,才转身。琬宜下巴抵在水面,湿发散开,犹豫了下,还是出声唤住了杨氏。 “姨母,”她蹙蹙眉头,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安,“哥哥……回来了。” “谢安?”杨氏走过去,摸摸琬宜被水浸的愈发粉嫩的脸颊,有些担忧,“你们见面了?他欺负你了吗。” 琬宜摇摇头,嘴唇一不小心埋到水下,随着说话吐了两个泡泡,“但是他好像不太高兴。” 杨氏被她难得的娇俏逗得笑了下,安慰地抚弄她的长发,“他就那样,整日里酸着张脸,好像谁都欠他的钱。不过你别怕,谢安本性不坏的,也听我的话。姨母护着你呢。” 琬宜弯眼,乖巧点头,“姨母安心,我肯定和哥哥好好相处。” 杨氏有两个儿子,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性子,身边冷冷清清了好多年,现在看着柔顺懂事的琬宜,打心眼儿里喜欢。两人又说了些旁的,杨氏嘱咐了几句,这才离开。 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,不用再提心吊胆,刚刚吃饱饭,现在还有热水澡。琬宜掬了捧水淋在头顶,任温水顺着鼻尖淌下,心里安然满足。 她想,到底还是幸运多一点的。 . 厨房里,杨氏正舀了勺汤试咸淡。谢安本不愿动弹,可被杨氏拉着,不得不过来帮着烧火。 他年轻体热,脱了外衣,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,上面被火烤的蒙了层细汗。拾起根柴火棒子,在膝上一劈,轻松断成了两截,再随意扔进火堆里。 杨氏瞥他一眼,勺子敲了敲锅边,“你怎么每天都苦大仇深的,能不能笑一笑。” 谢安“唔”了一声,嘴角扯扯,皮笑肉不笑,“我笑的好看吗?” “你真是糟践了这张脸。”杨氏斜他一眼,把葱花撒进锅里,“怪不得人家张家姑娘要跟你退亲,哪家姑娘愿意嫁个板砖脸。天天阴阳怪气的,烦死个人。” 谢安没在意杨氏损他,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前半截,“张家来跟咱们退亲了?” 杨氏皱眉,“嗯”了声,把锅盖扣上,奇怪看他,“你怎么突然又高兴了?” 谢安手摸摸鼻子,把笑敛回去,淡淡道,“还行吧。” 杨氏哼了声,不再理他。 今天吃小炖肉,加足了料,醇香的味道从坛子盖儿的小孔那里飘出来,勾的人眼馋。谢安把柴火弄得足够,手在衣摆上拍了拍,拿了筷子想去挑一块。肉质酥烂,他力道没控制好,戳碎了块,再去拣另一块的时候,被杨氏拍了下手背,“干什么呢你?” “吃饭。”谢安扭头,又凑过去仔细瞧了瞧,“熟了吧,吃不坏肚子。” 杨氏笑骂,“谁管你的肚子。不许你吃,我跟你说,今天是你琬宜妹妹来家的第一天,你把礼数做周全一点。她胆子不大,你粗手粗脚,可别吓坏了她。” 琬宜……谢安还记得她的样子。柳叶眉桃花眼,怯生生的,白的会发光,好像掐一把就能出水儿。瘦的太过了,腰细细一小条,脚还没他巴掌大,一看就是个软柿子,不会作妖,好拿捏。 谢安把筷子夹子食指与中指间,拧着眉念了遍她的名字,而后混不在意地“哦”了声。杨氏盯着他瞧,谢安无奈,把盖子扣上,筷子放在一边,背靠着灶台掰手指,“待几天啊?” “什么待几天?”杨氏正色看他,“琬宜的娘亲是我的故交,她就像是我的半个女儿,如今她家里出事,咱们不可以坐视不管。你最好给我老实点,要是敢犯浑欺负她,我定是不会帮你。” 杨氏说了一长段,谢安手掐了掐脖颈,还是从中找出了重点。他脸色渐冷,“不走了?” “你那是什么脸色?”杨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,但对着谢安,总是不自觉提高音调。她有些气,“你心眼怎的那样小,琬宜娇娇小小的,能吃你几两米,我照顾着,又不劳烦你费心。瞧你那样子,像是生吞了只死耗子。” 谢安烦躁地抹了把头发,偏头,“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。” 他是怕麻烦。家里突然就来了个娇姑娘,大事小事,得多出多少琐碎事来。他体热,平时在家里走动最爱赤膊,现在可好,吃饭前夹一块肉都要被劈头盖脸骂一顿。再加上,那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,要是一不小心惹着他,他没搂住脾气发了火给她弄哭了,算谁的责任? 思来想去,谢安的那点子好心情都没了。他往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坐,腿曲起来,手搭在膝盖上,抬眼,难得好声好气,“娘,没别的法子?你看我平时早出晚归的,身边的朋友也总会来家里吃饭,琬宜在这,多不方便,吵着她可不好。要不这样,我出钱,咱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一间天字间,留她在那里住着……” 话没说完,杨氏便就打断,“我不同意。” 谢安更烦躁,手指抹过颧骨,猛地站起身,黑着脸往外头走。 杨氏呵住他,“干什么去?” “惹不起,我还躲不起吗。”谢安从门口的架子上捞过衣裳,利落穿上,一脚踏出门槛,“娘,我最烦叽叽歪歪的姑娘,你要是非留她,那我住酒楼去。” “你敢!”杨氏捂着心口喘了几声,气的一把将筷子掷在他脚边,“谢安你给我站住。” 谢安抿抿唇,停住脚,却没回头。 杨氏追到他身后去,拍打他的腰背,“你今年都二十了,已过弱冠之年,可连个媳妇都还没有,你就不着急?你看你那活计,每天喊打喊杀的,睡觉就安稳了?你哪里也不许去,就在家给我留着,琬宜来了,正好也能收收你那野性子。” 谢安吸了一口气,回头,面上杨氏绷紧的脸,“我告诉你,那些狐朋狗友,不许来咱们家。你按时出去按时回来,早晚两顿必须在家,不许喝酒不许骂人,不许对琬宜大呼小叫。要不然,我用马鞭子抽你。” 一溜的不许不许,听得谢安头皮发麻。他心中火气更大,本来觉得那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,该翻不出什么波浪,可杨氏这么一顿说,他倒是对琬宜看不顺眼了。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,又不省心,麻烦死了,而且还挺会讨好他娘。谢安眯起眼,甩了袖子想要出门。他没看路,往前走了两步,一下子撞上团柔软。一声惊呼响起,可似乎是惧于他冷淡的脸色,又自己给咽了回去。 谢安低头,看见琬宜因为吃痛皱成一团的脸。她刚洗完澡,穿着杨氏的素色衣裳,但也不显老气。安静娴雅的样子,身上若有若无飘着淡香。 抛去她给他带来的麻烦不说,谢安还是得承认,这姑娘忒好看。西北荒城,女人多是汉子一般,脸上还带两团红,少有这样鸡蛋清儿似的姑娘。但是,再漂亮,也是个大啰嗦。 琬宜被他唬的心砰砰直跳,看谢安没有说话的意思,赶紧冲他福了福身,轻言唤了声“哥哥”。言语神态间,讨好意味儿明显。可惜谢安并不领情。 他淡淡“嗯”了声,而后便就不再看她,只留下一个背影。 琬宜呆呆立在原地,还被他的不善震慑着。杨氏心疼叹气,冲她招手,“琬宜过来,陪姨母烧火。” 琬宜缓过神来,应了声,小跑过去。 姑娘体轻,脚步声不重,提着裙摆,窸窸窣窣的。谢安走到房门口,往后看了眼,琬宜正蹲着,笨拙地拿着柴火往灶里塞。她头发半干,湿湿的垂在身后,侧脸精致好看,缩在那里,只有小小的一团。 耳边好像还残存着她怯怯叫他的那声“哥哥”,柔婉动听,很小心的语气。谢安掏掏耳朵,大步往前走,面上没什么表情。 琬宜是吧?爷要是不能把你治的服服帖帖,就愧对了爷临安小霸王的称号。 ------------ 4.欺负 晚饭吃的很安静,谢安半句话都没说,这让琬宜放轻松了不少。 杨氏手艺很好,她平素胃口小,这次也多吃了半碗。添饭是杨氏要谢安去的,他好像不大乐意,但也没多说什么,琬宜小声道谢,他似笑非笑看过来,那眼神,让她打了个哆嗦。 谢家不小,杨氏住正房,东边两间偏房,谢安和还在读书的谢暨一人一间,此外西边也有间偏房,做客房用。就像是一个“口”字的结构,把院子半包围起来,一面没有屋子,是大门。 杨氏早就把西偏房拾掇好了,被褥都换成新的,炕也烧的热热。怕琬宜皮肤嫩压得疼,杨氏垫了两层的褥子,又将茶壶烧好水放在桌边。细心周到,真的像是疼女儿一样。 琬宜心中温热,拉着她的手,柔声道谢。她话少但是嘴甜,几句就把杨氏逗的欢颜。 杨氏睡的早,又心疼琬宜乏累,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,便就吹熄了灯让她睡了。 偌大的屋子,就只剩她一人。院子安静,没有鸟叫也没有蝉叫,细细听,只有细微的风声。躺在暖融的被子里,琬宜望着棚顶发了一会的呆。 谢安并不很欢迎她,琬宜看的出来。她从未与这样的男子打过交道,连讨好都找不到方向,想起他总是沉着的脸,心中瑟瑟。但想起杨氏临走前一再宽慰她,说绝不会让谢安欺负她,琬宜又稍稍放下了些心。 琬宜想着,谢安脾气差,便就什么都听着他的吧,顺着他来,总不会牵累到她的身上。她乖巧着,不给他惹事,不去主动招惹他让他生气,谢安再不讲理,总不会太讨厌她。 她太困了,眼帘愈来愈重,没一会就睁不开。临睡前,琬宜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,明早要早些起,学着帮着姨母烧早饭。 -- 可是到底还是没起来。 睁开眼时,太阳已经露了头,这屋子没有窗帘,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被面儿上,上面绣着的红牡丹好像活了。琬宜懵懵懂懂坐起身,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,手指去抓绣线,指尖刚碰到牡丹的花瓣,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拍门声。 她身子一颤,忽然想起来,这是在姨母的家里。姨母定是不会这样粗暴敲门的,那外面的就是谢安了。 琬宜还有些怕他,缓过神来急忙下炕穿鞋,一丝不敢耽搁。 谢安靠在门边,见屋里没动静,撇撇嘴,敲得更大声,“哎,起了没啊?” 琬宜边系着腰带边扬声答应,“就好了。” 他皱眉,不耐烦地催促,“快着些。” 琬宜便就再连声应着,“就好了,就好了。” 她心里也有些烦乱。琬宜想着,你若是这般着急,为什么偏偏还非要在我门口等着,走了便就是了。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和谢安说,就只能咽回去,失落着眉眼忙东忙西,还要分心应付外面那匹暴躁的狼。 姑娘家梳头净脸,总是慢着些的,琬宜已经尽力地快,可谢安还是有些火。他按按额角,忽的抬腿把脚前的小石子踢得滚远,转了身又想去拍门,“喂,我说……” “来了来了。”琬宜实在是怕了他,头发匆匆挽了下便就拉了门。 阳光热烈地洒下,屋里偏暗,琬宜一下子受不了,不由得眯了眯眼。等眼前的晕眩渐渐消失,她才恍然发觉谢安就在她眼前,很近的地方。背着手,脸色不好看,眼神有怪异。 入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,微微有些浓重的,说不好怎么形容,但却有些好闻。 “嗯……”琬宜紧张起来,手指搅在一起,仰着脑袋看他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可谢安沉着脸不出声,就只能由她打破尴尬,“我起来了。” 这不废话吗。谢安扯扯嘴角,想要骂她两句,但是到底没骂出口。她拘谨地站着,像只小兔子,明显的很怕责怪的样子。身上衣裳有些松,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 总是这幅娇弱弱的模样,谢安心中莫名烦躁,在心里暗暗骂了句,女人真是麻烦。 谢安别开眼,手伸出来,指间夹着柄簪子递给她,语气不善,“我娘让我递给你的,先凑合着用,赶明儿再去买新的。” 很简单的木簪,上面一些古朴的花纹。琬宜明白过来,他是因为这个才等了她这许久,怪不得急躁。她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,也没在意,双手接过来,柔声道谢。 她态度温和有礼,一点对他蛮横的不悦都没有。谢安本欲离开,可瞧她温顺的样子,心中的恶意又蠢蠢欲动。 他伸手揉揉脖颈,忽的开口,“以后别赖床那么晚,鸡鹅都起了,全家等你一人儿?自己心里有点数,办事前掂量掂量。”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,琬宜听在耳中,觉得脊背一阵发凉,恨不得钻进地缝儿。 但谢安说的也不无道理,琬宜知是自己不妥善在先,也不辩驳。她局促地撩起耳边发丝到耳后,轻声道,“以后再不会了。” 稍带些委屈的声音,强作镇定。听在耳中,竟有些勾人。 谢安比她高太多,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她慢慢变红的耳根。她规矩立着,长睫低垂,连呼吸都不能放的再轻。他手指捻了捻,顿然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。 唇动了动,到底没再说出再过分的话。谢安淡淡“嗯”了声,又深深看她一眼,转身即走。 那最后的眼神弄得琬宜浑身不自在,她摸了摸手臂,也赶紧转身进屋,重新梳发。 再出门时,谢安已不见踪影。杨氏念叨着说他不听话,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,摸摸琬宜的手,又笑了,“他不在也好,我还怕他欺负你,你连饭都吃不好。” 回想起那时门口他黑眸里的凛冽,琬宜搓搓手臂,心里也松快了不少。她弯着眼,细心给杨氏盛上碗鸡蛋羹,“姨母喝汤。” -- 一连三日,琬宜几乎没见过谢安。 他确实早出晚归,回来时大多星辰漫天,杨氏早就习惯,也不等他,只把晚饭留出一份温在锅里,让他自己去弄。而早饭,谢安大多时是不吃的。 不需与他接触,琬宜乐得轻松。那日早上他黑眸中锋芒毕露,现在想起来,她还是觉得心惊。 农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,平淡枯燥。每日早早起来,做好饭,喂鸡喂鹅,打扫屋子,安顿下来便就是太阳高悬的时间了。 琬宜爱静不爱动,谢家地方偏,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,倒是正巧对了她的心思。 杨氏不种地,但也在后院开了片小园子,都是些瓜果蔬菜,打理起来也不费时间。琬宜跟着她走动,学着浇水除草,没事了就缝缝补补,试着烧些菜。有些乏累,却也高兴。 再见到谢安是在个阳光灿烂的早上。杨氏身子不太舒服,有些头晕,早饭是琬宜做的。简单的白粥小菜,切了腊肉,煎了盘葱花鸡蛋。她很努力去做,但卖相并不多好。 杨氏并不在意,还夸她几句,可懒洋洋晃进厨房的谢安丝毫不留情面。 他脚勾着凳子到屁股底下,随意坐下,拿着筷子往桌上戳了戳,抬眼时面上都是嫌弃,“粥稀得跟水似的,蛋糊了葱花黑了,怎么吃啊。” 几天未见,谢安一点没变。依旧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,白瞎了那张脸。 杨氏不满,瞪他一眼,“不吃就下桌,谁请你了?” 他手摸过鼻梁,被骂的没了声。琬宜没说话,只是笑着,又去拿了个碗给他盛粥。她不生气,把碗轻轻放他面前,手注意着没碰他的袖口。 谢安瞥她一眼,也没再胡搅蛮缠,低头唏哩呼噜吃饭。 他本就是个蛮人,也没读过几天书,学不会细嚼慢咽那一套,吃的又快又多。琬宜动作秀气,只看自己碗里,细嚼慢咽,不东张西望。 两人相邻而坐,对比鲜明。 谢安不管那些,依旧我行我素,咽下口中的,伸了筷子去夹蛋。琬宜正巧也伸手,两人筷尖差点对上。谢安没有退后的意思,琬宜手腕偏了下,落到旁边的盘子里,不去和他抢。 筷子乌黑,她手上皮肤纤白,两者对比,更显温柔。谢安手上一停,歪头看她。 她送了半勺粥进口里,又慢条斯理去弄夹到碗里的肉。那块没切开,她怕一口吃不下,就用筷子压着一边,用勺子去磨,把腊肉切碎。 碎发留在了颊边一小缕,干干净净的脸蛋,温柔妥帖,倒像是个大家闺秀。谢安掀了眼皮,夹了筷子蛋塞嘴里,一口喝完剩下的粥,手抹抹嘴,嘟囔一句,“矫情。” 琬宜动作一顿,没说话。杨氏立起眼睛,桌子下踹他一脚,“以为谁都跟你似的。” 谢安皱眉,“我怎么了。” “烦你。”杨氏扫他一眼,“你闭嘴。” 谢安脸上明显不高兴,也没敢言语。看他吃瘪,琬宜微微抿唇,笑了下。没出声,却被谢安逮了个正着。他筷子在空碗里划了划,一手撑着颧骨,暗暗斜眼看她,心中冷笑。 小丫头片子,胆儿倒挺大。 饭吃到一半,外面的鹅叫起来,粗哑的声音,炫耀一样。谢安抿了抿唇,看向杨氏,“许是下蛋了。” “嗯。”杨氏应了声,起身,“我去捡一下,免得给孵了。”临走前,她转过头看了谢安一眼,警告意味十足。谢安装作没看见,手指勾着茶杯的把转到自己眼前,指节敲着桌面。 杨氏脚步声渐远,桌子被敲击的声音就大了。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,挨得很近,琬宜心里一阵发毛,说一句“我饱了,去洗碗。”便就想要下桌。 “急什么。”谢安眼皮半抬,懒散看她,“待会一起洗也不迟。” 琬宜停下,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,但不想留在这,又开口,“我瞧见姨母有件衣裳脱了线,我去帮着缝一缝。” 谢安看出她的意图,嗤笑一声,背靠在椅背上,转了半个身子,长腿交叉叠着。他今天穿的还是黑裤子,裤腿收紧扎进黑靴子里,拦住琬宜身前的路。 就只是双腿而已,却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盛气凌人。琬宜吸了口气,心中有些恼火,强自压下。她提起裙摆,想要绕开谢安,可刚走了一半,就听见旁边男子的声音,“我渴了。” 琬宜侧过身,纤指指向桌面,“茶壶在那里。” 谢安懒洋洋打个哈欠,腿翘的更高,手扶在眼前,“看不见啊。” 琬宜蹙着眉,耐着性子把壶提到他眼前,挨着杯子放下。 “唔,原是在这里啊。”谢安挑眉。 姑娘应了声,转身欲走,又听见后面男子开口,“可是,我不想自己倒啊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想,幸得她脾气好,才没被气的当场哭出来。 ------------ 5.雨天 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琬宜站了一会,最后还是回了身,给他斟上茶。 浓香瞬间馥郁而出,氤氲满屋,茶叶青色嫩翠,幽香透鼻。她愣了下,真瞧不出,谢安这样的混人,也有这雅致的爱好。 谢安像模像样啜一口,问她,“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 琬宜温声应,“六安瓜片。” “嗯。”谢安诧异看她一眼,“还挺有见识。” 杨氏生性谨慎,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,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,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,便就瞒下了。对着谢安,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,家境落魄了,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,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。谢安自然不疑有他。 琬宜犹疑了下,还是问了句,“这是你自己买的吗?” 话出口,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。果不其然,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,偏头看她,“怎的,我就喝不了这茶了?”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,有些委屈,“没有。”顿了顿,她又道,“这茶很配你。”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,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。他态度柔和了点,眼帘半垂,语气淡淡,“爷想喝这个,还用得着自己去买,一个眼神,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。”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,不知道怎么接话,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,便就没作声。谢安眼神瞥过来,她叹了口气,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,柔声道,“你慢些喝。” 袖子偏长,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,触感轻柔,酥麻一片。他指尖捻捻眉峰,忽的笑了,暗暗嘲她一句,“丫头片子,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,口不对心。” 琬宜学乖了,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,唇角微抿,只浅浅笑了下。似是回应,又带些羞涩,女儿家娇态毕现,婉柔好看。谢安噤了声,看她的模样,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。 他起身,留一句“屁的名茶,不如一碗烧刀子”,便就风火地走了。背影急匆匆的,似是又带上了火儿。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,无奈呼出了口气。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,不好相处,实在是谦虚了。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。 -- 日升月落,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。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,杨氏问起,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,不必她费心。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。 偶尔碰面,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,琬宜垂眸不言,安静避开。有时候,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,没什么好声好气,多半嘲讽。 “你连这个都不会弄?那也能弄糟?” “学了这么久,蛋还是煎的那么糊,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。” “熬粥别加那么多水,炒菜别放那么多盐,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!” …… 对他的话,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,也不理论,纯粹让着他。 只有一次,谢安回家的早,许是心情不好,指示着她去沏茶,弄好了,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。 “不是太浓就是太淡,不是太黄就是太绿,不是太烫就是太凉,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?” 琬宜蹙蹙眉,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,顶着他的怒目而视,换了碗绿豆汤上来。 谢安眯眼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她面色沉静,语调轻柔,“给你败败火。” 他沉默须臾,最后却是笑了。琬宜没与他多待,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,走出门口时,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,轻松随意的语气,“小丫头片子……”她并没在意。 日子平淡过着,无波无澜,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。 到了月中,天边月亮快满成个圆。 西北落日壮阔,临安算是繁华的县城,但是城外相连的还是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。天色.欲暗,云翻卷着在天边滚动,残阳血红,远远望去,隐约瞧得见高耸的城门。 琬宜站在窗边,倚着墙看着远处,长发散下了一半,轻柔的垂在腰间。她想,早就读过那句诗,“千嶂里,长烟落日孤城闭”,今日总算见到了。 杨氏点了根蜡,端着一盏盏燃上屋里的灯。没一会,便就大亮。 琬宜走过去坐她身边,两人对着烛火做针线。杨氏纳鞋底,她不会,就帮着补衣裳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天全都暗下来了,外面风雨欲来,吹得门都作响。 杨氏看起来不太高兴,把鞋底放在一边,擦擦手,塞个江米条到琬宜嘴里,念念叨叨,“这小子太不像话,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,半点不知听我的话。眼里还有没有我,有没有这个家。” 米条酥脆,有桂花香,甜蜜好吃。琬宜噙着笑,牵住杨氏的手,柔声安慰,“姨母别急,哥哥定是有分寸的。说不准一会便就回来了。” 杨氏揉揉她的手,也笑起来,“不回来也好,我还懒得瞧见他。” 话虽这样说着,她却还是起身,“我去把剩下的菜热一热。外面看起来像要下雨,琬宜乖乖在屋子里呆着,可不许出去,风大,你受不住的。” 琬宜颔首,眼眸弯起,“姨母去吧,看您荷包有些旧了,我正闲着,给您缝个。” 杨氏也不拒绝,只转身叮咛了句,“别太多繁复花式,不要鲜亮颜色,姨母爱素净的。” “哎。”琬宜扬声答应,“知晓了。”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,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。琬宜心中轻快,拿了钳子去挑了挑灯花,然后便就在桌边安稳坐下,细心选着颜色。 杨氏朴素,却也不是守财奴,她手里攒着的布头有许多,各种色彩,眼花缭乱。琬宜挑挑拣拣,最终拾起方绀青色,她想着,这料子偏蓝色,待会用白线在底边绣上点浪纹,定会好看。 一边把线穿上针眼,琬宜还在心里念着,谢安不在,日子真是轻快许多。他实在是有些欺负人,和他待着,哪怕不说话,也有些难受。 可人最经不起念叨。她心里话音刚落,外面便就传来马蹄声,踏砂走石一样,然后是勒紧缰绳时马儿的嘶鸣。风声渐大,隐约间能听见谢安拍了拍马身,拴了绳子后提剑往屋里走。 琬宜叹气,想装作没听见。但转念一想,她若是不出去,谢安待会不定又要讽她些什么。 多半是斜睨着她,不冷不热,“还说是读过书的姑娘,半点不知礼貌,耳朵又不聋,有人回来了都不知吱一声说说话?” 她想,还是出去一下吧。 杨氏正在厨房,想必是走不开,并没有出去迎他,只是叫了声,“谢安回来了?” 他顿了会,才应,“嗯。” 琬宜把布放下,起身往外走。她觉得谢安好像有些奇怪,说话音调有些慢,微带些哑,和早上时候不太相同。细微的差别而已,琬宜并没在意,只当他或是路上奔忙,口渴了。 外面果真下起了小雨,风吹得院门外的枯树枝摇摇晃晃。雨势不大,可斜雨扑在脸上,到底有些凉,琬宜穿的薄,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哆嗦,想缩回去。 但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水珠,便就听见谢安哼了口气,淡淡的鼻音,似笑非笑。 琬宜知道,他定是瞧见她了。再看过去,果真对上他瞥过来的眼神。淋了一路的雨,衣裳早就半湿,剑穗也往下滴着水,可他脊背挺拔,却不显狼狈。 谢安走的慢,只到院中而已,眼睛盯着她瞧。琬宜心中暗怪自己多事,还不如不出来,省的惹了这麻烦。但是事已至此,也躲不过了,她咬咬牙,提起旁边放着的伞,过去他身边。 短短的路,她半拢着臂,走的有些艰难。奇怪的是,看见她动作,谢安反倒定在了那里,叉着一条腿斜站着,任风雨扑了他满脸。高大身形,被暗色笼罩,隐隐有些匪气。 琬宜咬咬唇,抑制住立时要返身的念头,碎步过去,然后小心翼翼把伞凑在他头顶,轻轻叹气,“走吧,进屋子,别惹了风寒。” “唔。”谢安沉默一瞬,然后应了声。 琬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奇怪了,扑面而来的酒气,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重。再抬头,看见他眼角的红晕似是更重了些,反衬着偏白的皮肤,更为显眼。 她嘴唇动动,想问句为什么喝酒,姨母不是说不让的吗,但转瞬就被压下。琬宜想,还是少些交流的好,他酒醉,省的触了霉头,平白无故再被骂一顿。 姑娘个子小,只到他肩头,顶着风吃力撑伞,摇摇欲坠。谢安斜她一眼,见她踮着脚尖,尖翘下巴绷得紧紧,哼笑一声,难得发了善心。 他目视前方,说了句,“矮子。”然后便接过她手中的伞,轻松举着。 琬宜松了口气。 没再走几步路,便就到了东偏房,谢安推门进去,琬宜不想进,留在外面。她依靠着墙边,尽力不让雨淋到,抱着肩膀缩成一团。 屋子摆设简单,不脏乱,却也没多整洁。没有熏过的香气,却也有别的味道,说不好,和他身上的味儿差不多。微有些浓烈,但并不难闻。 谢安进屋后好像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,他把伞随意扔在一边,然后便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。舒展了下肩膀,又想去解里面的扣子。做到一半,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,倏地偏头看向门口。 琬宜早就背过去了,裙摆沾了水,发尾摇摇晃晃垂在臀部往上的位置。左手环住右臂,指甲干净圆润,身子有些发颤。 他按了按额角,有些头痛,“啧”了一声,问她,“哎,你干什么呢啊。” ------------ 6.逗弄 琬宜也有些恼火,紧抿着唇,“我冷还不行吗?” 她发脾气时声音也没多凶狠,装腔作势,带着些冻出来的颤音,反倒惹人发笑。谢安低笑两声,踱到她背后去,“那你回去呗。” 琬宜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,手指攥得更紧,“外面下雨,你怎的也要把伞给我。” 谢安微醺,看她僵直的背,存心与她笑闹,“自己没长手?” “你……”琬宜回身,眼中潋滟,染水的眸子黑的发亮。 她沉住气,绕过谢安,自己进屋去捡。谢安敛住笑,背靠着门看她。长发随着弯身的动作落下,险些落在地上,纤细手指捏着伞柄,侧脸光嫩莹白。 头似乎更痛了。屋里暖和些,寒意被驱散,酒劲作祟,浑身燥热。谢安伸手勾了勾额角,往外迈了一步,出门去吹冷风。衣裳下摆被吹起,发出轻微的呼呼声。 琬宜提着伞出去,目不斜视,懒得理他。门口实在是小,谢安杵在那里,没有让步的意思,琬宜不愿与他说话,侧身过去,撑开伞,踏入雨中。 她肩膀蹭到他臂上,轻轻一下,很快闪开。谢安头后仰着,伸手揉揉被她擦过的地方,半眯着眼,唇角略微勾起个弧度。香气入鼻,淡淡的,混着他身上的酒香。 琬宜还没走半步,谢安便就再开口唤住她,“哎……琬宜。” 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迟疑,尾音拉的稍稍有些长。琬宜脚步一顿,忽的察觉,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。谢安也觉得有些怪,手指抿抿鼻子,移开视线,“你待会再来一趟呗。” “什么事?”琬宜不想与他闹得不愉快,惹得姨母烦忧,犹疑了下,还是应了声。 “我还没吃饭。”谢安舔舔唇,“喝了半坛子酒,现在肚里火烧火燎,又不敢去厨房……” 话没说完,琬宜便就摇头,“不成。” 谢安愣了下,低眉捂唇咳了声,又抬头,“怎的?” 她回身,神色认真,“我不能助纣为虐。” “助,助什么?”谢安顿了下,没重复出来。 琬宜没什么动作,雨势渐大,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,风吹得她裙摆飞起。谢安沉下脸冷声吓唬她,“别和我说那用不着的。我就问你,这饭你送还是不送?” 琬宜伸手按下裙摆,微微仰头,一字一句,“我不送。” 谢安眯眼看她,半晌,哼了声,“没看出来,还挺倔。” 琬宜不说话,宽大伞下一个瘦弱的人儿,被狂风吹得晃悠悠。谢安也是臭脾气,寒夜冷雨,他就抱着臂站在门外,浑身湿透。 酒早就醒了,而现在为什么立在这,谢安也不知道。 他只是觉得,看她隐忍着发脾气的样子,有趣。 不多时,厨房传来阵响动,琬宜回头看了眼,杨氏正在盛饭。她深吸口气,抹了把眼睛,看向谢安,“外面冷,你进屋去吧。” 他诧异,换了个姿势,试探问,“哭了?” 琬宜答,“没有。” 谢安借着屋里的光看她,没有泪痕,眼眶也没红。他淡淡点头,“嗯。” 琬宜不想再留,欲要离开,谢安抓准时机再开口,“没哭就去给我送饭。” 她脚步一顿,心被气的怦怦直跳,也不再慑于他的坏脾气,狠狠瞪他。 贝齿咬着红唇,眼中光彩点点,脸颊带些酡红。 谢安笑容玩味,“你别那么看我。” 琬宜手抚了抚心口,不再与他多言,转身离去。她小跑着,在心里愤愤地想,就不该滥好心,理他作甚,平白为自己找气受。以后,再不与他说话了。 ……实在是欺人太甚。姨母那么温柔的女子,怎的就养了个这样混蛋的谢安。 目光追随着她,直到看着她进了屋,合上门,谢安忽的低笑出声。他今天真是喝的太多了,做的事情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幼稚,不过,真的蛮有趣。 杨氏出了厨房门,看着门口的谢安愣了下,隔了老远喊他名字,“谢安?” 他没应,杨氏手拍拍门框,又喊,“你在那做什么?” 谢安还是没动。过了会,杨氏有些动怒,声音更大,“你给我过来。” 而后,便是沉重的脚步声,谢安揉着发走过去,低低唤了句,“娘……” …… 琬宜抿着唇缝线,捻着针从布后方穿出来,听见外面的动静,轻轻哼了声,“活该,活该被骂。骂的他哭了才好,讨人厌。” -- 宿醉头疼,谢安第二日起的迟,杨氏生他的气,早饭也没等他。他揉着太阳穴在厨房里转了一圈,只瞧见两个生硬的馒头,连口热汤都没有。 谢安被气得发笑,索性不吃,喝两杯冷茶填肚。提了剑出门,正瞧见琬宜提着篮子碳在大门口,愣愣对着他的马发呆。 农户用的那种土篮子,又脏又大,碳只装了一点,却也重。琬宜撑着一只胳膊提,怕弄脏了衣服,身子歪曲成个颇为怪异的姿势。 谢安皱皱眉,唤她,“干什么呢啊你。” 和昨晚上相似的语气,只是声音清亮了些,但态度依旧不让人好受。琬宜被喊的回过神,知道是谢安,头都没抬,低低应了声,想绕开他往里头走。 “怎么了这是?”谢安眉拧的更紧,拦在她身前,下巴挑了挑,“你提这破玩意干什么?” 琬宜身娇体弱,本就没干过这重活,喘得厉害,他还挡路,更加费力。她用空出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汗,抬头看他一眼,轻声答,“生火盆。” 淡淡的语气,有些疏离,谢安察觉得到。他自知理亏,摸摸鼻子,声音难得放软了些,“那也用不着你啊。” 琬宜诧异瞧他一眼,似是奇怪于他的转变,但也没出声。 她孤身前来投奔,本就给姨母带来许多困扰,且她又无一技之长,没什么可为姨母分忧的,心里有些难受。这样的小事,琬宜想多学多做,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。 而这些,显然没什么可与谢安好说的。 见她不理不睬,谢安用舌顶顶腮,也不废话了,手直接伸出来,“给我。” 琬宜没懂他意思,看着眼前赫然多出的一只大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谢安吸口气,拦住她肩膀,等她站稳,一把抢过篮子,提着转身回了里屋。 他高瘦,但身材结实,臂上都是腱子肉。那点分量琬宜提着摇摇晃晃,谢安却根本察觉不到似的,走的飞快。 琬宜愣了下,扬声与他说了声谢谢。谢安转头看她一眼,没答。 他的剑在琬宜的手里,刚才的时候顺手塞过去的,剑鞘冰冷光滑,琬宜握着,觉得浑身都不舒服。她站在原地看了眼他的背影,又转头去看马,心里乱糟糟。 风吹过来,扬起裙角,姑娘独自站在那里,纤细柔弱。 等谢安洗了手出来,琬宜还在出神。他食指拂过眉心,伸展一条腿瞧她一会,忽然大力甩甩手上的水,再把剑接回来。琬宜的脸溅上水珠,她肩膀缩了下,伸手去擦,睫毛颤颤的。 怎么欺负都不还手,像只兔子。谢安有些想笑,剑穗扫过她的肩膀,逗弄道,“你总看我的马做什么?” 琬宜揉揉脸颊,很想立时就进屋去,却不得不在这里应付他,有些难受。 可谢安抱着臂,还等着她的回答,琬宜咬了下唇,放缓声音,“我只是觉得,我哥哥的马和它有些像。” “噢。”谢安点点头,手指转动,娴熟地让剑在手中转了一圈。他眯起眼,似笑非笑,“也不怪你,在你们女人的眼里,天下黑马一个样子。” 果然,就不该期待他的嘴里吐出什么好话。琬宜抿抿嘴,“嗯”了声。 两人沉默一会,她手背到身后去,微微颔首,“你走吧,我进屋去了。” “嘶……”谢安舌舔过唇珠,手臂一伸,剑鞘挡在她身前,“你今天怎么这样儿?” “怎样?” “昨天不还挺能说的吗,过了一夜和你聊几句就费劲费力的了。”谢安挑眉,“你对我有意见?” 琬宜深吸一口气,“不敢。” 谢安手拖着下巴,歪头看她,“都敢和我甩脸子,你还有什么不敢的?” 琬宜垂眸,“你不是一直挺嫌我的。” “是啊。”谢安大方承认,“女人多麻烦。” 琬宜的眼睛留在他胸前的衣襟上,听他继续道,“不过我觉得你还行,不惹事,挺乖。你好好的,我不撵你了。” 剖心剖肺一番言语,谢安回味了一下,觉得自己说的还挺好。除了他娘,他就没给过哪个女人这样的面子,看着琬宜柔顺垂在肩头的黑发,谢安隐约有些期待她的反应。 过了好一会,黑马蹄子在地上蹭了蹭,打了个响鼻。琬宜犹疑开口,“其实,我只是觉得……” 谢安“哼”了声,好整以暇等着她接下来的话。 “我们好像有点,话不投机。”琬宜蹙眉,小心斟酌着词句,“我想,我还是少说些,免得惹你不悦了吧。” 树上的野猫正往下跳,嗷呜一声,转瞬不见踪影。谢安站正身子,盯着琬宜的眼神幽深。 半晌,他把剑挂在腰上,不发一言地翻身上马。 琬宜搓搓手,赶紧往后退了一步,免得被尘土扑了脸。 他走的毫不留恋,背影僵直,握着缰绳的手背突起青筋。 恍惚间,琬宜觉得,谢安的脸色好像比那日初见时还要难看。 ------------ 7.镯子 谢安心里憋着股火,马骑的飞快,到了小九门的时候,门才开不久。 门口扫地的伙计见他进来,赶忙弯腰喊了句三爷。谢安没理,随手把马鞭扔过去,冷着一张脸噔噔噔上了二楼。木质楼梯快要被踩得散架子,他手背在身后,背影平白无故添了几分煞气。 伙计都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样子,没人敢出声往他头上添火,一个个老实干着手里头的事。 临安城虽不大,但是五脏俱全。里头赌坊大大小小不少,小九门是其中最具规模的一家。丑时过半打烊,辰时过半营业,一日算下来,经手的银子数额过千两。 谢安十岁不到就混迹于此,最初时干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儿,后来个子长起来了,也能撑得住凶煞的气势了,就被提拔做了打手。再过几年,他脑子活络,笼络住了一帮老主顾,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,成了副管事。两年前,管事得急病死了,顺理成章的,谢安就成了小九门的一把手。 可以说,除了从未在人前露过脸的幕后老板,谢安在这一条街,就是头儿。 干这种生意的,手里难免沾染过一些污秽事,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,自小到大,名声从来都不好。最初时是迫于生计,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,后来日子好过了,杨氏也劝过他早日脱身,谢安却不肯了。 人都说这地方危险,可也没人否认它来钱的快。在这样的名利场混久了,再要离开,想要过那道心里的坎儿就难了。谢安性子执拗,又野惯了,杨氏再怎么劝,他都没往心里去过。 谢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,日子过的是自己的,他管那么多做什么。 那些来小九门的人,赢钱的管他叫财神爷,输的倾家荡产的就视他做瘟神,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。对于此,谢安从未在意,他每日招摇在街上晃,恨他的人那么多,没见过一个敢真站出来与他对面理论的。他眼睛一眯,便就没了人敢顶着他的火儿往上凑。 再者,赌坊本就是开门迎客的地方,自己想要踏入这个门,又不是他谢安拽着脖领子扯进来的。输了赢了,与他何干。而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 一路上,不住有人弯身与他行礼,谢安目不斜视走过,心里竟隐隐有几分痛快。家里那丫头片子对他好心当成驴肝肺,可到了外面,有的是人小心翼翼巴结着他……真是不识抬举。 旁边架子上放着盆兰花,橘红色开的正盛。 谢安路过时顺手揪下来,撵在指头间狠狠搓了搓,想着那会儿琬宜跟他说过的话,鼻子里哼了哼,“话不投机……爷肯跟你有话儿便就不错了。还投机,投什么机,丫头片子……” 春东从里头出来,手里拿着个红盒子。瞧见他靠在栏杆上对着朵花搓圆捏扁的样子,愣了下,接着便笑着打招呼,“哥,来这么早。” 谢安淡淡点头,把手里的碎屑扑掉,瞅他一眼,“手里拿着什么?” “镯子啊。”见谢安眼里有兴味儿,春东贼眉鼠眼拉着他倒门后面,打开给他看,“红翡翠,瞧这水头多好,金贵着。” 谢安扯扯嘴角看他,“屁,你懂什么水头不水头的。” 春东不嫌他扫兴,犹自乐着,把盒子收起后宝贝地揣进兜里,“我是不懂,翠翘懂就行。反正给她买的,这不昨个儿没去看她吗,生气了,跟我闹呢,得买点东西哄一哄才好。” 翠翘是珠翠楼的当红,据说姿容艳丽非凡,能歌善舞,是春东的老相好。翠翘刚出来时就是春东买的,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明白,也不会看金主的贵贱,尽心尽力地伺候,两人一拍即合。虽说几年过去各自都混出了番名头,但却一直藕断丝连着,见面依旧郎情妾意。 对此,谢安半点领会不了。他扬了扬下巴,问春东,“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她?” 春东笑的意味深长,“哥,你没体会过女人的好处,自然不明白,兄弟理解。什么叫身娇体软,莺歌燕啼,什么叫十指纤纤,柔情蜜意……跟你说也不明白。” 谢安“嗤”了一声,回想起琬宜给他斟茶时的样子,雪白柔胰,发尾轻柔带着淡淡香味……他按了按额角,讽他,“我看你才是不懂。一个歌妓,有什么好,哪抵得上个平凡良家姑娘。” 春东摸摸鼻子,“哥你竟讲笑话,良家姑娘,哪个看的上咱们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猛地偏头瞧他,春东被看的心里发毛,鼓着勇气又问一句,“就算真有看上你的,也没见你稀罕啊?你数数,因着折腾,你被退了多少亲事。以前那个赵家姑娘,还有李家姑娘……前几天还有个张家姑娘?” 谢安似笑非笑看他一会,脚猛地踹他小腿上,脸子撂下来,“赶紧麻溜儿给爷滚。” 春东被吓了一跳,趔趄下,赶忙护住怀里的盒子,往楼下跑。刚过拐角,又被谢安叫住,他犹疑一下,问,“你那什么红翡翠,哪儿买的?” -- 坐在房里的炕沿上,谢安对着烛火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,觉得自己有点蠢。他当时许是鬼迷心窍了,要不为什么脑子一热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这么个东西。 光亮下,翡翠里头光华流转,有些刺眼。谢安看了半晌,随手扔在一边,按按眼角,嘟囔了句,“什么破玩意儿,又贵又丑,晃得爷眼睛发花。” 安静待了一会,他心里烦,蹬掉了靴子躺在炕上,双腿交叠。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,外面传来泼水的声音,哗啦一下,把他忽的惊醒。谢安坐起身,缓一会神,耷拉着鞋往外头走。 推开门,冷风灌进来,他穿着薄衣裳,手伸到颈后面摸摸脖子。琬宜站在他对门的门口,正抱着个盆子,温言笑着同杨氏说话。声音细细碎碎的,被风刮的支离破碎,谢安听不清。 不多会,杨氏转了身,谢安心里一惊,赶紧退后一步带上门,避开她的视线。等重新被屋子里的温暖包裹,他才意识到,他又没做亏心事,躲什么? 舌头舔过齿后,谢安瞟一眼躺在桌面上发光的红镯子,指尖搓了搓,过去揣进袖子里。 他靠着墙,闭眼想着,得了吧,跟个女人置什么气,爷们儿一点,大不了出点血送点东西就是了。况且他酒后失态在先,总是理亏的。 再等了会,正房的灯灭了,谢安瞧了眼,再次出了门。他往对面一看,西偏房的灯也灭了,屋子里静悄悄的,想必是睡了。 摸了摸袖子里的镯子,谢安脚踏出去,轻轻拍了拍琬宜的门。 里头很快有了回应,一如既往的温婉嗓音,听的人心里头畅快,“来啦。” 谢安叉着一条腿站着,手指拂过唇瓣,忽的想起来早上时候春东对女人的形容,“莺歌燕啼”。这四个字,想想就觉得聒噪,还不如说叫“春风拂面”。 琬宜起身下了地,旁边拿了件外衣披上,摸索着往外头走。她手摸上门口的木锁,边开着边问了句,“姨母怎么这么晚来了,落了什么东西了吗?” 谢安忽然心情好起来,听着那声“吱呀”,勾起一边唇角。 “不是姨母。”他顿了顿,出言调笑,“我是你谢安哥哥。” 琬宜后背一凛,想再合上门退回去,却已来不及。门口那人大喇喇插一只脚进来,抱着臂,下巴微扬,“怎的,不欢迎?” ------------ 8.发火 琬宜没接这话茬,她沉默一瞬,一手护在胸前,一只扒着门沿儿,问他,“这么晚了,怎么还没睡?” 她没问“你来找我做什么”,而是“怎么还没睡”。莹白脸上嵌着双黑亮温柔的眼睛,谢安瞧着她,心里的愉悦又多了几分。 他抬手放在唇边,咳了咳,“给你送个东西。” 琬宜诧异,“什么?” 谢安不直接答她,偏要卖关子。他眉峰挑挑,问,“你喜欢首饰吗?” 琬宜不明所以,温声答,“喜欢的。” 谢安点头,眼中笑意再浓些,“那你喜欢镯子吗?” 他袖子抖了抖,里面东西露出半截。琬宜瞧见,心下一惊,明白了七八分,恍然抬头看他。 “路边随手买的。”谢安忽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头别过去一点,食指勾着那镯子,在她眼前晃了圈儿,“送你算了。” 话落,他又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好,硬生生在后面加了一句,“拿了我的东西,以后老实点。爷脾气不好,你别顶着风往上凑。” 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,后半句,琬宜没理。 她出身娇贵,金玉首饰自然见得多了,眼前这只,不算便宜的翡翠。琬宜在心里估摸了个价儿,匆忙摆手,“要不得的。” 听她推拒,谢安眉头一拧,歪头过来,盯着她瞧,“为什么?” “太贵重了。”琬宜咬唇,手在臂上搓了搓,“不合适。” “怎么就不合适了。”谢安嘴角扯了扯,神色稍显不悦,“你倒是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。” 显然是不合适的。女子本不该平白无故收男子的首饰,又是在三更半夜,无旁人在的时候。再者,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,这手镯少说三十两,并不是小数目。 琬宜嘴唇动动,不知该和他从何说起。她有些冷,手捂着唇咳了两声,清清嗓子,想与他好好解释,“从身份上就不合适……” 谢安头皮一紧,耳边响起春东说的那句话,“良家姑娘,哪个看的上咱们”。 他手指捏住镯子,指甲无意识地刮擦过,目光追着她的眼睛。琬宜被他看的发慌,往后小小退一步,嘴唇微张,鼻翼小巧好看。她说,“我来这里,本就是……” 心底的火倏地便就燃起,谢安来不及等琬宜把话说完,手一推把门打的大开,眼睛对上她的,冷声道,“你瞧不起我?” 这话无头无尾,琬宜听的云里雾里,愣了下,轻轻摇头,“怎会。” 可落在谢安眼里,这就像是刻意的掩饰。她缩在阴影里,软了气力的样子,就是心虚。 他“呵”了声,一腿跨进去,堵在她身前,语气低沉,“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?” 琬宜蹙眉,拢紧了自己的外衣。月光洒在对面男人的头顶身上,镀层银光。他目光幽深,怒意明显,眼下有着睫毛落下的阴影。 琬宜叹气,怎么就又不高兴了。一直想着要与他好好相处的,但谢安似是怎么都哄不好,她从未遇见过这样混不讲理的人,心下也是难受。 见她垂眸不言,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,粗哑着嗓子,“说话。” 琬宜手摸摸垂在脸旁的头发,无奈开口答他,“站在我面前的是谢安。” 她中规中矩的,语气都没太大起伏。像是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,浑身哪里都不舒坦,谢安手向后抹过自己的头发,半晌,气的笑出声。 不知过了多久,琬宜冷的打颤,忽听见谢安说了句,“你可真行。”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,仰头看他一眼,鼻尖通红。谢安脸色冷的像结了霜,门半开着,呼呼往里刮着冷风,吹的他衣角飞起。琬宜低头,瞧见他光着的脚。 她抿抿唇,“夜深了,明日还要早起,你快些回去睡吧。” 他俯身,离她近些,能闻见更浓的发间香气,“你又赶我?” 琬宜摇头,唇冻的哆嗦着,往外踏了一步,反手关上门,“我不赶你,你不要生气。” 谢安眯眼看她,听她又说,“只是我屋子里暖了好久才有的热气,别开着门放走了。咱们出来,关着门在外面讲。” “……讲个屁。”谢安骂她,一脚踹开门,手往里指,“你给我进去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巴不得。 看她真的不一声不吭就进了屋子,还作势要关门,谢安喉咙一紧,一脚踹飞旁边的篮子,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。琬宜手指一缩,装作没看见,砰的一声合上了木门。 外头,谢安背着手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,估摸着她已经上了炕盖好被子,觉得头顶要冒火。他手抿了抿鼻尖,脸贴在门缝,咬牙切齿冲里头威胁,“妞儿,以后小心点,别再惹了爷。” 自然没人应。 谢安低头,瞧瞧自己敞开的衣襟光着的脚,觉得半分气势也无,心下火气更胜。他临走时猛力拍了拍她炕上的窗子,继续放狠话,“你且等着,以后再别想从爷这得一个好脸儿。” 琬宜咬着唇,把头埋进被子里,紧紧闭上眼。 -- 谢安没睡好,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有些困意,可杨氏已经起了,拿着扫把扫院子。 他翻了个身,被子蒙住头,不愿理会。没过一会,琬宜也出了门,走进厨房忙活着,和杨氏说着话。两人说说笑笑,锅碗瓢盆碰撞发出声音,隐约能闻到菜的香气。 谢安鼻子动动,长腿掀开被子,手伸到脖领处解开衣襟,眼睛盯着棚顶。 杨氏扫到他屋子的门口,扫把挨着地,竹篾子哗哗的响。远处传来脚步声,轻巧的,小跑过来,然后是琬宜的低语,“姨母,粥里怎么放了糖?” 听到她的声音,谢安还恍惚着的神色瞬间清明。 他半裸着上身坐起来,靠在墙壁上,侧眼看着窗子布帘上她细弱的身影。头发绾起来了,垂在脑后松垮一个髻,不像昨晚上,垂下来的那么长。 杨氏笑,“想着你喜欢,姑娘家,年纪小,多爱甜口儿。白米粥味道淡,你昨个吃的都不多。” 琬宜捏捏耳垂,声音温柔,“姨母,我怎样都行的。”过一会,她又说,“只是怕哥哥吃不惯。” 闻言,谢安眼皮撩起,轻轻嗤了一声。手指捻在一起搓一搓,目光落上被扔在地上的红匣子。三十几两,就那么随意在地上滚,沾了尘土,盖子也没盖严,红翡翠露出一个边儿。 昨晚上回去后,谢安仔细想了想,觉得自己干的真他娘不是什么光彩事儿。跟个女人,竟然三言两语不合,就恼羞成怒了。还甩脸子,出言威胁。 最可气的是,他都威胁了,那女人还不搭理他。 什么女人啊这是。看着温温柔柔的,内地里倔的像头驴,惯会气人。真是……麻烦透了。 谢安自己在心里念念叨叨,那边琬宜还在和杨氏说话。她自己知道昨晚上肯定惹怒了谢安,不想再火上浇油,想了会,开口道,“姨母,要不咱们吃甜粥,我给哥哥炸些馒头片吧。” 杨氏意外,“你会做?” 琬宜摇头,声音轻轻的,“我学着做。”杨氏笑起来,也不阻拦,把扫帚靠在一边,耐心地教她。她们就站在谢安的窗前,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他把手枕在脑后,翘着脚听。 没多会,姑娘的声音响起来,“姨母,我大约懂得了。” 谢安咧一边嘴角,小声骂,“懂个屁。煎了八百次鸡蛋没一次不糊的,现在还想煎馒头片。谁爱吃谁吃,老子不吃。” 外面,琬宜转身离开,杨氏在后面叮咛,“琬宜小心些,别让油溅着手。你要是怕了,就放着,姨母弄。” 她回头笑,“姨母放心,晓得啦。” 没多会,炕彻底烧起来了,屋里更热。谢安心里烦闷,两下就拽下了上衣,甩在炕尾。 经了昨晚上那事,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琬宜。他想着,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和她相处吧,他多跌份儿。可要是真的天天撂脸子对她爱答不理,他又觉得有些不得劲。 磨磨蹭蹭干躺了半晌,杨氏过来敲他的门,冷着脸骂,“你再不起来,我就把门锁起来,你今天就睡死在屋里吧。” 谢安烦躁地揉揉头发,坐起来,应了声。 慢吞吞穿衣穿鞋,系腰带的时候,眼角又瞥见那红盒子。想起来昨晚上她的恶劣行径,谢安扭过头,嗤了一声。 回过神来细想想,谢安倒不是在意琬宜推拒他的镯子了。但是把他晾在门外头这一点,不可原谅。他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,还真当他软柿子了? ------------ 9.过火 当然没有人会等他吃饭。 谢安本来想立刻就走,但是提着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,还是晃悠进了厨房。桌子上摆着半盘子馒头片,裹了蛋清,炸的金黄酥脆,摞的整整齐齐。 他回头看看,门口没人,只一只鸡在啄地里的草籽。谢安到旁边布袋子里拿了三颗玉米粒儿甩过去,把鸡赶跑,又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,抓了块馒头塞进嘴里。 一套动作下来,谢安恍然发觉自己的蠢。他这是装给谁看? 舌尖上有香香甜甜的味道,外面脆,里头却是绵软。平心而论,第一次做,这样算是不错的。 谢安眯着眼看天,云层稀薄,阳光一如既往灿烂到耀眼。他手指缠着剑上的穗子转了圈,咽下口中东西,颇为不屑哼了声,“爷就不该吃,真他娘的甜。连个饭都不会做,这女人,谁娶谁倒霉。” 大白鹅跟着他踱步,地上落下两道影子。谢安状似不经意左右看看,没瞧见那抹身影,舌顶了顶腮。他垂下眼睛,又嘟囔句,“跑哪儿去了,大早上就不着家,谁娶谁倒霉。” ……风吹过来,隐约传来几声猫叫,鼻端隐隐有咸腥的气味。 谢安身形一顿,恍然明白过来。他手勾了勾额角,没往拴马的那边走,转了个身看向墙角,果不其然瞧见在喂猫的琬宜。 她拢着裙摆蹲在阴影下,头发耷在肩侧,手边一个小碗,里头是昨晚剩下的几条小银鱼。 而那只平素气焰嚣张、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野猫正乖顺伏在她的脚边,不时昂头叫一声,粉红舌尖轻轻舔琬宜的手指。她浅浅笑着,侧脸干净又美好。 谢安手指动了动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,呆呆愣在那里。 不多时,银鱼快吃完,野猫意犹未尽。琬宜摸摸它脑袋,想起厨房里还有几条没做的鱼。放了一晚上,怕是已经不新鲜了,姨母待会许是要扔掉,正好给它吃。 她咬咬唇,轻声说,“你在这等我一会。” 野猫叫一声,算是答应。琬宜弯眼,纤细手指捏捏它耳尖儿,“真乖。” 隔了不远看着这一幕,谢安心里头有些不舒服。他又想起了昨晚上琬宜生硬把他关在门外的事,再对比现在的低眉浅笑,谢安手指捏紧了剑鞘。 他在心中不乏酸味和怒意地想,这什么女人啊,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住他的,最后对他还不如对一只野猫。真是…… 谢安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,那边琬宜已经起身。她转脸,正好对上谢安直勾勾盯着她瞧的眼睛。脚步一顿,怔在那里。 琬宜还记得昨天谢安在她窗户前撂的狠话,“以后再不给她一个好脸色”,她是信了的。 谢安向来恶劣,经了那件事,怕是烦透了她。琬宜不想与他硬碰,便垂了眸往墙边再站了些,想等他走了再进屋子。 看她这样,谢安心里那股邪火噌噌往喉咙上顶。现在掉头就走太没气势,他咬了咬后槽牙,目不斜视从她身前走过,到一丈外的地皮上,狠狠撕了一把草。 回来时,谢安仍旧没给琬宜一个眼角,但是脚却暗中下了绊子,踩了脚那野猫的前爪。 猫吃痛,嗷的一声跳起来。转身上树,消失不见。 琬宜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,云里雾里摸不着谢安想做什么。 不一会,他走到了马前,琬宜偏头看过去,瞧到谢安把手里那把草硬生生塞进黑马的嘴里,然后翻身上马,挥鞭即走。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,脖颈修长。 琬宜揉揉眼睛,轻轻叹了口气,“干什么啊这是……” -- 转眼就过了半月。满月成了弯月,镰刀似的挂在天边,细细一条。 期间杨氏带着琬宜去了街上几次,给她买了几件裙子,还有簪子耳坠,姑娘家要用的东西,一样不落。琬宜相貌本就清秀妍丽,稍作打扮,不用涂脂抹粉便就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。 她读过书,被悉心教过规矩,举手投足间有自己的恬静韵味。美而不俗,俏而不妖。 而谢安果真不她好脸色了。 有时候碰面,琬宜好脾气地冲他笑笑,他也理都不理,唇抿成一条线,走路快的像阵风。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,琬宜就也不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。 远远看见谢安回来,她便寻个借口回自己的屋子。迫不得已面对面时,她就垂着脖颈,像只乖巧无言的兔子。谢安盯着她的发顶,心里暴躁地想骂人。 爷是爷们儿,爷就算哪里做的不对了,你也不能这么跟爷过不去啊?蹬鼻子上脸顺杆爬,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?给爷个台阶下,能死吗? 琬宜不知道谢安心里嘀咕些什么,她只瞧见他绷紧的腮,还有偶尔凝在她背后的热辣眼光。不怀好意,凶狠的像匹狼。琬宜更不敢和他说话了,甚至连对上他的眼睛都觉得难受。 谢安也生气,脾气越来越糟,在外面半天都没一句言语,春东被他浑身的冷意吓得直哆嗦,连翠翘都不敢去找了,老老实实留在小九门看场子。 而好的一面就是,因为管事的冷脸,这半个月来都没人敢寻衅滋事。 回家后,谢安不敢对着杨氏发脾气,又不想对着琬宜发脾气,就自己生闷气。劈柴的时候没控制力道,半根柴火飞出去砸到了鹅窝里,白鹅吓得七天没下一个蛋。 琬宜想,怪不得谢安二十岁都娶不到媳妇,这样的男人,谁敢嫁呐。 不过也好,谢安理都不理她,也不再找她的麻烦,日子又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了。 直到有一天,谢安混不讲理,拆了门口树上野猫的窝。 琬宜在门口抱着无家可归的猫坐了一早上,左思右想,觉得还是去和他问清楚。 这天天气好,谢安心情看样子比以往要好了些,眉眼间的神态轻快了几分。快到了要睡的时间,他搬了个凳子,坐在屋门口给马调草料。 临安在高山上,晚上的风凉飕飕,谢安把袖子挽起来到肘弯,露出精壮的小臂。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,但却比一般男人要白的多,用力的时候,胳膊上隆起一条条青筋。 琬宜踌躇着站在他身后,拢紧了前襟。 屋里点着灯,在谢安的位置能清楚看见琬宜的影子。和他的有些重合,长高了一点,也没最初时那么纤弱,手指不安地搅着落在腰间的头发,矜持局促。 他挑挑眉,装作不知道。 风吹过来,把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尖,刚换洗过的衣裳,还带着点皂角的清香。琬宜深深吸一口气,往前迈一步,唤他,“哥哥。” 正忙着的男人浑然不觉,直到料都弄好了,他才懒散抬头,斜睨她一眼。下巴稍扬一下,一脸“有事说事没事快滚”的表情。 琬宜手指攥紧了袖口,齿咬咬唇,半晌才吐出口,试探的,“阿黄的窝,是你弄走的吗?” 她好久都没和他说话了。谢安察觉的出来琬宜并不高兴,但是这掺杂着少许不悦,却依旧平和舒缓的语调依旧让他唇角不自觉扯了抹笑。又被很快压下。 再对上她眼睛时,谢安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,他小指掏掏耳朵,爱理不理,“阿黄是谁?” “猫。”琬宜撩开吹乱在脸上的发丝,抿抿唇,“咱们门口的那只野猫。” “哦。”谢安应了声,拍拍手站起身,并没有要回答她前面问题的意思。他舒展下筋骨,去拿旁边的草料袋子,再掀起眼皮儿,“哎,你站这儿干什么啊,忙着呢,没点眼力见儿?” 这语气有些凶,琬宜听在耳朵里,但没动。谢安眼睛眯一下,过去扶着她肩膀把人转了个个儿,随便指了个方向,“哪凉快哪呆着去。” 他手下没用多大力,手心上的热度透过布料到她皮肤,琬宜颤了一下。她心里难受,抬手擦下眼角,再转身看他,“谢安,阿黄的窝呢?” 连名带姓,再没像以前那样唤他哥哥了。谢安舌顶顶上颚,心里忽的烦闷,他站直腰板,一手插在腰间。个子太高,挡住了屋里晕黄的灯光,琬宜整个在他的阴影下。 谢安的语气又急又冲,“那只野猫的窝没了,不是被风吹了就是被雨刮了,要么就被它自己踹下来了,关老子什么事?” 琬宜怔一下,咽下喉咙里的酸意,与他讲道理,“昨天还在的,昨晚上没下雨,没刮风,可早上就没了,连个影子都没看见。阿黄在那里住了好久了,从没弄翻过,谢安,你好好想想,有没有见过那个窝。你说个地儿,我自己去就成。” “所以你就来找我?”谢安俯身凑近她,“你脑子里怎么想的,跟爷说说?” 琬宜声音颤一下,小声哀求,“谢安,你别闹了。” 谢安手摸摸鼻子,似笑非笑,“我要是不还你,你怎么办?” 琬宜僵在那里,半晌没有言语。她头发长,几根被风吹着蹭到谢安的手上,酥麻痒痒,他心里一软,语气也放轻柔几分,可还有些强硬,“说话啊。” 姑娘依旧没理。 琬宜心中委屈。她来找谢安,本就没抱什么希望。她知道,姨母对她再好,她也只是寄人篱下,谢安想做什么,爱做什么,她根本无权干涉。但他的态度,着实伤人。 让她觉得,她很多余,惹人讨厌…… 眼里泪意涌出,琬宜强忍着没让它落下。旁边传来声猫叫,然后一阵风刮过来,黄色野猫扑到她腿上。琬宜唇抖了抖,弯身把它抱起来,环在臂弯里,盯着谢安的眼睛。 谢安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。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,只能察觉到她眸子比以往更加黑亮,脖颈间没被头发遮挡住的肌肤白嫩纤细,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破。 心里蓦然间窜上股酸涩,谢安脑子一懵,恍然发觉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。 琬宜嘴唇动动,没说话,嗓子眼里溢出一声呜咽。她捂住唇,没再说别的,匆忙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。剩下谢安愣愣呆在原地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 心里就一个声音,娘的,玩大了。 ------------ 10.台阶 一晚上的功夫,局势翻转,这次成了琬宜不理他了。 她给自己寻了个新活计,每天在屋子里绣手帕。琬宜的女红从小就好,又是名家教的,做出的东西精美漂亮的不像话,卖到城里去,一条五十文。她做活儿慢,两天绣一条,虽然不多,却也够她花用。 琬宜不藏私,除了买些胭脂水粉,剩下的钱全都交给杨氏。每天里,她陪着杨氏院里院外忙活一阵,然后就坐在窗前,绣到太阳落山,吃完了饭,再缝缝补补,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。 日子好像一天更比一天好了,至少对琬宜来说是这样的。 谢安的生活却有些难受。 琬宜躲着他,总是缩在屋子里,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一面。他也不敢再折腾,每天规规矩矩的,按饭点出门回家,连劈柴的声音都不再放肆。 放不下面子去和琬宜讲和,又受不了琬宜现在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,谢安每天心里都在憋着一股气。 小九门里,伙计的日子更加痛苦了。 其实,第二天的时候,谢安就已经偷偷又把窝放回树上了。琬宜也瞧见了,但是她没让阿黄去住。她自己拿个不用的篮子,擦洗干净,往里垫上旧衣服和废棉絮,放在屋子里,算作野猫的新家。 杨氏没反对,也因为她有了个伴儿而高兴。阿黄每天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,有人给喂水喂饭,琬宜还会给它洗澡和温柔地抓痒,它也高兴。 整个家里,就谢安窝火儿。但是他还不能再发脾气,憋的心疼肺也疼。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,慢慢的,杨氏也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别扭。 一日风雨交加,谢安出门比以往晚半刻钟,杨氏翻箱倒柜给他找蓑衣。找着找着,突然回头问他一句,“你是不是招惹琬宜了?” 谢安本斜靠在椅子里把玩剑穗,听见这话,手指动作一顿。他手指勾勾额角,垂着眸没说话。 看他那副蔫了的葱叶子似的样子,杨氏无端想笑。她扯了蓑衣在手里,坐他相邻的凳子上,戳戳他手臂,“你倒跟我说说,你怎么欺负她了。” 谢安烦躁揉揉头发,右腿抬到左膝上,“我早没欺负她了。” 他侧脸看向杨氏,“这次是她欺负我。” “你少唬我。”杨氏沉了脸,狠狠搡他一下,“琬宜性子乖顺,从来都是轻言慢语的,怎么可能欺负你。你长那么高,推她一下她半月都得疼……” 谢安没等她说完,哼哼一声,“我又没说她打我。” 杨氏正色看他,“谢安,你和我说实话,你到底对琬宜做什么了?” 谢安舌舔舔腮,半晌才温吞道,“我把那只蠢猫的窝给端了。” 杨氏瞪眼,“你有病?好端端的,拆人家窝做什么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“我不是又给它弄回去了吗。” 杨氏懒得理他那副样子,又问,“肯定不止这一件,你继续说,别瞎扯。” “然后,我也没干什么啊。”谢安把腿放下,胳膊拄在膝上,手抱着头,“您也知道我脾气不好,看她哪里不对心了,就好出口说两句。虽然有时候,略微过分。” 杨氏冷笑,“略微?” 谢安顿了顿,捏捏眉心,“我以后改,改还不成嘛。” “你活该,自讨苦吃,怨不得旁人。”杨氏倒杯茶润喉,斜睨他,“那你现在想怎样?” “我还能怎样。她倔的像头驴,理都不理我,我总不能趴她炕头,腆个脸哈巴狗儿似的道歉吧?您看看,我这些日子,不都挺好的吗,她呢,眼角都不愿意给我一个,嘁……” 杨氏手往桌子上一拍,“你再给我嘁一个?” 谢安没了声。杨氏盯着他看,又道,“你说谁像驴?” 谢安脑子里乱作一团,背重重往椅背上一靠,胳膊搭在眼睛上,扯扯嘴角,“我驴,我驴成不成?” “你本来就驴。”杨氏笑骂,“早该有个人管管你那臭脾气。要不然,我早晚要被你气死过去。” 谢安腿蹬了蹬,靴子底刮擦着地面,声音难听。 屋子安静,过了会,杨氏缓声道,“琬宜不是不讲理的姑娘,要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,她定是不会不给你机会的。” 闻言,谢安倏地偏头,唇角抿起。 杨氏冲他摆摆手,“我给你弄个台阶,你下不下?” “……”谢安手指在扶手上划了一圈,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,“下。” -- 谢安进门的时候,春东就发现了,三爷今天的心情,好像挺不错。 扫地的伙计跟他打招呼,他唇角微勾,还笑了一下。 春东心里也放轻松了不少。昨晚上是他值夜,但翠翘遣人找他,还放话说他不来就断绝关系,春东不敢不去,待了一夜后,今早上心里一直哆嗦着,怕谢安骂他。 不过看这样子,应该不会被训了。 他拨拨头发,下楼迎过去,笑眯眯,“哥,今天来的挺早啊。” 谢安往外头看了一眼,雨已经停了,太阳快到半空。他拿着马鞭子戳了春东一下,笑骂,“瞎?晌午饭的点儿都要到了,早个屁。” 看谢安还有心思开玩笑,春东僵着的肩膀放下来,跟他勾肩搭背,随口扯着聊天,“别看早上下雨,生意可好,西街的钱掌柜输了付家老大二百两银子,他媳妇儿可泼辣,拿着钩子过来追着他打。” 谢安伸手揉揉眉心,歪头问,“见血了?” “可不。”春东咂咂嘴,“差点把钱掌柜的耳朵拽下来,那叫的凄厉,周围人都吓得直哆嗦。我让底下人把他俩撵出去了,到外面去掐,听说钱夫人要和他和离。” 谢安没说话,春东指指外头,“看,钩子还在那儿呢,才走不久。” “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?”谢安瞥他一眼,拧拧眉,“拉架弄的?” 春东被问的愣一下,缓过神来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,细细深深一道划痕,巴掌那么长,凝了血痂。他咧咧嘴,“不是。” 谢安停住脚步,站在楼梯口看他一会,眼睛眯起,“又去珠翠楼了?” “啊……”春东尴尬笑笑,“哥你放心,我去的晚,没耽误生意。” 谢安没理他话茬,仔细端详了下,反倒笑了,“挠的挺狠啊,就因为你半个月没去看她?” 春东点点头,“可狠了。泼辣着,像只野猫。” 谢安“嘶”一声,问他,“这么凶?生气了就挠人,往死里挠?” 春东模样颓靡,往裤腰下面瞅瞅,“还咬人呢,往那儿咬,疼得我命都去了半条。” 谢安顺他目光看下去,打了个哆嗦。真会挑地方。 这么一对比,他忽然觉得,家里那只倔兔子……也挺好。生气了也只是闷不吭声,不挠人不咬人的,多乖啊。 一时无话,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,谢安忽的问了句,“咱这,哪家的卖的花好看?”淡淡的语气,说的随意。 春东一怔,以为听错了,“哥,你买花干什么?” 谢安说,“我种院子里,好看。” 春东“哦”了声,又问,“你以前不是说味道恶心吗,还招蜂子,怕蛰了鸡鹅的眼睛。” 谢安凉凉扫过去一眼,春东脖子一缩,闭了嘴。 …… 晚些的时候,谢安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翻账本,越想越觉得他娘的主意好。姑娘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,他和她一起拾掇拾掇园子,好声好气些,总能把以前的坏印象消一点。 但是有一点他是不认同的,他怎么就欠人管教了? ------------ 11.秀才 下午的时候,杨氏出门,家里就剩琬宜一个人。 她昨晚熬了夜,对着细细的针尖太久,觉得眼睛酸疼,白日里就没再碰针线。她到屋里转了圈,看见杨氏放到木盆里准备洗的脏衣裳,这几日天气都不好,攒的衣裳挺多,积成了小山。 底下两件厚袄子,上面是些单衣。谢安最常穿的那件黑色外衣蒙在最上面,腰带张牙舞爪顺着盆沿儿落在地上。琬宜走过去,提着放回盆里。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,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,笑着哄它,“躲远点,别溅你一身水。”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,阿黄根本没在意,依旧团在她的脚边。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,伸手摸摸它脑袋,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,“去把皂角粉拿过来。”她笑,“做的好给你抓痒痒。” 阿黄听话,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,半分不洒。琬宜赞赏瞧它一眼,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,挽了袖子洗衣裳。 她来这快两个月,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,学着学着,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,怎么做饭烧火。在临安呆的久了,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,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,像是在做梦。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,无论何时回想起来,心中总是酸的发疼。有时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,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,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。 琬宜歪头,逗弄阿黄两下,刻意不去想过往。过不久,泪被憋回去,只剩眼眶发酸,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,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,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。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,放洗过的衣裳用的,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,弯身过去,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。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,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,才扔到那个盆里。 琬宜叹口气,用手腕擦擦额上汗,在心里记着,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。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,土路多灰尘,衣裳脏的快,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。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,琬宜蹙着眉想,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? 上午的时候,杨氏和她聊了挺久,其实也没说什么,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。 从心而言,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。他对她欺负逗弄,嘴上总说着要撵她,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,衣食住行上,从未苛刻,琬宜知道感激。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,不如说她怕他,所以才会躲。 她本就没接触过什么男子,起初时看着谢安下意识便就紧张,他却半分不体量,言语间尽是火.药味,横眉冷眼,让人心中瑟瑟。 后来相熟些,她也尽力讨好,忍耐他有时的为难,可谢安脾气依旧阴晴不定。与她说话,多是讥讽嘲笑,就算知他并无恶意,琬宜也难免心中难受。 她心中的想法是,我惹不起,便就避开吧。而这样的日子看似得到了平静,却始终不是个办法。在同一屋檐下,她和谢安之间的疙瘩,早晚要解开。 杨氏说,“谢安本性并不坏,他爹不在的早,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,他是长子,很小就要扛起一个家。在小九门那样的地方呆了十年,他性子霸道惯了,说话做事有时让人不舒服,琬宜受委屈了。” 杨氏说的贴心,琬宜也动容。谢安脾气暴躁,爱骂人,敢打架,但不是个恶人,琬宜一直知道。至少,他愿意收容她,对杨氏孝顺。 两人之间凉了半个月,就算那晚上谢安过分些,心中的气也早就没了,欠缺的就只是个契机。琬宜想,要是谢安能和和气气和她相处,就算偶尔挑刺难缠,她也是可以忍耐的。 听杨氏说,嫌家中院子太素净,她让谢安买了许多花苗。下午的时候,他回来帮着种到后院的葱地旁边,姹紫嫣红的,总能多些生气。 琬宜抖抖手上的水,站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去,在心里打算着。待会等谢安回来,她先低个头吧,他那酸脸的样子,也不指望了。再说,早出晚归撑起一个家也辛苦,她让着他些。 把木盆放下,琬宜带着阿黄到井边打水。轱辘刚转了半圈,门外忽然传来阵响动,阿黄耳朵一抖冲过去,拦在篱笆门的里头打量外头的人,示警地大叫。 琬宜偏头看过去,那儿是个年轻的书生。穿着浅色布衫,头发一丝不苟束起,面容看起来干净清秀,没一丝攻击力。和谢安是截然相反的模样,眼神,气质。 她没动,隔了老远问一句,“做什么的?” 曾鸣看的手紧张地攥着袖子,脸颊突的泛红,他嘴唇嗫嚅几下,轻咳一声,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几分。琬宜半坐在井台上,听见道温润的声音,“在下此行,前来送花儿。” -- 谢安心情大好,晌午过了没多久就回了家,一路上唇边都带丝笑,直到走到了院门口。 他把马拴在旁边柱子上,歪斜着倚墙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站着的一男一女。 姑娘穿着身浅青色的布裙,端庄清丽,正面色温和地和对面男子说话。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,好像逗得她笑了,她嘴角勾起个弧度,桃花眼微弯的时候,像月牙儿。 谢安“啧”了一声,烦躁抹了把头发,侧过头,眼神凝在马甩动的尾巴上。嘟囔,“笑个屁啊笑。” 他做梦也没想到,来送花的是个年轻男人,一派谦谦君子模样,看情形,脸皮还挺厚。 把花送到赶紧走就得了,非要啰里啰嗦拉着人家姑娘说个什么劲儿,喝水不要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唾沫啊,这不叫脸皮厚? 再等一会,那边还在讲。马仰着脖子打了个响鼻,谢安手揉揉鼻子,看不下去了。 他慢吞吞走过去,站在曾鸣看身后。斜叉着一只脚,仍比他高半个头。琬宜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唇微微开启,谢安使个眼色过去,她似懂非懂,复又闭上。 曾鸣看仍旧滔滔不绝。 谢安舔舔嘴唇,折起马鞭,冷不丁伸手捅捅他后腰,“你在这儿墨迹什么呢啊。” 一如既往的嚣张气焰,下巴微扬,眼角眉梢嫌弃浓重。曾鸣看显然被吓了一跳,惊呼一声往侧退了一步,嘴唇颤抖着没说出话。琬宜偏头,肩膀耸动,压抑下笑意。 谢安又斜她一眼,琬宜正了面色,冲他说了句,“你们聊着,我衣裳没洗完,就去了。” 谢安满意她的反应,微微颔首,倒是曾鸣看有些急。他垫着脚看着琬宜离开的背影,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腹前,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。 谢安眯起眼,挪了一步挡他前面,声音冷下来,“再看,爷戳瞎你信不信?” 曾鸣看睁大双眼,却只能看见谢安绷紧的下巴,他抖了一下,软下来。谢安胳膊肘搭他肩上,微微俯身,鼻子里喷出的气烘在曾鸣看耳朵根,带些凶狠地问,“你倒是跟爷说说,你看什么呢?” 曾鸣看快被他的气势吓傻,缓了好一会才有了动作,小小往后退一步,“谢兄,请你不要对我上下其手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没听太懂,但也差不多领会个意思。他抱着臂,好整以暇看他。 曾鸣看挺直背看着谢安,温吞道,“在下是读书人,肩不能扛手不能提,谢兄莫要与在下动粗才好。大家同住一城,最好要一团和气。” 谢安勾起一边唇角,冷眼看他,“给老子说人话。” 曾秀才肩膀一抖,脸憋得通红,半晌说出一句,“你别打我……” 谢安手揉揉额角,被他那副样子弄得想笑。过会,他敛起眉眼,低声道,“那你倒是跟我说说,你刚才那俩眼珠子,看什么呢?” “那位姑娘……”提起这个,曾鸣看眼睛一亮,话都有些磕磕绊绊,“生的好是娟秀美丽,真是在下见过的最标致的女子了。虽然穿着布裙,举手投足却有着贵家小姐的气度。” 谢安脸色愈发阴沉,曾鸣看恍若不觉,继续道,“这便就是书中所说的,秦地罗敷女吧。” “罗个屁的敷。”谢安冷哼一声,看他的眼神中寒意毕现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。” “谢兄相信一见倾心吗?”曾鸣看抬头看他,手颤抖着扶上谢安手中马鞭,言辞恳切,“在下愿意求娶令妹。在下前年刚中了秀才,又是家中幺子……” “……”谢安唇角一抿,下意识扬起右手,曾秀才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。 他颤巍巍,“说好不打人的。” 谢安往前进一步,拉近距离,“谁跟你说好的?” 正僵持着,院里忽然传来声挺大的响动,接着是琬宜的惊呼。谢安迅速回头看了眼,再面对着曾鸣看时,鞭柄挑起他下巴,厉色道,“给老子滚。” ------------ 12.破冰 回到院子的时候,正瞧见琬宜吃力提着水桶,旁边一滩水迹,看样子洒了不少。她挽了袖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,拎不动,放下来,弯腰喘粗气。 谢安站门口看她一会,走几步过去,抢她前面握住桶把儿,“不用你,给我。” 琬宜愣一下,抬眼往上看,他俯着身,衣领往下垂,锁骨露出大半,线条硬朗。她脸一红,顺从往后退一步,谢安绷着脸把桶提起来,走两步才想起来,问她,“放哪儿去?” “啊,”琬宜撩撩耳边头发,小碎步从他身边擦过,指着正屋前面,“房门口,衣裳还有几件没洗完。” 听她说起,谢安才注意到,院子里的晾衣绳已经满满挂了一排,滴答往下淌着水。他那件黑外衣在最外面,旁边晾着她的罗裙,象牙色。两者在一起,格外和谐。 迎风招展的时候,腰带擦过裙摆,谢安眯一下眼,刚才憋闷的心情恍然舒缓许多。 花已经搬到院里去了,挨着鸡舍,摆了三四排。都是鲜艳艳的颜色,牡丹,月季,翠菊,刚洒过水,阳光流转在花瓣上,闪的谢安眼睛发花。 他抬手挡住一半眼帘,听着身后的哗哗水声,目光在一朵朵花上瞟过,视线飘忽,明显心思不在上面。 阿黄吃饱喝足蹭过来,不客气地选盆牡丹下面懒散躺着。谢安歪头瞧见,哼笑一声,脚尖过去踩踩它尾巴,“老子累死累活,你倒好命,整天悠闲着?” 阿黄对这等讨人嫌的行为表示不满,又惧于谢安淫威不敢造次,喵呜一声翻了个身,拿背对着他。 谢安扯一边嘴角,继续踩它尾巴,“她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,瞧你一嘴腥味,恶心不恶心。”阿黄不理,他顿了下,又说句,“爷还饿着,半天没吃几口。” …… 他有一句没一句念叨着,不知不觉间,后面水声停下。 谢安回头看一眼,瞧见琬宜侧脸,依旧洁白无瑕,一缕发丝垂下,美的像幅画。她安静垂着眸,手上动作娴熟拧衣裳,因为要干活,腰带系的紧,把腰束的细细一小条,胸前鼓起个饱满弧度。 裙摆垂到脚踝,露出双浅色绣鞋。 似是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,琬宜偏头看过去。谢安并没躲,大大方方迎上她的眸子,琬宜怔一下,然后笑笑。眉目舒展,婉约柔和,微微颔首后,转身回屋里去拿木夹子。 看着她笑,谢安心脏狠狠一缩,仓促回头后,仍旧跳如擂鼓。 琬宜许久没理他,蓦的一弯唇,谢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,不知今夕何夕。 伸手摸摸胸口,谢安不知其中是什么滋味,毕竟“受宠若惊”这个词放在临安小霸王的身上,略显违和。过半晌,谢安拧眉低骂一句,“娘的,这是给爷气出心疾了?个烦人秀才……” ……琬宜收拾好一切后,谢安仍旧在花前站着。背着手,面色沉沉,看不出心中所想。 想着那会还说要让着他些,琬宜手摸摸下唇,壮着胆子到他身边去。 谢安似乎又高了些,琬宜仰仰头,察觉自己已经连他肩膀都不及。旁边人气势迫人,琬宜清咳两声,想着要怎么开口起头儿,不让气氛这样尴尬。 她来了,阿黄便就起身,摇晃几下屁股,扑她腿上。明明是只猫,却总是黏人像只狗。 琬宜弯身抱她进怀里,将它屁股托在臂弯,唇张了张,还没说话,就听谢安开口,“以后别总给它吃鱼。” 她愣一下,偏头看谢安,有些想笑,“可阿黄是猫,不吃鱼吃什么。” 谢安抿抿唇,“它又不会用柳枝揩牙,吃多那东西,嘴里闻着一股骚气。” 阿黄不乐意,冲他凶狠龇牙,谢安眼神扫过去,它胆子壮了没几下,怏怏垂下脑袋。琬宜抚抚它背上的毛,看着谢安的侧脸,唇角微微勾起。 他总是这样说话,毫不客气的,可今日听起来,琬宜却觉得有些可爱。许是心结解开些,也许是谢安的夹枪带棍不对着她,琬宜总觉得,他现在别扭的样子就像是被她揍了屁股的阿黄。 琬宜笑一下,用阿黄的爪子踹一下他胳膊。谢安动作一僵,缓慢偏头,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。 她启唇,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,轻轻的,“你是不是饿了?” 谢安只觉胸中似是又怦怦猛跳几下,一股热气顺着后背往上爬,燥的额前头发都有些湿。他不愿露出窘态,下巴扬了扬,过了会,才淡淡“嗯”了声。 琬宜忍了一会,还是笑出声。 谢安似是觉得懊恼,倏地又转了脸,语气威胁,“知道爷饿了,还不做饭等什么呢?” 琬宜这次没怕,她把阿黄放到地上,再直起腰,说,“我做菜不好吃,姨母要很晚才回来,你担待些。” 谢安冷哼一声,生硬扭过头,“我也没指望。” 琬宜手捏捏耳垂,看他一眼,没出声。 谢安自觉失言,舌头在牙齿上舔一圈,又慢吞吞道,“得了得了,我不嫌弃还不成吗,总给我摆那副冷脸儿。还说爷脸酸,爷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。狗脸子……” 琬宜食指弯起抵住唇瓣,轻声说句,“那以后,咱们和和气气的,成不?” 闻言,谢安忽的垂眸瞧她。鼻梁高挺,睫毛在眼下一片阴影。 琬宜这才发现,他原来是内双。细细窄窄一条褶皱,狭长凤眼,瞳仁幽黑如墨,怪不得随意看人时也觉得让人心头一凛。 她脚尖蹭蹭地面,复又问句,“成不?” 轻巧的语气,里头藏着几分试探,几分期待。风吹过来,鼻端浓浓牡丹芳香。 “什么成不成的。”谢安假意瞪她一眼,压下心头的轻松窃喜,轻轻搡她肩膀一下,哼声道,“给爷做饭去。” 琬宜浅笑,应了声,往前走几步,回头招呼阿黄,“走,咱们做饭去。” 谢安吸了口气,眉毛一竖,伸脚拦住猫,“它不许去。”琬宜不明所以,但也没和他硬碰,奇怪看他一眼,撩了裙摆进了厨房。 没一会,刷锅声音响起,她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,“做葱花鸡蛋饼,行吗?” 谢安正拉着阿黄前腿,恶狠狠带着它往前面拖,闻言,连头都没敢回,含糊应了声,又补了句,“温一杯酒。不用太烈的,竹叶青就行。” 琬宜没反驳,反倒好脾气回了句,“那行吧,我再给你卤两只鸡爪,做下酒菜。” 谢安心情爽利不少,声音难得和和气气的,“你下厨,怎么办你说了算。” 趁他说话的功夫,阿黄屁股一缩想要逃了往厨房跑,被谢安手疾眼快一把提住后颈毛。 他拎着阿黄往墙角走几步,往厨房门口看两眼,没见琬宜出来,随即厉声斥责,“女人做饭,你一公猫凑什么热闹,要不要点脸了?有没有点羞耻心?” 顿一会,谢安又骂,“整日里围着个女人转来转去的,能不能有点正事做,像个男人的样子。瞧你,胖的像只野猪,连家都不会看,随便放个酸秀才进来,爷养你有个屁用啊。” 阿黄瞪了眼睛,朝他吼一声,被谢安一巴掌扇在脸上,转而安静下来,乖顺伏在地面。 ……院里一时静寂下来,只有鸡崽发出的唧唧声,和屋里锅铲挨着锅翻炒出的刺啦声。 谢安陪阿黄蹲了一会,忽然想起来,娘的,那会她到底对那酸秀才笑什么呢? ------------ 13.温馨 时间眨眼即逝,再几日之后,已是九月。一夜西风过去,早上推开门,残花败叶一地。 琬宜起来的时候卯时过半,天还黑着。她探个头出去,鼻尖瞬间被冻的通红,一身薄棉夹衣也抵不住风寒,风一来便就吹透。 屋里阿黄闲适靠着火盆懒觉,听见响动抬起半个脑袋,哼叫一声又回去睡。琬宜瞧它一眼,还是硬着头皮往屋外踏了一步,反手关上门。 今天是白露,秋已至,杨氏昨天染了风寒,现在还睡着。琬宜搓搓手,小跑进厨房,引上火,烧一大锅水。她嫌冷,还没洗脸,正好旁边灶上闲着,锅不小,热水够一家人洗漱。 屋里光线昏暗,只壁上两盏烛火,柴火声噼噼啪啪。她拢着裙摆蹲在灶台前,拿着空心柴管鼓着腮帮子往里吹气。被烟呛到,琬宜咳两声,太专注,连谢安什么时候站她身后都不知道。 “啧。”他还没睡醒,手抬起来揉两把眼睛,拽着她后衣领给提起来,往旁边搡搡,“教了你多少次,怎么就学不会,你这么吹,天亮了火也烧不大。” 琬宜笑着摸摸头发,让了地儿给他,转身去拿碗筷。 瓷器碰撞声音悦耳,她看谢安一眼,声音轻柔,“昨晚上炖了猪骨汤,还剩大半锅,正好在上面蒸馒头,沾了肉味,肯定好吃。” 谢安困着,火烧起来后把管儿往旁边一扔,懒洋洋靠在旁边凳子上,打个哈欠,“有没有点别的,总吃肉,多腻啊。” 琬宜手上忙着,没回头,“别人家想吃肉都吃不上,你还嫌。” “那是别人家。”谢安哼笑一声,两腿交叠,“爷们儿有本事,山珍海味也吃的起,谁管得着。” 琬宜轻笑着摇摇头,没别的话。 见她不理,谢安嘟囔两句,又开腔,“那你给不给我做啊。” “成啊,给你做,哪儿敢逆着你。”琬宜架一个竹帘在锅上,馒头贴着壁摆整齐,歪头,“蒜泥胡瓜吃吗,还是蒜末茄子?” 阿黄也惺忪着睡眼从门口进来,谢安冲它招招手,弯腰一把拎起夹在臂弯下,“我不吃蒜。” 琬宜“嗯”了声,盖上锅盖,面过身子瞧他,“那醋拌胡瓜,吃吗?” “醋……”谢安撸两把阿黄的后颈毛,沉思一会,“吃吧。” 琬宜应声,又转身去篮子里翻胡瓜。昨天中午杨氏买的,和一堆白薯放在一起,她翻几下没见着,就蹲下仔细找。 光影朦胧下,天边微微曙光。小小厨房里,她在那蜷缩着,像只兔子,锅里汤汁翻腾着,扑鼻菜香。谢安手扶着额坐着,阿黄乖顺伏在他怀里,气氛和谐温暖。 他半掀开眼皮瞧她半晌,舒坦地像是寒冷冬日里刚洗了个热水澡,暖流从心中蜿蜒而过。 又过了会,琬宜叹着气站起来,颓丧靠着墙边,喊他名字,“谢安,我找不到了。” 她早就不再唤他哥哥,总是直呼其名,第一次时,谢安还有点不高兴,后来就也习惯,甚至觉得这样有种别样亲密。 什么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,比如她适应他的坏脾气,比如他容纳这样一个陌生姑娘的存在。从讨厌,到不嫌弃,直到现在连谢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。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,不得其解,最后归因于自己的善良。虽然这两个字,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稍显讽刺。 阿黄叫了一声,扭屁股跳下去,趴到篮子边,对着一堆白薯端详。 谢安手撑着扶手摇晃起来,脚尖挑着阿黄的胖肚子弄到旁边去,低声呵斥,“哪儿都有你的事,滚一边去。” 琬宜咬着下唇,忍回笑意。她立在一边,安静看着谢安粗蛮地把白薯都挑出来扔到一边,不多时就满地狼藉。 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,顺着衣领钻进后背,琬宜一颤,捂鼻子打个喷嚏。 “怎么了?”谢安眉头一拧,抬头看她,眉心几道褶皱,“冷就回屋穿点去。” “没事,我烤烤火就行了。”琬宜摇下头,往炉子旁边蹭,“一会菜就熟了,我看着点。” 谢安嗤笑一下,随手拿块生姜扔她脚边上,“你穿九天玄女衣啊,折腾那么久,一会儿的事儿,耽搁的了什么。就在那磨磨唧唧。” 琬宜揉下鼻尖,听他又说,“再说,我是死的?” 她抿抿唇,还是笑出声,手腕在一起活动活动,拢紧襟子往外头走,“那我先去了,你看着点火。要是汤嫌少,就加点水。” 谢安随意敷衍了几句,拿个木桶过来,装一半热水,提到她房门口,“顺便洗把脸。” 琬宜愣一下,弯弯眼睛,“成。” -- 为方便,吃饭是在杨氏的屋子里。弄了张桌子在炕头,杨氏在里头,琬宜挨着炕沿儿,谢安嫌挤,自己端个碗到旁边,和阿黄成伴儿。 从那日花送过来后,杨氏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缓解了许多。 虽然没几日就起了秋风,牡丹零落一地有点可惜,但也值得。家里和和气气的,比什么都重要,谢安混惯了,她治不了,不过看这样子,琬宜有些本事能降住他。 人家说水柔能克刚,杨氏觉得不假。这才没多久,谢安就已经服了软,说不定再过些日子,他还真能再收些心,更服帖些。 前几天陈媒婆又来找过她,说张家姑娘有意和好,不再提起谢安断了张家哥哥腿的事,问她愿不愿意。要是在以前,杨氏说不准就答应了,但这次,她踌躇一会,推了这门亲事。 在杨氏的心里,没谁比琬宜更好。有可能制得住谢安的姑娘,少有。 她心里高兴,给琬宜夹一筷子肉,笑吟吟,“入秋了,以后一天比一天冷,琬宜还没有厚衣裳呢。” 琬宜把饭咽下去,筷子搭在碗沿儿上,温声笑,“没事的姨母,我今天就做。家里有棉絮和布匹,我勤快些,两日就做好了。” 她偏头,看向闷不吭声的谢安,“我这几天不绣帕子了,多做几身,咱们换着穿。哥哥的外衣也旧了,正好有两匹玄色布料,就是棉絮少了些,要再买点。” 杨氏答,“这个好办,待会让谢安和你一起去。正巧他有马,方便。”没人吭声,她又叫了句,“谢安?” 屋里静默一会,谢安扒两口饭进嘴里,半晌才“嗯”了声。埋着头,看不清神情。 阿黄吃完碗里的饭,扯着嗓子叫了一声。谢安把肉丢一块给它,狠眉狠眼,“闭嘴。” 语气虽凶,但听得出心情不错,尾音轻快。琬宜唇弯了下,给杨氏挑一筷子胡瓜在碗里,问,“谢暨呢?弟弟什么时候放学回来,他在外辛苦,我多给他也做几套好了。” “就这半个月的事情。”提起小儿子,杨氏摇头叹气,“回来了便就不会再去了,他给我写信,把那里的先生同窗挨个数落了一通,差点要自己跑回来。还说要是我不答应,一路要饭回家也不会再上学。” 琬宜听的诧异,“是有人欺负他吗?” “怎么可能。”杨氏哼笑一声,“他没比他哥哥差多少,小混蛋一个。七岁时就拿着石头给人家开了瓢儿,上蹿下跳,像只疯猴子。我就没担心过他会受欺负,要不是为了挫挫他的气,也不会送他到那么远的学堂,半年才回来一次。” 琬宜有些怔愣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。谢暨都这么野,谢安小时候,得是什么样子。 杨氏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,含一口饭进嘴里,撇撇嘴,“知道为什么咱家住这城郊,连个邻居都没有吗。” 琬宜摇摇头。那边,谢安把筷子往碗里一戳,气急败坏,“娘,您今早上话怎么这么多。” 杨氏不理他,继续跟琬宜讲,“因为他十二岁的时候,邻居家小孩骂他,话我就不重复了,反正不好听。谢安被逼急了,可人家家里兄弟多,他和谢暨也打不过人家,就想损招。” 琬宜瞥谢安一下,看见他绷紧的嘴角。他瞪她一眼,琬宜微微弯下唇,没理,继续看着杨氏。 “一连半个月,他和他弟弟晚上不睡觉,披着白布到人家窗门口装鬼,掀人家瓦片往窗户上砸,把鸡往粪坑里扔。”杨氏回想着,被气笑,“他哥俩从小主意就正,什么都不告诉我,直到邻居一脸青白地举家搬走,我才知道了这怎么回事儿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顿了顿,笑的弯腰。 缓了会儿,琬宜又说,“挺好的,这样不受人欺负。” 杨氏点头,“所以二十岁还是光棍一条,人家都躲着他,给钱都不愿意嫁。” 谢安把碗“嘭”的一下放旁边桌上,气冲冲说了句,“有完没完。” 他站起身,在屋子里转悠半圈,赌气推门出去。 琬宜笑的更止不住,捂着唇,眼眶里聚了汪泪珠。杨氏把窗户推开些,扬声对着谢安喊了句,“待会带琬宜去买布和棉絮,记得没有?” 谢安冷着脸给马喂草料,直到杨氏又喊了两声,才一脸不耐哼哼两声,“啊。” ------------ 14.骑马 等琬宜收好碗筷出门,谢安正靠在树上等她,脸色说不上好看。想起杨氏说过的话,琬宜再瞧见谢安,总是想笑,可她一弯唇,那边就火了起来,“笑个屁。” 她手指摸下鼻子,敛了眉眼。静默一瞬,只有风卷起地上尘土的声音。 琬宜打破平静,先一步往东边走,谢安愣一下,叫她,“干什么去?” 她回头,“不是说要进城买东西。” “你走着去?”谢安小指勾了勾额角,被气笑,指了指旁边的黑马,“我骑马,慢悠悠晃在你身边,走小半个时辰?”顿一下,他又接,“你说像不像押犯人。” 想一下那画面,琬宜也弯弯眼。她身子面过来,又道,“那怎么办呢?要么你牵着马,咱们一起走过去。” 谢安又乐一下,“去西天取经?” 这人总是能寻住话头堵她,琬宜脚尖踢走前面的小石子,无奈,“那要不你先走,我自己去……” 谢安不再等她说完,解开绳子拉着黑马往她那边走两步,“废话那么多,我载着你不就成了。” 话落,他拍拍马背,过去扯了下琬宜的袖子,“上马来。” 旁边黑马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,歪头正喷在琬宜脖子里,她心一惊,差点跳起来。 “别了。”琬宜慌忙往后退一步,摆摆手,“我识得路的,你先去吧,我自己慢慢走就成了。我带了银子,买那些东西应该够了,离天黑还久,我自己搬得回来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胳膊肘拄在马背上,偏头看她,“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占你便宜?” 琬宜还没开口,他又道,“爷是正经爷们儿,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。” 琬宜似是羞了,缓缓垂下头,露出段纤白脖颈,耳垂莹润。看这景象,谢安喉头忽的一紧,别开眼,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句,“爷就只占自个儿媳妇便宜。” 听他说完,琬宜更局促,耳后肌肤渐渐染红。她抬头,紧张摸一下鬓边碎发,“不是那意思。” “那怎的?”谢安撇下嘴,“怕别人说闲话?我在城门口放你下来,不就得了。这路上根本没几个人,你头低一下,马骑的飞快,能有什么事。” 琬宜脸颊嫣红一片,她手指搅在一起,半晌开口,嗫嚅着,“我害怕。” 停一下,她又说,“我怕马,小时候和哥哥骑马,他把我摔进河里了,还被鱼咬了一口,疼了半个月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看着琬宜把手腕伸过来放他眼皮底下,月牙形,一个粉红的疤。 他没忍住,拳抵着唇笑出声。黑马在旁边变得躁动,蹄子摩擦地面,谢安安抚几下,偏头问琬宜,“那你怎么不早说?” 她把袖子撂下,唇抿起来,“还不是怕你损我。” 谢安手指勾着眉骨,听琬宜拿腔作调学他说话,“女人,真是麻烦。” 她总是矜持温婉的,像现在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,少见。谢安眉挑一下,看她复又变的垂头丧气的模样,实在憋不下去。长臂搂着黑马的脖子,脸贴在它的鬓毛上,笑的肩膀抖动。 黑马侧脸过来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琬宜,她抖一下,摸摸脸颊,“谢安……” 谢安“嗯”了声,转头过去,眼睛黑的发亮。琬宜咬着唇,“你到底笑够了没有。” 谢安正色,“没有。”他歪歪头,说,“你怎么这么丢人,骑个马摔进河里被鱼咬。”琬宜抬头瞪他,谢安继续道,“这事儿够爷笑一个月。” “我懒得和你说话。”琬宜被他气的胸前一鼓一鼓,摔一下袖子,转身,“我不用你了,我自己去。”她回头,“衣裳我也不做了,你穿着旧衣裳过年节吧。” “得了,别闹了。”谢安忍住要勾起的嘴角,伸手拽着她后衣领扯回来,稍严肃了些,“今天天气不好,早点去我早点送你回来,别让娘惦记。” 琬宜动两下胳膊,也不再挣扎,只神情稍显沮丧,她说,“可是我真的怕。” “怕个屁。”谢安不再啰嗦,掐着她腰将人扔到马上,自己动作利索,随即翻身坐她身后。 马背太高,让人心底发虚。琬宜脊背僵直,手哆嗦着去摸缰绳,被谢安拍着手背打下。 身后男人声音似笑非笑,“你掌着缰绳?那咱还真得再摔一回。折个跟头翻草堆里去,这回没鱼咬你了,你去啃蚂蚱,好不好?” 琬宜声音带着细碎哭音,“谢安,我说真的,要不你放我下来吧……” 谢安声音轻飘飘从后头传来,“闭嘴。” 下一瞬,他抽了马屁股一下,黑马跑起来,不一会就已经很快速度。风迎面吹来,发丝胡乱飞舞。琬宜紧闭着眼,手扯着马发鬓毛不放,谢安哼笑一声,凑她耳边去,“放手。” 她听不清,颤抖着问,“什么?” “我说让你放手。”谢安大些声音,恨铁不成钢地骂她,“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哥能摔着你了。你把马毛都揪秃了,它不尥蹶子,惯着你?” 琬宜听进去了,手指慢慢松开。可没多会儿,马踏上个石块,颠簸一下,她被吓到,手在空中挥舞几下,再次抓着鬓毛,力道更重。 谢安叹口气,右肩膀往前搡她一下,“松手,抓着我胳膊。” “啊……”琬宜吸了下鼻子,手缓缓移过去,动作僵硬。谢安松开一只手,按着她肩膀往后撞在自己怀里,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骂,“你怎么这么怂?” “不是……”琬宜后背贴着他前胸,灼人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里。她本想挣开,可眼皮半掀瞧见飞速倒退的景色,又放弃,她说,“我不特别怂的,我就是怕马……” 谢安笑,“那不还是,怂包蛋。” 琬宜哼哼两声,闭嘴不理。 谢安体格结实,衣裳底下肌肉贲张,坚硬的像堵墙。琬宜刚开始时觉得别扭难受,慢慢的,又安心下来。鼻端是他特有的气味,伴随清浅呼吸。 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,琬宜深吸一口气,绷着的肩膀渐渐松下来。 土路不干净,马蹄踏过之处,尘土飞扬。等过一会,谢安眯着眼,垂眸问她,“还怕不怕?” 琬宜顿了顿,缓缓摇头,“好多了。” 他轻笑,喝了声“驾”,而后没再言语。 不知过多久,城门近在眼前。破碎风声中,琬宜好似听见身后人轻缓道了句,“这就对了,有爷在,怕什么。” -- 那日回来后,琬宜便就安心在家中做活儿。她绣工好,针脚细密,做工精致,比成衣店里卖的好太多。 白日的时候,她就在杨氏的屋子里,两人坐在炕头,捧着个针线笸箩,一做就是一天。晚上光线暗,琬宜眼睛难受,便就歇着,靠着炕头逗猫。 衣裳快做完,只剩一只袖子的时候,没了布。 一只袖子用不了多少布,可琬宜和杨氏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,愣是没瞧着能用的。晚上谢安回来,杨氏跟他说,“明日早上,再和琬宜去买匹黑布。” 他正烫了杯酒自己啜,靠着椅背用脚尖让阿黄围他转圈儿。闻言,谢安应了声,视线随意瞟在琬宜身上,她叠衣裳,专注着没注意到。 谢安轻咳一声,问她,“骑马呗?” 琬宜偏头,穿鞋下地,把一摞衣裳摆进柜里,侧过脸,轻柔答了句好。 饮尽最后一口,谢安把杯子撂在一边,目光追随地上她的影子转了圈,忽的笑了声。 杨氏用牙齿咬断线,问他,“笑什么呢?” 谢安“啊”了声,摇摇头,“不知道。就是有点想笑。” …… 次日一早,两人起身去城里。像那天一样,谢安把她放到城门口,琬宜走进去,他把马拴在相熟的人家院里,陪她去买布。 两人肩并着肩,中间隔半步距离。太阳好,光线热烈,琬宜伸手挡住额,看向谢安,“都秋日了,怎么反倒热了。” 他拧眉望了望天,碧蓝一片,没一朵云彩,日光火辣辣。 旁边是个杂货店,谢安拉住琬宜袖子让她停下,指了指门口,“你在这等着,我去买个扇子给你。” 他动作快,琬宜还没来得及阻拦,谢安已经进去。她手在脸颊旁边扇两下,跟着站在门口房檐底下,安静等待。 街上算是热闹,卖糖馓子的吆喝着,走街串巷。不远处街角,一群小孩子在蹦格子,羊角辫朝天,叽叽喳喳,气氛欢快。 西边走过来一个挑担子卖柿子饼的,橘红色上面一层淡淡白霜,琬宜视线跟着他走过,眼瞧着那人转了个弯。她眨下眼,本想转回头,却意外发现街对面站着两个男人。 个子不高,衣着不整,眼神流里流气。他们凑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,偶尔往这边瞟一眼,不知是在看谁。琬宜眉头蹙一下,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毛。 谢安从屋里走出来,拿一把折扇塞她手里。琬宜舔一下唇,想跟他说一下刚才那两个人男人的奇怪,可再转头,对面只有酒旗迎风招展,空无一人。 谢安歪头,“怎么了?” 琬宜轻呼一口气,以为自己多心。 她四处张望一下,指着东头一家布店,“去那里怎样?” ------------ 15.男人 姑娘家买东西总是慢,对着一块布也要挑挑拣拣好长时间。琬宜耐心地比对着颜色,和老板问着做工和用料,谢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慢悠悠喝茶。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,再懒散移开,盯着门口的某处,心不在焉的样子。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,已经过了一盏茶。谢安拧拧眉,跺着脚站起来,再伸伸胳膊,“那么半天,腿都坐麻了。”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,没说话。 出了门,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,满意点点头。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,玄色和藏蓝。他歪头,用食指敲一敲,问她,“这蓝的是做什么的?”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,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,没见什么异常。她神色轻松下来,温言道,“谢暨快回来了,给他做个书包。他那个用了大半年,男孩子野,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谢安“哦”了一声,手捏捏鼻尖,鼻子里哼一下,“你还挺关心他。”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,“是弟弟嘛。再说了,缝个布包很容易的,他也常用。” 这次谢安没搭腔,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。他背着手,目不斜视穿过人群,快走几步后,往后瞧了眼,又慢下来,为了等她。 琬宜碎步跟上,瞧他脸色,试探问了句,“怎么了?要不,我给你也缝个。” 谢安神色稍霁,撇撇唇,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,我又不念书。”他顿一下,又道,“我这么大个人,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,不得让人笑死。” 琬宜疑惑,“为什么要笑你?” 谢安嗤笑一声,伸手在胸前比划,“我这么高一爷们儿,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,晃悠悠垂腰旁边,低眉顺眼小步走……跟个娘们儿似的,还能镇的住谁。”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,半晌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。” 读书人,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。酸溜溜,菜的像只小鸡崽,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,跟他说,“别打我……” “爷跟你讲……”谢安张张嘴,话没说半句,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,那人没看路,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。 谢安低骂一句,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,那人没停住,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。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,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。 琬宜认出来那人,愣了一瞬,“曾公子?”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,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。谢安半步没错开,垂着眸子看他,眼睛微眯,目光冷冽。他嘴唇哆嗦一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“不巧不巧,抱歉了谢兄。” 谢安没应声,曾鸣看侧过脸,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。他眼睛一亮,声音清亮了不少,“巧的很,姑娘也在这儿。”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,谢安玩味看他,“到底巧不巧啊?” 曾鸣看噤声,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,不敢与谢安对视,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。 局面尴尬,有路人从旁边经过,奇怪看着他们。琬宜这才反应过来,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,他手指修长有力,常年握着剑,指肚有老茧,磨得她有些痒,却不疼。 她脸倏地红透,急忙挣脱开,往旁边侧迈一步,谢安瞟她一眼,神色不明。他手指搓了搓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,细白肌肤,像是嫩豆腐,骨架纤细,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。 琬宜心跳稍快,曾鸣看还傻站着,她无所适从,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。可腰才低一半,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,琬宜趔趄一下,歪斜靠他臂上。 谢安脸色稍冷,瞪她一下,“还有事儿没干,你不急?赶紧走,磨叽什么。” 琬宜稳住脚步,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,喘着气问他,“什么事没干?” 谢安偏头,眸色幽深,“回家。” ……后面,曾鸣看壮着胆子,扯着嗓子又喊了声,“姑娘。” 没等琬宜回头,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,沉声道,“不许看。”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,叹口气,乖顺跟着他步子走。转过街角,谢安侧头看她,语气放的柔和了些,大手揉揉她肩颈,“嗯,听话。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,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。琬宜吸一口气,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,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。 谢安没在意,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,随意揉揉手腕。这是条狭窄胡同,并无旁人,幽静无声。琬宜盯着脚下的路,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,忽听旁边人问,“你觉得那样好看?” 她没听懂,“哪样?” “就,瘦瘦弱弱的,穿个白袍子,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。”谢安侧头看她,“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。”他停顿一下,又问了遍,“好看?” 琬宜扯扯唇,笑一下,摇头。 “嗯。”谢安满意点头,说,“我也觉得不好看。”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,卷在小指上,甩了甩,“我是没读过几天书,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。我就是觉得,这其中的某些人,有点那什么。” 琬宜问,“哪什么?” 谢安思索一下,没想出别的词,吐出一句,“娘们儿唧唧。”说完,他又接上一句,“什么样叫男人,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,你得分清楚。” 说着说着,便就又不正经。琬宜抿一下唇,并未接话。 安静一会,谢安忽的又开口,“其实,小白脸就小白脸,也没多大关系。最不是男人的,不在于长得怎么样,能不能干架,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。那些藏私使绊子,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,才是真的渣滓。” 他这样说,琬宜心脏猛地一缩,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……她气息变的不稳,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,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,扶她胳膊一把,眉拧起,“怎的了?” “没事。”琬宜用力咳两声,眼里带上水气,看不清前面的路。她吸两下鼻子,低声问他,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就那意思呗。”谢安担忧看她一眼,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,看她没别的状况了,才继续道,“你没经历过,不知道,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……”他冷笑一声,“差点死他手上。”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,琬宜也没问。风吹过来,她裙角飘起来,背上一阵发寒,她拢紧了衣襟,半晌,轻轻说一句,“我也经历过的。” ……沈青城,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。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。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,表面光彩的人,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。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,沈青城曾来找过她。明里暗里示意她,可愿做妾?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,当下便就摇头,面色冷下来。她脾性温顺,但不傻,察觉得到沈青城笑容背后的不善。况且他与她有婚约,听这样的话,自觉受到侮辱。 再者,她不为妾,宁做穷人.妻,不为富人妾。 沈青城不悦,敛了眉,又道,“若我用你的命换,你愿不愿?” 那时局势早已紧张,家中气氛压抑,主母以泪洗面。琬宜烦闷,实在摸不透他的所想,也无心与他再谈,只当他酒醉后胡言乱语。敷衍几句后,她头一次发了脾气,甩袖离去,二人不欢而散。 可第二天,她出城上香回来,和侍女站在街角,看到拥在她家门口的官兵和被推搡捆绑的姐妹亲人时,琬宜就懂了沈青城的意思。 “圣上要杀你全家,我保你一命,换你在我身下承欢,你愿不愿?” 原来,总是笑着的人,也不一定有一副好的心肠。推心置腹,换来的只是利用和迫害。 而她自然不愿,死也不愿。 …… 马上出了胡同口,外面街道嘈杂,谢安盯着前面的路,没听清她的话,“什么?” 琬宜从回忆中挣脱出来,瞧见谢安的侧脸,鼻梁高直,双眉挺括。他高瘦但健硕,闻着他的味道,竟奇异觉得安心。 琬宜摇摇头,应了句没事。又强笑着跟他说了会话,气氛渐渐变的和谐轻松。 接下来的路便就顺畅许多,琬宜在城门口等着谢安牵马出来,两人一同回去,她不再坐他怀里,换成靠他背后扯着衣角。 马跑了一会儿后,不知怎的,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。 高耸城门下站着两个人,似曾相识的衣裳,有些矮,穿着像是流浪混子。渐行渐远,成了两个小黑点…… ------------ 16.混混 这几天,谢安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要晚。杨氏睡的早,等不到谢安回来的时候,琬宜便就熬着给他留门。 她靠在炕上,门开着一条小缝儿留意外面的动静。肩上披件薄棉袄,腿上盖着前几天和杨氏一起新做的棉被,上面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,富贵喜庆。 阿黄迷迷糊糊睡她腿上,被一下一下抚着背,惬意的不得了。 不知过了多久,外面终于传来吱呀一声。琬宜打一个激灵,赶紧下地,端着盏蜡烛去接他。阿黄跟着蹦下来,贴着她小腿边上,慢慢磨蹭。 “怎么还不睡?”谢安瞧见她,用脚带上门,拧着眉回身上锁,“说了多少次,不要等我。” “锁了门你进不来。”琬宜把烛火凑他手边,单手拢着衣襟。等他弄好,又随着他一起回屋子,将架上烛台点亮,“总不能次次都翻墙,衣裳都弄脏了。” 屋里烧了炕,并没多冷,谢安把外衣扯下来,抖了抖挂架子上,歪头看她,“感情你等我,就是怕衣裳脏?” 琬宜哼一声,懒得接他的茬,半捂着唇打个哈欠,“别说了,快去洗脚睡了。我今天可困。” 谢安坐炕边上,脱下靴子敲打敲打,掀了眼皮瞧她一眼,“你睡去,甭管我。” 琬宜不动,“我现在走了,你肯定不洗脚。”她说,“不洗脚就睡,被子脏的快,你别给我添乱子。” 谢安被气笑,盘腿坐上去,故意拿手拍拍枕头,“我就不洗,你拿我怎的。” 琬宜蹙眉,往前走两步,“衣裳被褥不是你洗,你可不心疼。”谢安挑挑眉,不说话。 阿黄撅着屁股趴在一边,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这件事僵持。 琬宜搓搓手臂,催他,“你快点,被子新的呢,洗好了我该睡了。” 谢安不乐意,把袜子也脱了扔在一边,耍无赖,“我不洗,还要烧水,死麻烦。” 琬宜说,“灶里还温着水,现在柴火应该还没灭,不麻烦。” 谢安舔一下唇,又说,“洗好了又要倒,外面天寒地冻,我不弄。” 琬宜竖了眼睛瞪他,“不用你倒。你洗好了放一边,明早我倒还成不成。” 阿黄换了个姿势,脑袋屁股挨在一起。谢安也换了个姿势,直接躺下去,小腿悬在炕沿儿上,他腿长,晃晃悠悠脚趾挨着地。他也瞪眼睛,“老子就不去。” 琬宜被他气的牙痒痒,拿起旁边茶杯往桌上墩了一下,“那我去打水。” 她说完就走,门被大力拉开,冷风灌进来,琬宜打了个哆嗦,谢安脱得只剩一层单衣,也不好受。他扯了被子盖住腰,手枕在脑后望着房梁发呆。阿黄跳上炕,屁股坐在他脸颊边上。 琬宜心里不高兴,故意没关门,谢安等了半天,冷风还是一股股吹进来。他揉揉头发,一打挺坐起来,扯一件外套披在肩上,嘟囔一句,“死丫头片子。” 厨房的灯并没亮,谢安站门口待了一会,没听见什么响动。他“啧”一声,拍拍门,“琬宜?” 没人应。他抿抿唇,又叫几声,“琬宜?阿琬?小宜?” 可他在那乱七八糟胡说一通,还是没人搭理他,就只有阿黄看热闹,舔着爪子叫一声。 谢安擤一下鼻子,终究服软,“得了,你出来吧,我自己打水洗脚还不成吗。脾气怎么那么大。” 终于有回应了,轻轻的,温和轻快。琬宜说,“我没生气的。” 声音从后方传来,谢安眼睛一眯,猛地回头,看见琬宜靠着她房门口冲他笑。 “……唬我?”谢安歪一下头,似笑非笑,“胆儿肥啊。” 琬宜眨一下眼,冲阿黄招招手,转身进屋。谢安只听见她最后轻飘飘一句话,“你说了要洗脚的,是男人就吐口唾沫一个钉儿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吐出一口气,往天上看一眼,满月当空。他撇嘴,“死丫头片子。” -- 前天太累,第二天早上春东来的时候,谢安还没起。他上身躺在炕上,脸埋进被子里,光着脚踩在木桶边沿。水撒了一多半,在地上聚成快干涸的印记。 天光大亮,春东蹑手蹑脚走进去,挠挠他膝盖,“哥?” 谢安皱着眉骂了句,翻个身不理会。春东摸摸鼻子,又挠挠他腰眼,“哥,饿不饿,妹子做了肉包子,可香了。” 谢安被弄得烦躁,抬腿一脚窝他肚子上,春东弯腰后退两步,踉跄坐在凳子上,差点没后仰翻过去。 他委屈,“哥,我来叫你吃饭的。妹子的肉包子可香了……” 谢安坐起来,揉揉惺忪的眼睛,斜过去一个眼角给他,“什么妹子?” 春东眼睛一亮,“琬宜妹子啊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醒了大半,歪头看他,眼神不明。他重复,“琬宜妹子?” 春东猛点头,咂一下嘴,“嗯,琬宜妹子。真好看啊,比翠翘还好看。身形还玲珑有致的,主要是给人的感觉特好,温柔妥帖的样子,就是不怎么爱说话。” 谢安似笑非笑,“你把她跟翠翘比?” 他话里的不善明显,春东皱一下眉,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了不对的话。他摸摸耳朵,还没开口,就见谢安朝他勾勾手指,“过来。” 春东笑,“别了吧,哥……” 谢安冷脸,“过来。” 春东神色一僵,慢吞吞挪过去,刚站到他跟前儿,就被勾住脖子一把摔在炕上。下一瞬,硕大枕头迎面过来,春东抱住头,“别打我,错了,哥。” 没什么用,谢安丝毫没手软,狠狠几下过去后,春东上气不接下气。谢安牵一下嘴角,胳膊肘撑着炕,侧卧挨他身边,语气威胁,“东子,哥教你个道理,听不听?” 春东呐呐,“……听吧。” 谢安语气轻轻,“以后,别他娘的瞎叫人,管好你那张滥嘴。要不然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 ……琬宜推门进来,正瞧见这情景。 她脚步一顿,刚想转身出去,谢安眼神便就扫过来。无路可退,琬宜抿一下唇,试探问,“我是不是……来的不是时候?” 谢安一怔,这才发现他正揽着春东肩膀,两人躺在一起,衣衫不整。枕头还被春东抱在怀里,沾着他的口水鼻涕。他眉头一拧,一脚踹过去,春东摔下炕,坐进洗脚的木桶里,嚎了一声。 噼里啪啦过后,琬宜眉蹙的更紧。她手指攥着门板,愣一瞬,急匆匆掉头走开。 看她几乎小跑离开的背影,谢安坐在炕上,手扶着额,半晌没缓回神来。春东把屁股从桶里拔.出来,一声不敢吭地坐一边,垂着头,可怜巴巴的样子。 过一会,谢安舒缓一口气,终于抬头看他,“大早上跑来干什么?” 春东肩膀一抖,“不早了,巳时过了。” 谢安勾一边唇角,食指敲打着膝盖,语气略重,“老子问你过来干什么?” 春东抹一把眼睛,委屈道,“我有正事……纪家那俩小崽子不是欠了付家老大一百两嘛,今天付老大来咱这,定了个契,说要是追回……” -- 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,快要午时了。琬宜又蒸了几个包子,配着凉菜和蛋汤摆厨房桌面上。她没在这里吃饭,拿了碗筷去杨氏房里,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才出来收拾东西。 谢安靠着椅背逗猫,胳膊垂在两腿中间,变换唇形发出轻轻声响。春东意犹未尽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,叹口气,“真香啊。” 琬宜弯唇笑一下,没说话。谢安拍拍袍子站起来,拉着春东往外走。春东走着,还念念叨叨回味,“要是再炖个鸽子鱼,那就更好了。” 谢安拍他后脑一下,冷声斥了句,“闭嘴。” ……两人没再多说话,挨着肩走出去,然后是马嘶鸣的声音,蹄声响起。 过不多会,琬宜把东西归拢进柜子里,擦好灶台。杨氏出门晒被子,在院子里拍拍打打,琬宜瞧着阿黄抱着半截柴火玩的欢,忽然想起来春东说的话。 她探个头出去,问杨氏,“姨母,鸽子鱼是什么鱼呐?” “咱们这特有的鱼,就生在城南二十里的小草河里,你在京城许是没见过。”杨氏冲她笑一下,“现在正好是捞这鱼的时候,市面上卖的可多了,肉又鲜又嫩,刺还少,清蒸了配饭吃,香掉了舌头。不过这鱼就有那么几天,过段日子就没人卖了。” 听她描述,琬宜也有点心痒。阿黄玩腻了,敞着肚皮躺她脚边,琬宜立在那想了想,定了心思。她走出去跟杨氏打个招呼,“姨母,我想去买一斤。” 杨氏偏头,轻笑,“馋了?”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,“咱家好久没吃鱼,现在天还不算晚,我去买些,晚上蒸了吃。阿黄也能有零嘴儿打牙祭。” 杨氏没反对,回屋里给她拿个钱袋子塞手里,“去吧,早点回来。街上看着什么喜欢的就买,别忍着,贵些也不怕。” 琬宜把钱袋放袖子里,弯眼笑笑,“晓得的。” …… 过半个时辰,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。琬宜站在摊子前,和老板指着鱼轻声商量着价钱,周围人并不多,三三两两聚成堆,难得不算喧闹。 她穿件素色裙子,袖口裙摆是靛蓝色,垂至脚面。为了凉快,长发绾起个髻,斜在肩侧。 不远处,纪三儿吐掉嘴里的枣核,胳膊肘拐一下旁边蹲着的纪四儿,下巴扬扬,眼里一道精光,“瞧着,人来了。” 纪四抬头,视线扫过琬宜的背影,眯一下眼,笑容不怀好意,“啧,谢三爷家的妞儿,还真是俏。” ------------ 17.绝望 从家里出来后,谢安没回小九门,直接去了趟付邱闫家里,定好了债契的事。 他开赌场,当然不止是开门迎客收租钱和抽成,有其他的门道。比如,有的人赌输了耍赖皮不还钱,要是赢的那方要不回来,也会请求赌场从中周旋,当然,要给分成。 要是普通的债契,用不着谢安出面,但这次有些不同。因为纪家兄弟不止是赌输了一百两银子,更重要的是,他出老千。 小九门明令禁止这样的手段,入场要按手印,出千者无论输赢,挑断一只手筋。而纪四被巡视的小厮当场逮住,人赃俱获。 付邱闫爱财,给纪家兄弟提出条件,可以不追究老千的事,除非出一百两银子。换句话说,要么废一只手,要么赔一百两。 纪家兄弟是泼皮户,家中无老母妻儿,只是俩光棍,自然一时掏不出这么多的银子。付邱闫自己要债,要不回来,便就去找春东。 这笔债不算小,春东自己做不了主,就让付邱闫回家等着,他去寻谢安。 事情定下的很容易,并无多大周折。 回去的路上,谢安拍马走在前面,春东走他侧面,闲不住地与他扯东扯西。他咂一下嘴,问,“哥,你说,纪三和纪四,拿的出来这一百两吗?” 谢安眼睛盯着前方,活动一下脖子,冷哼,“怎么拿不出来,我看他家那十亩肥田就够了八十两。前几天还赢了五十两,绰绰有余。” “说的也是。”春东摸一下鼻子,“不过就怕他哥俩儿赖着,死活不还。” 谢安牵一下嘴角,懒散牵着缰绳,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,出千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这下场。就想着赢,哪儿来的美事。就算他俩下一顿没饭吃饿死街头,这一百两也必须分文不差给我交出来。” 春东笑了,“哥,那你打算怎么办?分三成呢,三十两不算少了。” 谢安瞟他一眼,“先和他谈谈,说不通再动蛮。”似是想起了什么,他笑了下,“我家里那小丫头片子前几天还跟我上课,说君子动口不动手……先讲讲道理再说。” 两人沉默一会,马踏上大道,前面人群熙攘起来,谢安拧一下眉,忽然翻身下马。春东被他吓了一跳,“哥,干什么去?” 谢安把缰绳缠在腕上,斜睨他一眼,眼里嫌弃,“闹市不准纵马,下来牵着走。” “……”春东半天没说出话,不敢跟谢安对着干,也得乖乖跳下来,走他手边。旁边过去一个挑着梨卖的老头,春东顺手牵羊拿了一个,被谢安扫一眼,撇嘴扔回框里两文钱。 啃一口梨,酸的牙倒。春东呲牙咧嘴一会,偏头看了眼目不斜视的谢安,嘟囔一句,“哥,你变了。” “变什么?” 春东端详他半天,不知道怎么形容,憋出一句,“变的懂事……” 话没说完,谢安眸子扫过去,“李春东,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吱声。” …… 半里之外的偏僻巷子里,秋风扫过,荡起层层尘土。 琬宜颤抖贴在墙上,面前站着两个笑容不善的男人。她心中慌乱,嗓子里一阵阵发紧,手下意识胡乱去抓,可只摸到墙上一株枯草,稍微使力,黄土扑秫秫掉落。 纪四手撑着膝,盯着她眼睛咧嘴笑,“跑啊,妞儿,怎么不跑了?” 琬宜尽力挺直脊背,下巴扬起,让声音不太多颤音,“你想做什么?” “我本来就是想绑了你吓唬吓唬谢安的。”纪四朝她伸一根手指,缠上耳边发丝,热气喷在她脖颈上,“但是我现在不想了。”他眯眼,“妞儿,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姑娘。” 琬宜厌恶偏过头,往旁边挪一步,扯掉被他碰过的头发。 瞧她这样,站在一边的纪三笑出声,“嘁,还挺倔。不疼?” 琬宜没说话,只抿唇盯着他,左手里还牵着三尾穿在一起的鸽子鱼。 “说真的,我也舍不得对你动粗。但是吧,咱哥俩是真的手头紧,没那么多银子还。”纪三站在她身前,邪笑着拿肩膀撞撞她的,被琬宜闪身躲开。 他面色沉下来,细小眼睛里威胁意味更浓,“老子把话明白撂在这,你最好给我老实点,要不然睡你一夜再把你卖给珠翠楼的老鸨子你信不信?” 琬宜艰涩咽一口唾沫,眼睛干胀的发疼,“你们到底想做什么。” “很简单啊,”纪四看着她,手撑在她身侧的墙上,“拿你抵债。”他抿鼻子笑一下,继续说,“绑了你到谢安面前去,看看你能不能值那一百两银子。要是值,就放你回去,要是不值……就用你换。妞儿,你这身段模样,可比翠翘强太多,二百两我看都卖的出。” 面前两个男人越来越近,遮挡住身前的日光,阴影笼罩。 心脏在胸腔狂跳,琬宜甚至能清晰察觉到太阳穴处鼓动的筋脉。她往胡同口看了眼,明知道谢安不可能从天而降,却还是忍不住期待。……自然是空无一人。 失望、恐惧与委屈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,紧紧将她缠在其间。耳边嗡鸣作响,琬宜害怕,眼泪快要涌出,她昂一下头,尽力憋回去,不肯丢了气势。 纪三再往前逼近一步,和纪四成两堵墙挡她身前,“怎的,想好了没啊。”他嬉笑一下,“看着谢安对你挺在乎的啊,又陪你买布又载你骑马的……他带着人堵我们哥俩的时候可没见这么有耐心。” 琬宜闭一下眼,攥着鱼线的手指缩紧,她努力告诉自己,不要慌,不要慌…… 凉风吹过,她耳边发丝黏在汗湿脸上,半截吃进嘴里,咸涩味道。 正僵持着,外面胡同口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,愈来愈近……琬宜猛地睁开眼,黑亮眸子神采闪烁,拼尽全力喊一句,“谢安!” 纪三和纪四身子一僵,下意识回头去看。只有一匹瘦马拉着木板车,哪里有谢安的影子。 他俩对视一眼,匆匆回头,琬宜早就跑远,剩个背影。纪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,“小婊.子,他娘的敢骗老子。” ……琬宜到底是姑娘,个子矮,身体弱,虽然不顾一切往外逃,身后男人仍然欲追欲近。看着身后两道影子,她心里几近绝望。 气早就喘不上,她脸颊涨的通红,唇微张,哀戚像条濒死的鱼。前面就快要到了街上,琬宜腿酸的发抖,身后传来纪三的咬牙切齿,“等老子逮到你……” 琬宜脑子里朦胧一片,她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。她期待着谢安的突然出现,心里隐约预感着他近在眼前,却又有个声音告诉她,不可能的……你死定了…… 光明似是就在前方,但黑暗步步逼近。 所以当谢安牵着马路过那个巷口的时候,她泪眼对上他震惊的眸子,那一瞬,琬宜以为是在做梦。 纪四已经抓住她的衣袖,气喘吁吁,清晰闻的见汗味。琬宜拔下发上簪子回身狠狠扎他胳膊里,血窜出来,她听见纪四惨叫了一声,猛力将她推开。 意料之中跌落地面的痛感并未来袭,有人从身后接住她,不算多陌生的怀抱,鼻端都是那股独特的味道。琬宜吃力向上看,瞧见方绷紧的下巴,她睁大眼辨认,眼前氤氲不清。 谢安垂眸看她,唇抿成一条直线。他看到她眼底的惊惧难平,喉结动动,干脆打横抱起她,手抚上她眼皮,半合上眼轻轻吐一口气,“我在了……别慌。”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。低柔的,带些诱哄,琬宜鼻子一酸,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。 她手上沾着血,劫后余生让她的身子软的像滩泥。谢安一言不发搂着她,腿弯挂他胳膊上,怀里人轻飘飘像片羽毛,耳边听见琬宜轻轻啜泣,“谢安,你怎么才来啊……” 他僵直站在那,脑子飞速转动便就将眼前情况分析清楚了八分,心里倏地一疼。谢安知道她无辜委屈,因为自己受了牵累,舌根发涩。平日里巧舌如簧,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。 琬宜还在哭,没一会泪水就浸湿了他肩上布料。谢安舔一舔干涩的唇,把琬宜转了个方向,让她能把胳膊勾在他脖子上,手轻柔拍着她的背。 谢安眼睛盯着面前两个惊慌失措的小混混,看他们一步步往后退,最后转身拔足狂奔。他没管,只低声哄着她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,只语无伦次重复他仅能想出的那几个字。 显然没什么效果,怀里低声的呜咽变成几近嚎啕,谢安喉结动一下,再用力抚几下她的背。 耳边算得上聒噪,但出奇的,他一点没心烦,只是心疼。愧疚,后悔…… 琬宜半晌没缓过劲来,只是乖顺蜷在谢安怀里,任他抱着她沿着巷子走,往纪家兄弟逃走的地方追。他怀抱宽大温暖,琬宜第一次离他这样近,忘了难堪别扭,只觉安心。 睫毛染着水,看着一步步倒退的路,琬宜喉里哼一声,有点头晕。谢安听见她难受的哽咽,偏头问一句,“还怕?” 琬宜摇头,手指攥他衣裳却更紧。谢安吐一口气,摸摸她的长发,声音低沉的可怕,“不哭了。”过一会,他又说,“我给你出气。” …… 春东早就骑马飞驰而去往另一头堵截,纪家兄弟从那头跑不脱,又无头苍蝇似的往回跑。 巷子只两人并肩而行般宽,谢安站在正当中,拦住一多半的路。他目光阴沉,遍身戾气。 纪四抖的像筛子,对视片刻,失控跪在地面上,哭声压抑,“三爷,饶了我吧……” ------------ 18.谈天 这里偏僻安静,连只鸟雀都没有飞过。纪四跪下后,纪三咽口吐沫,也跌坐在地。 谢安半晌没说话,安静立着,黑眸里蕴藏滔天怒意。春东看他一眼,暗地里叹一声,从那事以来,已是多年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了。 谢安脾气不好,但平素里冷脸也只是小打小闹,并未动过真气。这次……春东摸摸手臂,他不怀疑,要是这两人再多说错一句话,谢安可能真的会当场废了他们。 天空云朵飘过,遮挡住日光,巷子里暗下来,风吹过,冷的让人打颤。琬宜瑟缩一下,谢安安慰抚一下她散下来的发,单手搂住她腰,扯了外衣披她身上。 把怀里人裹得严实,谢安扶住琬宜后脑,让她脸埋进自己肩窝,终于对面前跪伏的两人说出了见面后第一句话。很轻的声音,带些嗤笑,“后悔吗?”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闻言,纪四再也忍不住,跪爬去他脚前,拼命叩头,“三爷,三爷,小的错了,再也不敢了。以后只要您说话,小的绝对不敢不听,您要是不想再看见小的,咱们立刻就滚,滚出临安,再不敢污了您的眼……” “嗯。”谢安听他说完,淡淡点了点头。过一会,他又问,“那一百两银子,你还是不还?” “还!小的倾家荡产也会还。”纪三也爬过来,满手泥污,脸上泪痕交错纵横,“小的马上就卖了家里的田和祖产,二百两也会还。求您了,三爷,饶我们这一次吧……” “这么诚恳啊……可是,”谢安扯一下嘴角,眼睛眯起来,“爷不想要了。” ……几个字,如晴天霹雳,话落后,纪家兄弟的脑子里都是懵的。他们睁大双眼,却找不准焦点,听着谢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词,瘫在地上,手脚软的爬不起来。 他说,“动过老子东西的人,最后都死在乱葬岗。动了老子的人,你猜你会怎么样?” 纪四缓神更快,惨叫一声后转身往前爬两步,被谢安一脚踹在背上,又跌倒。谢安走过去,脚尖踩住他手腕,缓缓使力,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。 纪四已经叫不出来,只能绝望张着嘴,泪汩汩从眼角落下。 琬宜惊惧,搂住谢安脖子的手臂更紧,紧闭双眼,一声不吭。纪三怕的缩成一团,过会,想到了什么似的,眼前突然一亮。 他跪起来,抖着声音喊琬宜,“姑娘,姑娘,我们错了,知道错了,再也不敢犯了。您求求情,帮我们这一次吧,以后我们哥俩做牛做马报答您……” 谢安眸色更冷,转身一脚踢上他肩膀,纪三半截话卡嗓子里,痛苦倒地。 琬宜吸一下鼻子,脸颊磨蹭下谢安肩膀,无助的小动作,可怜像只猫。谢安僵一下后背,以为她心软。他移开脚,顿一下,终究拨开发丝去看她的脸,低声问她的意思,“琬宜……你怎么想的?跟我说,嗯?” “……谢安,”琬宜哭的眼皮红肿,沙哑嗓子喊一句他名字,又呜咽出声。她说,“我不原谅,他们欺负我……” “他们还说要卖我去珠翠楼。” 听这句话,谢安心里咯噔一声,猛地侧头,再看向面前两人的眼神杀意毕露。春东心里一惊,往他身边迈一步,“哥?” “付邱闫的那一百两,老子出了,就买这他们这一双手脚。”谢安缓缓舒出一口气,拳攥的紧,手背青筋明显。他开口,声音冷的像是含了冰碴子,“小心点,别弄死了,爷要让他们一辈子残废。” 纪三和纪四吓得魂飞魄散,看着春东把袖里的尖刀抖出来,一句求情的话都再说不出。 迷蒙之间,好像听见了谢安临走前留下的话,“以后半夜疼起来,记得为今日的事后悔。” …… 日头快落,金红霞光漫天,河水漾起层层波澜。琬宜坐在旁边石头上,披着谢安的宽大外衣,手抱着膝看他在里头忙活。 她怕杨氏担心,不敢立刻回家,央着谢安带她转了一圈,想等着眼睛不那么红了再回去。临安好玩的地方不多,谢安想哄她高兴,就载着她到了城边的小草河。 已经傍晚了,河边没其余的人,偶尔一只鸟飞过,略过水面旋即盘上天空。 灰扑扑的,腿长翅大,嘴巴尖细,说不上好看。琬宜目光随它往天上看,见它口中衔着什么东西,愈飞愈高,看不见了。 那边传来声气急败坏的骂声,琬宜侧头,瞧见谢安手插着腰,手里的刚做的木叉往下滴着水,正昂头往远处看。她努一下唇,被他逗笑。 谢安察觉了什么似的,也歪头,对上她微勾的唇角。他挑一下眉,扔掉手里东西,赤脚往她身边走,河边土壤细软,踩一脚便是一个深坑。 谢安裤腿挽起,不一会走到她面前,伸手弹一下琬宜额头,“怎么,看我吃瘪,笑话?” 琬宜揉揉被他碰触过的地方,温吞道,“没啊……”她补一句,“我刚才都没看见,只顾着瞧那鸟了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坐她身边,抿一下鼻子,“就是那只鸟。娘的,别让爷再看见它。” “怎么了?”琬宜笑看他,“人家怎么惹着你了。” “抢我的鱼。”谢安鼻子里哼一声,“什么狗东西啊这是,老子辛苦叉一条,容易吗。”他歪头,问琬宜,“这词儿怎么说来着,是叫不劳而获对不对?” 琬宜憋着笑,点点头。 看着她弯着的眼睛,谢安没说话了。空气陡然安静,琬宜拢紧身上外衣,瞥谢安一眼,见他穿的单薄,想了想,空出一只手来把外衣的袖子挂他脖子上。 谢安看她,颈上缠半圈黑布,略显滑稽。琬宜咬唇,声音闷闷的,“我冷,就给你条袖子凑合一下吧。” 谢安轻笑一下,动动手指关节,几声脆响。两人都没动作,并肩坐着,眺望远处连天水色。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,不止是距离上,还有心。 过半晌,小腿快干,谢安伸手弹掉还剩的一颗水珠,放下裤腿,手去拿靴子。琬宜脑子里胡思乱想,踌躇一下,还是问了句,“你那会说的话,都是真的吗?” 谢安没抬头,“哪句?” “就……”琬宜不知道怎么说,选了个片段,“乱葬场什么的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接着蹬上靴子,转头带着笑意看她,“怕了?” 琬宜一滞,伸手搡一下他肩膀,谢安配合地歪斜一下身体,然后正色。他手搭在脖子后头,说,“爷是正经人,不干那有违律令的事。干什么之前都要跟官府备案的,咱得按契走,不能落谁把柄是不是。” 谢安拉扯一下琬宜袖子,问她,“知道我们最喜欢做什么事儿不?” 琬宜思索一下,试探问出口,“挑手筋?” “屁。”谢安骂她一句,狠狠揉一把她头发,“老子最爱做的事,就是立契给人画手印。有了那张纸儿,赌场开了这么多年,经过的风浪数不过来,就没翻过船。” 琬宜半张脸埋在衣服里,没说话。谢安冲她勾唇乐一下,“咱这做的,是正经生意。” “那,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假的了?”琬宜跟着他乐,手搓搓脸颊,“吓唬他们的?” 谢安故意逗她玩儿,说的阴阳怪气,“没啊,半真半假。那人见不得人的事干太多,最后被别人给抹了脖子,家人不愿意给他收尸,就丢乱葬岗去了。”他挤挤眼,“所以说啊,恶人天收。你看我就很好,虽然明面上不太光彩似的,但我多善良啊。” 琬宜被他逗得受不了,捂着肚子笑出眼泪。谢安不依不饶,搡她手臂,“爷不善良?” 琬宜认真看他一会,还是忍不住笑出声。她温声道,“呐……还行吧。” 谢安哼一声,把折腾掉下的衣裳重新披她肩上,袖子绕前面系紧,“善良也得分对谁。”他戳她脑门一下,“我看我对你就挺好,啊,还有你那只蠢猫。” “嗯……”琬宜恬静垂头,又瞥他一眼,故意臊他,“谢谢三爷了。” 听惯了人叫他三爷,但这一声,和谁叫的都不一样。软软甜甜的,搔的人痒到了心坎里,谢安恬不知耻,闭眼享受,“再叫一句。” 琬宜不愿意,自己爬下石头,“天快黑了,姨母该着急了,快点走了。” “啧,小白眼狼。”谢安睨她一眼,也跟着跳下去。还没站稳,他长臂一伸,顺手把琬宜扯近,琬宜惊呼一声,抬头撞进他眼睛里,幽黑如墨,不像以前那样冷淡不善,反倒带些温柔。 她别开眼,问,“做什么?” “啊……刚才忘了夸你了。”谢安笑,伸手掐掐她耳垂,声音低低,“好姑娘,今天真给爷长脸。” ------------ 19.逗笑 月明星稀,天擦黑,屋内灯火如豆。 自那事已过去几日,那晚杨氏只当她贪玩,见谢安伴她回来,也没多问。纪家兄弟就像是投入平静水波的小石子,激起一点涟漪,而石沉水中后,了无痕迹。 许是谢安做的太好,让她足够安心,琬宜并没受多大影响。只第一晚做半宿梦,以后日子一如往常。鸡鹅,针线,阿黄,偶尔陪杨氏学着做饭……日子平淡却充满生趣。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,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。杨氏在厨房忙活,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,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。浅灰色宽大外袍,里面絮一层棉絮,好看又舒适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阿黄消停下来,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琬宜背对着坐着,披一件橘色小袄,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盯她半天,忍不住走进来,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屋里安静,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谢安低头逗弄它,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给爷做衣裳呢,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?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?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“你外衣还在,怎么试?”琬宜瞧他一会,蹙眉,“先脱了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垂眸去解腰带,做到一半,又想起什么似的,调笑抬起头。他声音懒洋洋,借着身高优势,手腕搭琬宜肩膀上,俯身凑近,“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,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?” “……”这人又不正经。琬宜懒得搭理他,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,转身出门。 门被合上,很轻的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,侧眸看窗户,她打那儿经过,纤细影子,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,温柔妥帖。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,清淡的,香甜好闻。谢安抿抿鼻子,唇角勾一抹笑,视线停留在袖子上。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,针脚细密,弧度优美。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,就连杨氏都没有。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,谢安缓回神,应了声,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,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。推开门,凉风吹过,但外套厚实,丝毫不觉得冷。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,谢安活动一下肩膀,边走边问,“做了什么?” 那边答,“红烧狮子头,醋溜白菜,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。” 都是他爱吃的。谢安步伐加快些,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,低语,“乖,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。”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,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。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,琬宜小步移过去,狠狠踩他一脚,旋即转身走远。 “小丫头……”谢安不恼,眯眼看她背影,尾音带笑,“脾气真他娘的大。” -- 太阳高悬,街上熙熙攘攘,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。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,敛眉看着底下众人。 桌子排列规整,人群站的散乱,有人笑,有人骂,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。乌烟瘴气,一地狼藉。 小九门,人生百态。谢安看了十年,早已司空见惯。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,呲牙咧嘴招呼,“哥,来接一把。”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,歪头看过去,嗤笑一声,“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?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,丢人不?” 春东喘着粗气,“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,这玩意,看着薄,拎起来可沉了。” 他嘴上没把门儿,谢安舔一下牙齿,搂春东脖子过来,低声骂他,“没读过书的是你。”顿一下,谢安又说,“爷就是心思不在那,要不然,早就中了状元了。” 春东笑的咧开嘴,“哥,你吹牛皮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瞪他一眼,一脚踹他腿上,春东趔趄一下,书撒了一地。谢安也不帮忙,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,春东撇撇嘴,认命去捡,嘟嘟囔囔,“哥,你这堆话本,都给谁买的?” 他咂一下舌,自说自话,“我猜是给琬宜妹子,你自己又看不懂。” 谢安被气笑,“说老子看不懂?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,你信不信?” 春东摇头,“肯定不信啊。”他仰着脖子,嘿笑一声,“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?就会写自己名字,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,丑的要死。” “总比你强,哪来的脸说别人。”谢安戏谑讽他,“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,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。”他手勾勾额角,补了句,“再说了,爷虽然没读过书,但爷家里有读书人。” 春东哼哼一声,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,又出来和谢安讲理。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,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,理都没理他。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,他脚步飞快,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。谢安拧一下眉,低骂一句,也跟着下去。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,谢安认识,姓王,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。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,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,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,围他身侧。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,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,“消息还没传过来,你们不知道……圣上他,崩了。” 一片哗然。 -- 晚上回家,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。琬宜出门泼水,看着他走进来,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。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,围他转一圈,又去撒丫子追鹅。 谢安扯一下嘴角,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,“毛病。”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,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,拍拍手关门出去。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,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。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,那方宝座由谁来坐,并不会影响多大。皇位更迭,本就是常事,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,并无多大关联。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。朝中的事,谁也管不了,想管也管不得。 但这次,有些别的意外。快吃完饭时,谢安想起这个,闲聊般提了一句,“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,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,也不知真假。”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,闻言,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。她怔愣一下,放下筷子问谢安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“许是一个月前吧。”谢安瞧她一眼,起身起倒了杯水,放她手边,“噎着了?” 琬宜摇摇头,顺从抿一口茶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再看那一桌子菜,只觉食不下咽。 别人说起圣安帝,便就是当今皇帝,可对琬宜来说,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。论辈分,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,而论别的,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。 可如今,他死了。 另一边,杨氏也蹙眉,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,问,“还说些别的了吗?”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,又给她倒一杯水,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,“还说,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。各个关口全都封死,许进不许出,至于在做什么,不知。” …… 洗了碗后,琬宜吹灭厨房的灯,起身回屋子。阿黄跟她身后,她抱起它揉弄一会,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,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。沉甸甸的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。 难得晴朗天气,虽然仍有些凉,却无风无浪。琬宜待不住,深呼一口气,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。阿黄伏在她腿边,陪她一起仰头看天。 无云,只一月一星,光芒璀璨。 杨氏已经睡了,屋里灯暗着。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,翻来覆去睡不着,屋里茶壶没水,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,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。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,披满肩背,手撑着腮,正发呆。 谢安手指动动,走过去坐她身边,“想什么呢?” 琬宜被吓了一跳,看见是他,肩膀又耷拉下来。她摇摇头,没说话,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。 谢安没再问,只伸手扯扯她衣襟,“冷不冷?” 琬宜再摇摇头,目光落他脚上。出来匆忙,谢安只是赤脚,耷拉双布鞋,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,露出脚腕。踝骨形状好看,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。 “你出来做什么的?”琬宜偏头看他,“穿太少了,别冻着,快回屋去。” “渴了,想喝口水。”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,歪头骂她,“你也知道冷,小身板儿,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。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,躺被窝去,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。” “不是……我就有点难受,睡不着。”琬宜揉揉脸颊,站起身,“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,别总喝冷水,以后胃该疼了。” “不用那么麻烦。”谢安扯她袖子,抬眼,喉结动动,“你屋里不就有?” 琬宜顿一下,点头,“那我给你去弄。” 谢安也站起来,拍拍裤子上的土,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,“进去就别出来了,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。”说完,他又往外走,“我回屋一趟,你老实点等着我。”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,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,低低应一句。 谢安一会就回来,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,琬宜不认识。炉子上温着水,琬宜没给他倒茶,只泡了些枸杞。谢安真的渴了,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,之后才回过味来,鼻子缩一下,看着空空的茶杯骂,“什么鬼东西,甜唧唧的。” “枸杞水,晚上喝茶怕睡不着。”琬宜臂放在桌上,坐的端端正正的,“你手里什么?” “色盅。”谢安也没多纠结,舌滑过下唇,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,“看你蔫头耷脑的,爷来逗你开心了。”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,琬宜扯一下唇角,过会儿,真的笑出来。 谢安也笑,手指顺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,扬扬下巴,“妞儿,来跟爷赌一局?” 琬宜抿抿唇,把袖子挽起来半截,“……成!” ……色子在盅里翻滚碰撞,一共三局,琬宜自然全是输家。 她丧气趴在桌面上,声音闷闷,“你就是这么逗我开心的?” 谢安胳膊肘撑在膝盖上,手指戳戳她,嗓子里溢出低笑,“别耍性子,我教你,教你还不成。” 他捂唇咳一声,问,“想要几点?” 琬宜歪头,“六。” 谢安乐一下,手指拨动色子,让它翻一个个儿,“那你就把六放在底面,用让骰子转一圈半的力道转出去,十次有七次可以成功。” 他握着琬宜手腕帮她试一下,自然没岔子。琬宜眼睛一亮,谢安勾唇,“我只能教你这点儿,别的……反正你也学不会。” ……谢安将走的时候,琬宜已经有了困意。和他闹一会,心中郁气散了不少,她抱着阿黄站在门口,唇边又漾着笑。 谢安推开门,被凉气浸的打了个哆嗦,他撇唇,“真他娘的冷。” 琬宜左右看看,没别的衣裳,干脆把手里阿黄塞他怀里,“抱着,暖和。” 谢安撸一把它背上的毛,似笑非笑看她一眼,“那我不还了?” 琬宜努一下唇,“那可不成。” “嘶……狼崽子,亏了爷费心费力来陪你。”谢安瞪她一眼,抬步迈出去,“懒得理你。” 琬宜扒着门,眼睛弯一下,“谢谢三爷。” 谢安“嘁”一声,抬手揉下她头发,临走前留下句话,尾音轻巧,吹散在风中。 他说,“天塌下来爷顶着,用不着你瞎操心,老实点儿睡觉。” ------------ 20.波澜 收到谢暨来信的时候,琬宜正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底下看话本。谢安给她弄来的,内容五花八门,她随手拣一本来解闷儿,看里头形色人物的家长里短、一地鸡毛,倒也有趣。 来送信的是一个杨氏相熟的布商,正好到通渠去收货,顺路给捎封信。杨氏和那人在门口聊了许久,再进门时,眼睛里光彩熠熠。 看她高兴,琬宜也笑,站起来迎她,“姨母,都说什么了?” “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。周掌柜说,他长高了许多,也壮了许多,更像个大人了。”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,牵她进屋子,“姨母年纪大了,眼睛发花,看不清那小字,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。”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,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,听她柔柔地读。 谢暨没写几句话,寥寥数语,大部分是关于吃。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,蒜蓉排骨,红烧排骨,糖醋排骨……一列的排骨排骨,看的琬宜笑的不行。 杨氏哼哼一声,“就知道吃,小兔崽子,什么也不给他做,让他吃鸡屁股。” 琬宜弯唇,目光往下扫,继续念。剩下的,便就没什么了,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,拦住谢安揍他,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,进步斐然,先生对他大加赞赏。 杨氏不相信,理理袖子,念叨着,“小混蛋惯会编瞎话,为了躲他哥揍,什么都说的出来。”她看琬宜一眼,拉拉她手腕,“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,你躲他远些,别被骗咯。” 她话说的厉害,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,到底母子连心,半年不见,早就想的很了。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,也歪头陪她乐。过会儿,她问一句,“姨母,弟弟今年多大了?” “十四了。”杨氏伸手比划比划,“年纪小,体格像他哥,长得可高。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,这半年没我看管着,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。” 阿黄动动屁股,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,弯弯唇,“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,撑得起家。” 杨氏笑两下,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,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,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。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,暖洋洋落在炕上,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,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。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,书被翻开放在一边,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。 日子充满烟火气,看起来平静无波。可暗地里,却已风起云涌。 --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,攒了五条帕子,琬宜午后闲来无事,便就溜达去城里,找铺子卖掉。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,爽快给了她银子,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。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,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。 人散去不少了,摊子却还多。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,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,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,精致好看。琬宜走过去,欢喜挑一个,勾手指里头晃一晃,叮叮当。 小姑娘嘴甜,笑眯眯夸她,“姐姐真美呐,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。” 琬宜羞涩笑一下,想了想,又多给了她两文钱。街上人来人往,不好再梳发,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,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,鲜亮水嫩。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,琬宜没敢多逛,左右再瞧了瞧,便就想要回家。路过街口时候,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,她离得近,随意瞟了一眼。 ……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。 她不敢相信,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……没看错。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,铃铛坠在地上,清晰声响。琬宜木然站在那,一瞬间,只觉浑身冰冷,血液逆流。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,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,杂乱吵闹,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,琬宜才恍然回神。 她攥紧手指,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。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,也有些慌,手在她眼前晃晃,“姑娘?怎么了?”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,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,魂不守舍摇摇头,转身疾走。有人在后面唤她,“姑娘,你发绳掉了……” ……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,可连在一起,她却看不懂了。或者说,她一点也不愿相信。 圣安帝染寒疾驾崩,太子悲痛,三日后薨。先帝唯一皇嗣年纪尚小,经众臣商议,由昭郡王为摄政王,辅佐协理朝事。改国号为天启。 当年广郡王府被圣上错杀,其弟昭郡王功不可没。什么叫恩将仇报,什么叫人心叵测,他和沈青城父子二人将此表演的淋漓尽致。可如今,他竟成了掌权人。 先帝寒疾驾崩,太子哀痛病逝……这些话,琬宜一个字都不信。 她真真切切能察觉出来沈家父子的狼子野心,从陷害她父亲,覆灭广郡王府,到设计让先帝太子双双病逝,只留三岁幼帝一人,昭郡王绝不可能甘心只为摄政王。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,甚至,她连自己都保不全了。 沈青城得权,定不会放过她的。那人的温润外表后的阴鸷,琬宜领会的清清楚楚,就算掘地三尺,沈青城也定是会找到她。或许无关情爱,他就是偏执,得不到的宁愿毁掉。 傍晚凉风胡乱吹在脸上,琬宜急匆匆地走,却不知道该去哪里,发丝被泪水黏在眼角,挡住前面路。琬宜吸吸鼻子,用手去抹,这才发现眼泪早就无声无息流过下额。 她停下来,茫然无措。 有的店铺点起灯笼,橘红色,光晕温暖,照亮周围一点的路。街上人神情闲适,牵着孩子缓步走着,有人提起那张布告,唏嘘着低语,与琬宜擦肩而过。 对旁的人来说,无非是皇帝死了,换一个,又能怎么样。可对她来说,这或许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的崩塌,前路又要被封死了,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。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,缓缓往下滴着血,琬宜肩膀耸动一下,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。她蹲下来,蜷在旁边小楼的墙角,无助抱着自己的膝。 光从上方摇晃着照下,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团儿。 …… 小九门的门口,春东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,身后是不受影响的热闹喧哗。赌徒的情绪永远高昂,无论谁当朝执政,他早已习惯,恍若未闻,目光随意在街面上扫来扫去。 等到视线落在墙角时,他动作一顿,瓜子皮含在唇间。春东跳下去,犹疑着往那边走,在她身边站定,试探喊一句,“……琬宜?” 朦朦胧胧,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喊她名字。琬宜微微偏头,红肿眼睛从臂弯里露出一点,瞧见面前弯腰站着的身影。春东看清是她,浑身一颤,下意识回头撕心裂肺喊一声,“哥!” ……谢安出来的时候,琬宜已经站起来了。泪痕未干,裙摆脏了,飘飘摇摇的,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她手指摩挲过眼下肌肤,尴尬冲他牵牵唇角。 谢安呼吸一滞,沉着脸扯她手腕拉进屋子,让她站在避风位置,回头喊春东去拿件厚袄子。 琬宜局促蹭蹭脚尖,看着眼前陌生情景,觉得浑身不舒服。她开口,声音低低,带些哑,“我在这……是不是不好啊?” 谢安挡在她身前,察觉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,心下郁火压不下,掀了个放茶壶的托盘狠狠砸到身后。他转身,眯眼低喝,“再看一眼别怪老子不客气!” ……没人再敢有异动。 琬宜心中更慌,往楼梯上看一眼,见春东仍旧没影子,搓搓手,“我……” “闭嘴。”谢安骂她一句,手撑在她身后墙上,声音里怒意明显,“你这么晚不回家在做什么?” 他太凶,琬宜唇瘪一下,想解释,出口的却又是哭音。她觉得不好意思,揉揉眼睛,垂着头不说话了。 看她这样,谢安的心被扯了一下的疼。他缓一口气,手指抬起她下巴的动作轻柔许多,语气带着诱哄,“得了,别哭了,跟我说,到底怎么了?” “谢安……”琬宜呜咽一声,手指攥住他袖子。身前男人身形高大,以保护姿态护着她,胸膛温暖,能驱散寒意。琬宜低语,“我怕。” 谢安摸摸她头发,离她更近些,低声问,“怕什么?”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,从舌尖上吐出颤音,“我怕有一天……会给你带来麻烦。” 谢安不明所以,可看她脆弱哭着,好像一碰就会碎的样子,也不敢多问。 “屁话。”他矮一点身子,正对琬宜眼睛,“在临安,敢动老子的人还没出生。” 琬宜摇头,“不一样的……” 春东已经把衣裳拿下来,谢安接过来给她穿上,打断她的话,“得了,”他拽住她手腕,带她往门外走,“有什么事,回家再说。” 琬宜犹豫一下,谢安察觉,偏头看她,语气淡淡,“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,忘了?” 琬宜凝眸看他,听他继续道,“天塌下来,爷顶着,你安心。” …… 到家时,杨氏刚做好晚饭。见他们回来,从厨房探身笑一句,“又这么晚,琬宜怎么愈发贪玩了。” 琬宜轻笑一下,把钱袋子塞谢安手里,让他递给杨氏。她不敢过去惹杨氏担心,就随意寻个借口,躲进屋子。 没过一会,谢安也进去,手里端一碗甜米粥,袖子里揣个鸡蛋。阿黄蜷缩在炉火边,琬宜倦了,和衣躺下,望着棚顶发呆。 谢安瞟她一眼,没出声,安静靠在一边剥鸡蛋。蛋清嫩滑,顺着碗沿儿溜进粥里,旁边卧着咸萝卜丝和腊肉。弄好了,他去支炕桌,碗放上去,提着琬宜肩膀给她扶起来。 “先吃饭。”见她懒着不愿意动,谢安把筷子拍她面前,“等着喂哪?” 琬宜抿一下唇,含进嘴里一口,咸辣滋味。她咽下去,感受肚里暖融温度,这才觉着饿了。 谢安手枕在脑后,倚着炕边柱子瞧她,“多吃点,爷可没伺候过谁。别不给面子。” “你吃不吃?”琬宜停住,抬头看他。 “你事儿都没说明白,吃不下。”谢安手敲敲桌子,察觉到她骤然暗下去的眼睛,声音放轻柔些,“你乖,吃净了这一碗饭,就算白日里你闯了天大的祸来,爷也给你兜着,不骂你。” 他话音里纵容太过,琬宜心头热烫,眼中又开始发酸。没一会,她乖顺吃完,半个饭粒没剩下。 “说吧。”谢安满意勾勾唇,撤了碗筷放一边,胳膊拄在炕桌上,歪头看她,“你是怎么了,还能给我惹来麻烦?” 琬宜盯着自己的指尖,半晌,抬眼问他,“姨母,是怎么和你说起我的。” “哦,这个啊。”谢安掏掏耳朵,“就京城来的,娇生惯养,家里算是富裕……” “不是的。”他话没说完,琬宜便就打断他,正色,“姨母是帮我瞒着你的。” 谢安坐直身体,凝神看她,“什么意思?” 琬宜吸一口气,问,“你知道今天贴出来的布告吗?” 谢安点头,“知道。” 顿一下,那边姑娘低语,“昭郡王,是我曾经的叔父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眯一下眼,本想追问一句,可看着她已经抖的不像话的指尖,尽力平静的神色,话在舌上转一圈,怎么也舍不得说出来。 他手勾一勾额角,把炕桌放地上去,推她躺下盖好被子。阿黄颠颠过来,谢安提它前腿放琬宜身边,转身吹灭灯,走出去。 “谢安……”琬宜不知所措,急慌慌喊他一句。 “你睡你的,别的事我问我娘。”谢安回头,阴暗中看不清脸色,只听见沉稳的声音。他说,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。安心睡,我在这。” 门被合上,轻轻一点声响。脸颊濡湿,琬宜摸一下,又是泪流满面。 ------------ 21.跟头 正房里,谢安坐在椅子里,半弯着腰,胳膊肘撑在膝上。杨氏靠炕边,慢慢给他讲着。 这段故事并不长,没多会就讲完,杨氏话音落下,屋里寂静,就剩烛火燃烧的声音。 半晌,谢安哼一口气,直起背,骂一句,“就他娘的为这事,哭的跟个鬼似的。” 杨氏愣一下,“琬宜哭了?” 谢安手揉揉肩膀,“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,自己脸像只花猫。”他舔一下唇,“我才想起来,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,邋遢样子。” 杨氏蹙眉,不放心,披件衣裳下地穿鞋,“我去看看。” 谢安拦住她,“早睡了,吃过饭了,现在可能正做梦呢。您甭惦记。” 杨氏叹口气,又坐回炕沿,“我怕她想不开,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。”她停一下,眉拧的更紧,“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,这孩子心眼实……” “嗯,”谢安接一句茬,“想的还多。胆子又小,特别能哭。” 说完,他自己又笑一下,“不过,还挺乖的。” 杨氏睨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怎么想的?” “什么怎么想的?”谢安困了,眯眼打个哈欠,“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勾勾唇,还有心思开玩笑,“大不了就举家逃呗,天下那么大,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,神仙老子也寻不着。” 杨氏没理他这茬,沉默一会,说,“琬宜是个好姑娘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应一句,“我知道。”他又说,“要是她不好,我不会留她。”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,烛火晕黄下,黑亮温暖。谢安自己没有察觉,他说那句话的时候,语气有多舒缓温柔。她笑一下,拍拍身边被子,“你懂得就好。”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,伸伸胳膊站起来,道一句,“娘,晚了,我回去睡了,您也早点。” 杨氏应一句,又唤他,“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,安抚她一下,别让她太慌。” 谢安颔首,又往后挥挥手,推门出去。 -- 第二天,琬宜难得赖床,睁开眼时,天光早就大亮。阿黄也醒了,头尾挨在一块,蜷成个团卧她身边。琬宜伸手触触额头,全是冷汗,手脚发软,她裹紧被子,一阵阵打冷颤。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,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。鹅也扯嗓子嚎,嘶哑难听的声音,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。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,日光落在被子上,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,总算缓过来一点。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,动动僵硬的脖子,扶着炕下地。阿黄随她蹦下来,琬宜歪头,冲它笑一下,问,“饿不饿?” 话出口,才觉得嗓子难受。昨个冷风吹太多了,她到底是受不住。 不多会儿,拾掇好自己,琬宜推门出去。院子里翠菊还开着,粉嫩花瓣,里头黄蕊鲜丽,淡淡香味扑鼻。 杨氏听见声响,急忙从屋里跑出来,到她跟前摸摸脸,声音温柔,“总算醒了,姨母留了粥,还温着,过来吃。” 琬宜顺从过去,想要帮忙,杨氏没让,只许她一旁坐着。今早上煎了小银鱼,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,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,杨氏瞧见,拎一条扔地上,笑骂一句,“馋鬼。”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,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,绵软糯烂,入口即化。杨氏坐她身边,看她小口慢咽,过一会儿,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。 她说,“琬宜,你别担心,这里就是你的家,谁都不会不要你。” 琬宜手上一颤,偏头,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。 杨氏擦擦她眼角,哄劝,“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,你现在是琬宜,不是沈湘潆,过了这许久,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,谁认得出你。临安离京城远得很,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,有谢安在,不会多事的。再说,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,遣了个大臣来,挨个地方搜寻,他手里就一张画像,寥寥几个墨点子,能查的出什么。” “姨母……”琬宜抿抿唇,扑进她怀里,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 “什么客气的话都不用说。”杨氏拍拍她背后,笑言,“我原来收容你,是因为你娘亲是纪绣儿。我现在收容你,只因为你是琬宜。你在这好好呆着,安生过日子,便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。” 她怀抱温暖柔软,不像谢安般宽厚,但同样让人安心。琬宜合上眼,脸贴在杨氏颈侧,沉默环着她。 ……饭后,杨氏到后院去拾掇园子,琬宜陪她一会,实在有些头晕难受,便就回屋子躺下。 杨氏看她蔫蔫的提不起劲,心里惦记,想去给她请个大夫。家里离城不算近,这样一来一回折腾着,少说也要快一个时辰,琬宜没让,就自己煮了碗姜汤。 杨氏以前风寒,请大夫开的药还剩下些,她熬了给琬宜,喝下又睡一觉,果真好多了。 再醒过来日头快落,身上衣裳都被汗黏着,不舒服,厨房有热水,杨氏帮着她弄好,洗个澡,又窝进被子里。 屋里又只剩她一人,琬宜侧身躺着,脸挨着枕头,把被子拉到眼下。阿黄乖巧坐在她旁边,一下一下舔着爪子。琬宜看它一会,手指伸出去,闷闷逗它,“帮我也舔舔好不好?” 阿黄脖子歪一下,顺势倒下去枕她手腕上,用齿间轻缓磨她的手心。舌尖湿润,酥麻痒痒。 琬宜心情本还有些低落,被它这样一闹,好了不少。 她看着阿黄脊背,过一会儿,眼睛因困倦慢慢合上。眼前世界变的模糊,过往种种在心头闪过,她病着,头晕,胡思乱想。 杨氏把院里的鸡鹅赶进笼子里去,各种叫声吵闹一片。琬宜忽的轻笑一下,手指勾勾旁边大猫的下巴,低声道,“阿黄……你说,我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。锦衣玉食十几年,一朝家破人亡,流离失所,从云端跌到尘埃。我本以为我活不成的,可现在,又被人金枝玉叶一样宠着了……” 半晌,她蹭蹭它耳朵,叹一口气,“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当初来这里……” 屋里没点灯,窗外天光渐渐暗下去,低语渐渐消失,阿黄侧脸看她一眼,琬宜已睡着了。 地下碳炉里火星闪烁,盘旋出淡淡烟雾,一室温暖安谧。 -- 谢安回来的时候,漫天星辰。杨氏在厨房里坐着摘菜叶子,锅里咕嘟嘟煮着汤。谢安拴好马进去转了圈儿,没看见想找的人,再退出去瞄一眼偏房,灯灭着。 他心里一紧,拧眉,“娘,琬宜哪去了?” 杨氏淡淡扫他一眼,“把心咽回肚子里吧,人没丢。” 谢安一滞,脸上有点挂不住,“……我又没问这个。” “那你问哪个?”杨氏笑一下,仔细观察他面色,看谢安实在快急了才松口,“琬宜身子不舒服,屋里睡觉呢。睡了挺久了,想着也快醒了,你去看看吧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摸摸鼻子,趁着杨氏下句话还没出口,赶紧转身离开。 杨氏动作一顿,看他匆忙背影啼笑皆非,折了叶梗子扔地上,喊他,“你跑什么,我又不挤兑你。”谢安脚步没停,她含笑补一句,“你动作轻点,别吓着她。” ……推门进去,琬宜果真在睡。阿黄醒着,绿眼睛晶亮,盯着他瞧。 谢安瞪它一眼,本想着立刻就出去的,可思索一会,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看看她。他轻手轻脚蹲她边上,迎着月光看看她的脸,手指搓了搓,试探地捏着被角给她盖严。 琬宜刚洗过澡,头发没梳,散在枕边,盈盈淡香。屋里黑,就窗边洒进来一点点光,但却更显得她脸颊嫩白。下巴尖翘,养胖了不少,微微带一点肉儿,唇微张着,缓缓呼气。 谢安一腿跪在地上,手扶着炕沿支撑住身体,眼睛不受控制地顺着脖颈滑下,落在她肩头。瘦弱纤细的骨架,领口被弄散了,倾斜着,露出一条绯红细带。 细带延伸进亵衣里面,下面景色…… 心底忽的泛起股从未有过的感觉,说不清道不明。一道热气沿着脊背窜上来,谢安艰涩吞一口唾沫,这才惊觉嗓子已经干哑,浑身燥热着,烦闷说出不话。 他喘息急促,仓皇别开头,眼睛紧紧闭一下,而后猛地站起。幅度太大,衣角勾住旁边柜上茶杯,杯子坠在地上,嚓的一声脆响。 谢安心里一惊,下意识歪头看她,对上琬宜的眼睛。 她才醒来,睫毛颤颤的,神智还不清明。谢安不敢动,也不敢再看她,转脸盯着对面墙上某一点,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。下巴绷紧,喉结滚动一下。 过半晌,他才发现不对劲。她太安静了。 侧过头,果然看见她蜷成一团的样子。苍白憔悴的,轻轻呜咽一下,额上细汗闪烁。 谢安心里咯噔一下,也顾不得其他了,扶住她肩膀,轻声安抚,“琬宜……怎么了?” 她吸吸鼻子,喃喃一句,“我好冷。” 谢安手指摸上她额,触感温热,并没烧太狠。他敛着眉,再把被子往上扯点,护住她裸露在外的肩,而后急急出去找杨氏。 ……屋里亮起来,琬宜下意识眯一下眼。谢安坐她身边,伸手护住她眼睛。 杨氏伸手进被子感触琬宜身子温度,见他动作,侧头奇怪看他一眼。 谢安抿唇,嗓音暗哑,“做什么?” 杨氏勾一下唇,手抽出来,重新掖好她的被子,“不做什么,只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细心。” 谢安心里急,没理会她的意味深长,着急问一句,“琬宜病的厉害吗,用不用去找个大夫?” “只低烧,没什么大事。炕再烧热点,出一身汗,明早上就好了。”杨氏拿着小钩子把旁边烛火调的暗一些,偏头,“我再去煎点药,你就在这儿呆着?” 谢安没说话,杨氏笑一下,自己给他寻个理由,“咱家柜里有个汤婆子,你去灌了热水暖她被子里,琬宜能再舒服些。” 她说完就走了,谢安看她背影从窗前消失,往琬宜身边再凑一点,指头拈去她鼻尖的汗。他鼻子里哼一声,低低嘟囔,“废物玩意儿,吹吹风就成这怂样了,还得爷伺候你。” 琬宜听不清他说什么,脑子里乱糟糟的,有点烦,干脆歪了头不搭理。谢安看她的样子,半点不觉得恼,反而轻笑一声,他捏捏她下巴,哄一句,“等着,给你拿好东西去。” 这次琬宜听清了,她半睁开眼,瞧着身边高大身影,含糊不清吐一句,“那你快点回来……” 几个字,奇异地,谢安便就觉得心满意足了。他食指勾一勾她脸颊,轻声道,“乖点,我很快。” 拿着汤婆子回来的时候,琬宜又睡过去了。谢安叫她几声,她也没反应,他拧眉,干脆把她被子掀起一角,自己放进去。 热烫的感觉让琬宜舒服嘤咛一声,她下意识抱紧汤婆子,身子扭蹭一下,然后翻了个身。谢安正欲将手抽回来,可刚退一半,便就因为她的动作被压在了身下。 琬宜的亵衣因为胡乱动作往上卷了一层,细嫩腰肉露在外面,毫无阻挡地贴在谢安手背。因为低烧,她肌肤比平常更热,滑腻柔软像是蛋清儿。谢安呼吸一顿,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。 琬宜嫌他骨节太硬,小幅度动几下,没躲开。她难受,就用手指捏住他腕子,死命往外拽,但是自己又压着,一来一回,谢安手臂半分没移动,琬宜却急了,哼哼着带了哭音。 谢安视线凝在她脸上,看着她委屈瘪起的唇,太阳穴一突一突地往外跳。他忍了一会,实在受不住,低吼一声,“别动!” 琬宜被吓到,顿一瞬,惺忪掀开眼皮看他,“谢安……” 没人回应,她眼睛稍微偏一偏,意识到腰下的手是他的,但意识恍惚,并没觉得这有多难堪不对劲。琬宜咬咬唇,食指动了动,挠挠他手腕,又叫一句,“谢安……” 身边男人终于有了动作,另一只也伸进去,轻轻扶着她腰抬起,把右手撤出来。谢安缓了好一会,才应一句,低低应一句“嗯”。 他半跪在炕边上,俯身将额枕上手臂,等着背上热汗退下。 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,琬宜轻轻叹一口气,在被子里环住膝盖,蜷成一团。 过半晌,旁边人一直没有动静,怀里汤婆子热烫,她也缓过来了不少,这才慢慢回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。 谢安手指按一按额角,缓缓吐出一口气,直起腰。可抬眼就对上琬宜震惊的双眸。他心下一凛,问她,“看什么呢?” 她嘴唇颤了颤,因为干涩,有些地方阴出丝丝血迹。谢安顿一下,用手指沾点旁边杯里的茶水,想给她润一润。 琬宜深吸一口气,看他凑过来,手不经脑子思考就挡了出去,正好推他胸上。 谢安根本没防备,本来蹲着就不稳,被她用足了力气一推,不受控制往后倒去,扑通一声。 再缓过神来,他发现自己正躺地上,手撑着地坐起来,琬宜正紧张看着他。谢安用舌顶一顶腮,半天没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。 琬宜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神色,快哭出声。她重新缩进被子里,紧紧攥住被角,小声喊他名字,“谢安……” 她舔舔唇,呜咽,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 烛火愈来愈暗了,快烧到头,飘忽不定。谢安手指抿一下鼻子,挺身站起来,走过去,手臂撑在她身子两侧。琬宜不敢看他,紧紧闭着眼,大气不敢出一声。 看她这幅样子,谢安心中五味杂陈。想他在临安也是号人物,道儿上混了十几年,拿过刀提过棍,砍过别人,被人砍过。但是,今天第一次被人推了个大跟头。 还是个女人,一个病恹恹的女人。 他呼吸粗重,喷洒在她颈边,琬宜悄悄把眼睛掀开一条缝,看见谢安的黑亮眼眸。 他咬牙切齿,“沈琬宜,你他娘的有种。” ------------ 22.阿黄 再然后,便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。琬宜无助捂着耳朵,眼睁睁看着窗框震了三震,心里就一个念头……完了。 被谢安这么一吓,琬宜清醒了大半,她撑着胳膊坐起来,时不时往窗外扫两眼。对面就是谢安的屋子,可从始至终,那边的灯就没亮起来过。 琬宜知道,谢安这次是真的火了。 也是,那么霸道性子的人,说一不二惯了,现在猛地出了这么大糗,面子里子全丢的一点没留,肯定会恼羞成怒。 琬宜知道自己做的不好,一宿睡睡醒醒,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谢安道歉,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,却根本没了说出去的机会。 第二天早上,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,杨氏说,谢安已经出门了。 琬宜失落一会,打起精神,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。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,可谢安脸色冷淡,瞧都没瞧她一眼,转身就进了屋子。 ……琬宜心里有点难受。 男人嘛,好面子,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,明天再早起一点,一定能和他说句话。 这天早上,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,她怕冷,没动弹,只点了屋里的灯,抱着阿黄盯着外头。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,过了好一会,正屋门开了,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。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,“总算能堵到他了。” 她没再等,利落穿好衣裳,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。杨氏怕琬宜再着凉,没让她帮多少忙,自己一人忙活。琬宜转了圈儿,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,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。 天光大亮,馒头和肉汤都熟了,谢安还是没出门。琬宜有些沮丧,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屋里,杨氏唤她一声,“琬宜,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。” 琬宜应一声,起身抚抚裙摆,匆匆往后走。可等她回来,就不多会儿的功夫,谢安又走了。杨氏拧着眉喊他,“汤都做好了,好歹喝一口再出去,你着急个什么劲儿?” 闻声,琬宜吸一口气,急急回头,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。然后把剑挂在腰间,扯着缰绳翻身上马,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。 ……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。 她差不多明白了,谢安这是在躲她,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。肩膀瞬间塌下来,琬宜揉揉眼角,幽幽叹一口气。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,颠颠跑她脚边来,琬宜弯腰抱起它,蹭蹭它的脸,神色无奈,“怎么办呢……” -- 小九门里,谢安也不好过。他背靠在椅子上,腿搭着桌沿,一手懒散枕着后脑,另一只捏着账本,心不在焉,视线飘忽不定。 看了半个时辰,一行字都没入了眼,至于心里想着什么,谢安自己都不清楚。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,他舔了舔唇,紧闭上眼,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。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,差点被砸到眼眶。他搓搓手,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,吸口气,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,“哥?” 谢安懒得理他,手揉着额角,声音狠厉,“没事就给老子滚!” 这语气太冲,春东不敢触他霉头,有事也不敢说了,嘟囔一句,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。动作刚做一半,里头人又改了主意,“回来!” “……”春东摸摸鼻子,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。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,再出去已经晚了,春东叹口气,慢吞吞走他面前去,“怎么了,哥?” 谢安舌滑过左腮,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问题,沉着脸默不言语。春东战战兢兢,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,忽听谢安问了句,“你和翠翘现在怎么样?” 这问题春东始料未及,他斟酌一下,小心回答,“挺好的?” 谢安抬眼,春东对上他视线,肩膀抖一下,立即改口,“不好!昨晚还吵架了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眼睛眯一下,扬扬下巴,“吵什么?” 春东撇撇嘴,“她说我穿的衣裳忒俗,看着不顺眼。” 谢安扯一下唇,问,“然后呢?” 春东不明所以,憋了半天,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,“然后什么?” 谢安问,“她打你了?” “……没打。”春东被他弄得云里雾里,不知怎么回答,只能看谢安脸色行事,见他唇抿一下,旋即又改口,“打了!还踹了我一脚,踢床下去了。” 谢安总算满意,点点头。春东松一口气,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有了冷汗。 “哥,要是没事……”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,匆匆开口,没说半句就被谢安打断。这次的问题更加刁钻,“翠翘踹了你,然后,你做什么了?” “我……”春东硬着头皮,脸涨的通红,“又爬上去了。” 谢安顿一下,不可置信,“那么怂?” 春东僵了半天,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,最后壮着胆子问一句,“哥,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和翠翘的事了?” 谢安面色古怪一瞬,又冷脸,“有问题?” 春东一噎,“没。就是……挺高兴的,受宠若惊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不再看他,头向后靠,用臂挡住眼睛,“出去吧,把门带上。” 春东如蒙大赦,匆匆出门,风一样跑下楼梯。 屋里,谢安搓一搓手指,嘴里念叨,“又爬上去了?像不像个男人……怎么也得骂她一顿再爬上去吧?” -- 这天晚上,谢安总算按时回了家,还去厨房吃了饭。他平日里也总是时不时忙一阵,杨氏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,也没多问,只琬宜心中瑟瑟。 谢安坐她对面,一直沉着脸,半句话没说过,琬宜闷头吃饭,时不时瞟他一眼,不敢出声。偶尔一次对上他视线,瞧着里面并无什么明显情绪,她心里一紧,更觉得不安。 早前准备那一套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,再者说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被谢安这么一晾再晾,琬宜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跑的没剩什么了。 她叹口气,筷子戳一戳碗里豆腐,和地上阿黄大眼瞪小眼。 看琬宜无动于衷的样子,谢安齿含着筷尖,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。对那晚的事情,刚开始确实是实实在在气过一阵,有种颜面扫地的耻辱之感,但过了一宿,便就消得差不多。 琬宜那时并没多清明,无心之举,他斤斤计较实在太不男人。再说,他也半点没落着亏,摸了手腕掐了腰,要是放琬宜清醒的时候,不被甩巴掌都是运气。 可无论如何,他的面子都过不去。再见着琬宜,他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姿态来,就只能避而不见。今天回来,他其实本来的打算是寻个由头狠狠骂她一顿,给自己寻个台阶下。 但是看着她那张脸,谢安嘴开了又合,半句狠话说不出来。 他跟自己说,算了吧算了吧,小丫头片子较什么真儿,等她给个台阶,自己顺坡下驴得了。但是谢安在桌前等啊等,旁边茶都放凉了,琬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。 谢安心里那个气啊,憋了一肚子火,无处可发。 杨氏瞧他一眼,“你怎么了?” 谢安深呼一口气,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点。他伸筷子敲了敲装豆腐汤的碗,问,“这是谁做的?” 琬宜动作顿一下,抬头看他,小声说一句,“我。” 听她这样说,谢安眉头舒展,心里敞亮了不少。他把筷头往桌面上墩了墩,啪的一撂,骂一句,“真他娘的难吃!”话音落,起身即走。 “……”琬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她瞟一眼对面谢安的碗,轻轻嘟囔,“难吃你还吃那么多。” -- 再晚一点的时候,琬宜坐在炕上无所事事地剪窗花。她披件小袄,手上动作着,心里却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谢安的事。 这事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,谢安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,无非是下不去脸,等着哄。琬宜左思右想,还是决定低一些姿态,他脾气差,她就担待点吧。 杨氏睡的早,灯早就熄了,琬宜轻悄悄起床,到厨房去取壶酒,拿屋里炉子上温。谢安向来喜好睡前小酌一杯,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。 一壶竹叶青,并不烈,睡前喝正好。琬宜推门看看,谢安屋里灯还亮着,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。看姿势应该是靠在墙上,曲一条腿,闲散舒适的样子。 琬宜不敢自己去,就去拽拽大猫的尾巴,“阿黄……你替我送一趟吧。” ……谢安正望着棚顶发呆,门口突然传来阵响动。他心思一动,以为是琬宜来了,赶紧思考着自己应该摆出幅什么样的表情。还没想出来呢,又响起几声猫叫。 谢安狐疑下地,开了门,果真空无人影。他低头,瞧见正窝在自己脚边的黄猫,背上紧紧缠着一壶酒。他舔一下唇,视线往对面看过去,心下了然。 “为什么是你送?”谢安蹲下,脚跟空悬着,腕搭在膝头,手指头戳戳阿黄脑袋,“她人呢?” 阿黄听不懂,只乖顺趴着,谢安撇撇嘴,在外头吹半天冷风,也够了。他摸摸鼻子,最后还是把酒给解了下来,“得了,你回去跟她说,爷不计较了,但下不为例。” 他哼哼一声,“再有下次,吊起来打。” 狠话撂的够了,谢安拍拍身上土,拎着壶把儿转身进屋。他回头,冲阿黄抬抬脚尖,语气轻松不少,“回去吧,爷今晚就不留你了,把话儿给我带到咯。” 他就是说着玩儿,根本没往心里去。回屋里后,谢安翻个杯子出来,坐炕头啜一杯,虽然味道淡些,但也有滋有味。阿黄在门口盯门缝看一会,转身哒哒跑回琬宜屋子。 琬宜正眼巴巴等着它,见它进门,背上空无一物,松一口气,心放回肚子里。 谢安脾气躁,但不是小肚鸡肠的人,收了她的东西,定不会再对她计较这件事了。琬宜勾一抹笑,冲阿黄招招手,“辛苦啦,过来抱抱。” 阿黄却根本没理她,在屋里转一圈,跳起来往炕尾不知道扯下了什么东西,叼着就往外跑。琬宜呆住,目光扫过那堆衣物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顾不得穿衣,匆匆下地追出去,“阿黄……” 那边,阿黄已经到了谢安门前,出来一次,谢安没锁门,它身子一蹭,轻轻便就钻进屋里。琬宜站在外头,被风吹得哆嗦一下,急的快流出泪。 听见响动,谢安歪歪脖子,眼睛扫过去,瞧见是它,笑一下。可下一瞬,便就凝滞在脸上。 阿黄嘴里是块绯红布料,细带子垂在地面,上面绣着白色蝴蝶。 谢安眯着眼,一字一句吐出来,“她给我,送肚兜儿?” ------------ 23.想上 琬宜盯着那扇木门, 从心凉到了脚。夜深露重, 她单薄衣裳被吹的晃荡荡,几次想鼓起勇气进去, 但都最后退缩。 活这么大,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羞愤欲死。 阿黄从进去就没再出来过, 隔着窗户能看见炕边那抹背影,肩背宽阔, 腰脊挺拔,僵成一座山。等了不知道多久, 琬宜冻的嘴唇发麻, 谢安终于动了。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,只晃悠悠过去锁紧了门, 转身回来时顺手吹灭了灯。 眼前一片黑暗,寂静无声,琬宜哆嗦着抱紧自己,又站了一会, 颓丧回了自己屋子。 ……第二日她没敢早起,缩被子里等着谢安出门才慢吞吞起床洗漱。还好他并不磨蹭, 三两下出门, 没一会就听不到他声音。 意兴阑珊喝了点粥, 再帮着杨氏收拾好厨房, 琬宜左右看一圈无事做, 便就回屋子去做绣活儿。富贵牡丹刚绣好一片叶子, 阿黄迈着小碎步从外头懒洋洋进来, 餍足样子。 琬宜看着它,昨晚刻意被忽略的事又闯进脑子,她心一颤,面色沉下来。 阿黄像是知她心情不好,也不像往常一样巴巴往跟前凑,卧在炉火旁边。一双绿眼睛晶晶亮,一眨不眨盯她瞧,琬宜伸手拍拍旁边,“过来。” 阿黄抬一下屁股,没敢动。琬宜吸一口气,自己穿鞋下去,揪它耳朵,“你昨晚做错什么事你自己知道不知道?” 大猫呜咽一声,站起来扒住她膝盖,神色可怜无助,琬宜差点心软。又想到什么,心一横,拉着它前腿转过来,啪啪对着屁股狠拍两下,“叫你长点记性,别什么东西都敢碰!” 她力道并不轻,阿黄被打的眼里含水,再叫两声,委屈趴下。琬宜站起来,深呼几口气,心里郁意散了几分,可想起那方还在谢安房里的肚兜,复又变的愁眉苦脸。 思索一会,她过去收起炕上针线,扯件外衣披上,往外头走。阿黄脑袋一抬,又要跟上去,被琬宜回头狠瞪一眼,“哪也不许去,就在这给我反省。” 门砰的被关上,阿黄伸舌舔舔肚皮,安静趴下。 杨氏正在屋里纳鞋底,琬宜小心瞧她动静,趁她不注意,轻手轻脚推门进了谢安屋子。这么偷鸡摸狗的事,琬宜从没做过,何况还是在个男人屋里寻自己的私密东西。 她左右看一圈,心跳如擂鼓,眼睛不时往窗外瞧一眼,生怕杨氏忽然出现。 等终于平静下来些,琬宜才有心思好好打量。谢安屋里她来过不少次,却从没有认真看过。 摆设很少,一张桌子一把椅子,唯一装饰是桌上花瓶,里头一把枯枝,枝叶干脆的像是一碰就会碎。 墙边木柜,打开看,横七竖八几件衣裳,暗色居多。 琬宜仔细找着,被褥全翻遍了,一无所获。她心一点点沉下来,手心冒汗,呆站在屋里不知多久,院里头鹅扯着嗓子叫一声。 琬宜一惊,知道杨氏肯定会出来捡蛋,不敢多留,赶紧推门出去。 接下来一天,她都过的意兴阑珊。绣一朵牡丹,针法出错几次,最后还用错了线的颜色,慌忙中,手指尖扎出好几个针眼儿。 阿黄一整日都乖巧没出错,琬宜想骂它都找不到机会。心中郁结没处发,吃过了晚饭早早躺下。外头天渐渐暗下来,她盯着头顶梁木,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。 唯一庆幸的是,谢安似乎也不想见她,月上半空都没有回来。 琬宜闭上眼,安慰地想,最好别回来了…… 可她不知道,心里杂乱、觉得时光难捱的,不只是她一个人。 -- 临安最大的酒楼名叫福满楼,一共三层,顶楼天字间,靠着走廊栏杆望过去,能把大半个临安俯收眼底。 下面不远处是花街,珠翠楼就在那儿,现在的点儿,是最热闹的时候,人来人往,看得见的纸醉金迷。 形形色色人物路过街口,不知从哪个方向来,但都往同一个地方去。谢安趴着栏杆往下瞧, 眼皮半垂,心不在焉,他齿间含一粒花生,不嚼,只无聊用舌头舔舔,咸滋味儿。 风吹衣裳鼓起,谢安敞怀,却不觉得冷。 身后面春东正兴致勃勃和付邱闫划拳喝酒,吵闹叫嚷,桌上都是下酒菜。鸡爪、猪肝、盐炒花生米……大部分都加了辣子,看过去红通通一片。 付邱闫是小九门的老主顾,春东和他关系不错,又都好酒色,气味相投,总是一起吃饭喝酒。谢安平日里是不会参与他们的,但今天,他实在不想回家,便就一起来了。 屋里,春东连着输了三次,喝的脸颊通红,付邱闫坐另一头笑的见鼻子不见眼。春东不服,回头扯嗓子喊,“哥!”杀猪般叫了三声,谢安不耐烦走进来,踹他一脚,“屁事?” 春东傻呵呵笑,手指着付邱闫,“给兄弟报仇!” ……论行酒令,没人是谢安对手。他混惯了,十岁出头就敢和人拼酒,第一次吐得胆汁快出来,再过几次,便就千杯不醉。 在小九门,接触的人少不了有头有脸的,当初谢安势力还不大的时候,便就被老管事指派去陪酒。那群人是真的能喝,敢喝,烧刀子混最烈的汾酒,不用碗,只用坛。 当时年轻,急于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,谢安什么都没怕过,喝到受不了,就跑到外面去吐,回来仍旧能谈笑风生。他话不多,但直击要害,拍马屁也总能拍到点子上,三言两语哄得那群人乐乐呵呵与他称兄道弟……人脉广了,手段厉害,他总算爬到塔顶。 回想起这十年,谢安自认能做到临危不惧,运筹帷幄,就算栽了跟头,他也能面不改色爬起来。他脾气躁,但世事历练,心性收敛不少,多久没再有什么能让他烦闷如此的事了。 谢安立在那,烛火在眼前摇曳,火炉冒着腾腾热气,他在心里念那两个字。琬宜。 春东看他发愣,有点急,瘫在椅子里又开始嚎叫,“哥!” 谢安缓过神,不去想那些事。他拉着椅背把春东弄走,自己懒散躺另一张上,冲付邱闫扬扬下巴,“来。” 付邱闫装模作样抱拳,“久闻谢三爷威名,望手下留情。” 谢安尽力提起几分兴致,他勾一下唇角,缓缓道,“欺负我兄弟……没门儿。” 酒过三巡,喧闹从远处传来,隐约听不真切。夜色颓唐。 付邱闫已经醉了几分,神态迷蒙,谢安不急不慢,先试探他几把,暗中记他神态习惯。眼看着谢安喝了三杯,付邱闫略带些得意,“能让谢三爷输酒的,现在还有几个?我这也算是够本儿了!” 谢安笑,舌头把含了许久的花生粒卷进嘴里,嚼两下,“我动真格的,你可别哭?” 付邱闫拍着桌子,“这一坛,喝不完咱们不收场!” 谢安淡淡点头,腰背挺直些许,挑眉,“来。” ……一炷香后,坛子空了,付邱闫晕乎乎趴在桌子上,茶盏被推倒,他臂横着,杯盘狼藉。 春东在旁边敲着筷子叫好,手指着他笑,“怂包蛋,知道你面前谁吗?敢咋呼!”学着谢安样子歪斜着,春东笑声更猖狂,“三爷当年骑马横行临安的时候,你还在家里念三字经!” 耳边是他俩不知疲倦的吵嚷,谢安有些累,不是身体,只心上。他腿叉开,右脚腕子撘在左膝,胳膊蒙住眼睛,缓缓呼出一口气,心里想的却是家里那一方小院子。 几只鸡鹅,一只花猫,他老娘,外加一个脾气很好的姑娘。即便饭桌上只是碗不好味道的豆腐汤,也让人觉得心满意足。不似现在。 付邱闫缓了一会,又开始和春东语无伦次说动说西,这次是围绕女人。两人都是珠翠楼的常客,只春东专注翠翘一人,付邱闫百花齐放。 没有付邱闫有经验,春东就靠一边听他对那些女人评头论足。 “夏莲吧,长得还行,就胸太小,还没老子的大……丽桃的胸是够大,但是腚太垂,快到脚后跟,摸起来一点不爽。还有那对双胞胎……大喜儿腰粗,上面都是肥肉,腻乎乎恶心人,小喜儿腰是细,就是不够滑,跟老太太糙手似的……” 春东听的哈哈大笑,塞一只鸡爪进嘴里,“还是我们家翠翘好,哪哪都好,等我攒够了钱,就赎她出来娶回家。” 付邱闫拍他肩膀,“有志气!可人家是头牌儿,等你攒够银子,老子家里的牛都生三窝崽儿了。” …… 换作以往,谢安对他们话题丝毫不敢兴趣,但今天,却不由自主往旁的上去联想。有个人住他心里,玲珑有致,腰肢纤细,他那天碰过一次,软滑腻手,流连忘返…… 昨晚上阿黄叼进来她贴身衣物,谢安奇怪一瞬,而后便就明朗。他不是傻子,自然知道那不会是琬宜授意,他看见琬宜在他窗边,没出去见她,只因觉得烦闷。 有什么好像已经脱离他掌控,虚浮飘在空中,让他抓不住。 年轻力壮的男人,那方面自然有需求,谢安也不是圣人,每天早上起来,有时也会自己纾解一把,没碰过女人,却也懂得个中滋味。 但是,他没想到,有一天竟然会对着一块布也有了反应。 ……春东和付邱闫聊够了,又歪头去鼓捣谢安,眼神游离,“哥,你咋不喝酒?” 谢安扯一下唇,拿旁边坛子给自己满上一碗,忽的叫他一句,“春东。” 春东昂头,“怎的?” 谢安顿一下,问他,“你为什么就非要娶翠翘,好姑娘那么多,她甚至算不得正经人家。” 春东笑,“因为喜欢呗。” “为什么喜欢?” “这哪有什么道理。喜欢就喜欢了。” 谢安喝一口,仰头,喉结动一动,又问他,“什么是喜欢?” 这次,是付邱闫答的,“这个我知道。”他下巴枕在胳膊上,眯眯眼,两个字掷地有声,“想上!” 谢安没说话,只顾闷头喝酒。心里有事,到了最后,迷迷糊糊的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醉还是没醉。 只是眼睛看不清东西,朦胧中,目之能及都是她的影子。 三个人醉成一滩烂泥,相互扶着走出去,谢安到底比他们强些,风一吹,意识回笼了三分。春东逞强,豪气拍拍马背,“哥,我送你回家!” 谢安睨他一眼,没说话,只利落上马,一骑绝尘。 春东有些颓丧,付邱闫靠过来,倚他肩上,二人勾肩搭背。春东摇摇晃晃走两步,偏头问旁边人,“你说……我哥最近是怎么了?总问我和翠翘的事,翻来覆去的,以前就没见他这么关心我。” “我猜……”付邱闫嬉笑两声,靠他耳边,“你家谢三爷这是思春了。” -- 城门将要闭合,谢安伸手抽了一鞭,马飞驰更快,擦缝过去。 后面的路便就不需着急了,他懒洋洋驾着马,脑子里思绪像团乱麻,涨的太阳穴发疼。颠了快一炷香的时间,终于能远远见着院子大门。 一片漆黑,没人等他。谢安兀自发笑,不用细思便就明白这是为何。 出了昨晚的事,脸皮薄成那样的琬宜,自然不愿见他。 谢安也不恼,把马拴在门边柱子上,在门口安静站了会。他手放到颈后捏了捏脖子,抬头看眼月光。清明皎洁,照的他心里也明白了几分。 醉意仍在,谢安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站着,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装疯卖傻才更像。 …… 屋里,琬宜正缩在被子里,阿黄被她罚,不许上炕,可怜卧在地上。 朦胧月光洒进来,照在她侧脸上,安静温婉,呼吸绵长。 她心里有事,睡不实,翻来覆去好久,终于有了朦胧困意。可没多会儿,就被门口猛烈拍门声惊醒。 杨氏睡前习惯喝安神药,睡的极沉,很大动静也不会醒。琬宜哆嗦一下,紧张起身,隔着黑夜盯着晃动门板,不敢出去。 过一会儿,那人似是累了,低吼一句,“沈琬宜。” 琬宜一愣,辨认出是谢安,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还是忧。想法繁乱,但她不敢耽搁,披件袄子在肩上,匆匆过去给他开门。 冷风肆虐,吹得她浑身发抖,打开院门,扑面而来浓重酒气。逆光,谢安面容看不清楚,隐约感觉是在闭着眼,琬宜艰涩咽一口唾沫,转身就想回屋。 刚走半步,后面传来低低声音,“今天要是敢把我撂在这,你就惨了。” ------------ 24.谢暨 琬宜力气小, 谢安半边身子歪她肩上, 没走几步就喘不上气。她戳戳谢安肩膀,小声商量, “你能不能自己走?” 没人应,她叹气, 认命扶着他。 艰辛走到他屋门口,琬宜腾不出手开门, 折腾一番,还是唤他一句, “谢安?” 他似是听不见, 眉紧皱着,不理。琬宜叹气, 又叫他几声,终于等到回应,冷淡不耐的,“做什么?” 琬宜深吸一口气, “你开下门,我自己打不……” 话没说完, 谢安一脚踹出去, 门砰的一声打开, 弹到墙上, 又是巨响。琬宜心跳剧烈, 手指掐他肩膀一下, “你能不能安静点?姨母已经睡了。” 又是半天没得到回应, 等琬宜终于把他扶到炕上,他才从喉咙里溢出一句,“嗯。” 她都不想理了。摸着黑点了灯,琬宜小心捧着灯盏到炕边,想借着光看看他情况。果真醉的狠了,脸颊有点发红,嘴唇干了,睫毛偶尔动一下,鼻息呼出的气味浓重醉人。 琬宜捏捏耳垂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 她没照顾过醉酒的人,还是这么蛮力非常又不听话的,屋子里空荡荡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,琬宜转一圈,把烛台放下,想去自己屋里给他冲杯蜂蜜水。 刚走到门口,就听见身后响动。谢安难耐皱一下眉,忽的坐起来,长臂伸过去捻烛心,生生将火掐灭。屋里瞬间暗下去,琬宜一滞,脚步慌乱冲过来,骂他,“谢安你疯了?” “啧,”被这么一烫,谢安好像清醒了不少,半掀了眼皮看她,“不就熄你一根蜡烛,这么小心眼,还骂人。”他顿一下,又说,“大家闺秀可不是你这样的。” 醉鬼说胡话,琬宜沉下心,不去理。她端着烛台到稍远的地方,再点上,回头看谢安,“不许再灭了,我去给你拿水。你老实点在炕上躺着,不要乱动,要不我就不管你了。” 她语气略带些凶,话尾威胁,谢安慢吞吞把腿盘起来,哼哼一声,没说话。琬宜当他听懂了,又转身想要出去,没走两步听见后面嘟囔声,“刺得我眼睛疼。” 琬宜心头一阵火气,扯起他枕上布巾蒙他脸上,“忍着!” ……再回来的时候,他向后倒在炕上,已经睡着了。靴子没脱,小腿搭在炕沿,被子扯过胡乱盖住上身。琬宜把茶杯放一边,看着这一片狼藉,心力交瘁。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,她走过去,推推谢安肩膀,“起来,喝杯水再睡。” 谢安不乐意,手挥出去,推她肩膀上。力道没轻没重的,琬宜往后踉跄一步,她抿一下唇,很想甩手不管,可看他躺在那可怜兮兮的样子,又不太忍心。 她缓几口气,又往前凑点,碰碰他胳膊,语气轻柔不少,“谢安,起来,至少喝杯水,要不明早上头疼难受。” 这次,他半天没动作,琬宜蹙眉,再戳戳他腰。一下子,像是捅了马蜂窝。 谢安猛地坐起来,手攥住她手腕,琬宜僵住,眼睛对上他幽深瞳孔。下一瞬,谢安使力往后,琬宜失去控制,惊叫一声扑他怀里。谢安却松了力道,身子往被子上倒,两手平摊搭在炕上,琬宜跌他胸前,最后一刻用手护住脸颊。 一时间,屋里静的可怕。 他衣裳还带着凉气,琬宜缩一下肩膀,被刚才吓得半天缓不过劲。 好不容易平复呼吸,她手撑着谢安身侧想要站起来,又被钳住手腕。火热掌心,牢牢攥紧,琬宜咬唇想挣脱,半点用处没有。 头顶上方传来声轻笑,“你非礼我?” 琬宜猛地抬头,刚看到他下巴,后脑就又被压下,她深吸一口气,心跳如擂鼓。谢安手不放开,反倒顺着脊背滑下,到了腰那里,狠狠捏一下。 琬宜像受惊的兔子,使力推他一把,翻身滚下去。她靠着墙坐起身,眼睛盯着谢安,声音里带着颤音,“你真醉还是装醉?” 谢安没应,再闭上眼睛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 琬宜等了许久,见他再没别的动静,连滚带爬从他身上翻下来,一路小跑出门。手摸上门栓,那边幽幽传来一句,“你真不管我了?” 她横过去一眼,咬咬牙,打开门。谢安笑一下,冲她勾勾手指,“你过来,跟你说句话。” 琬宜不理,一步迈出去,反手甩上门。谢安最后尾音消失在身后,琬宜摸一把脸,浸满了汗。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,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,谢安那种混蛋,哪里需要同情。 再躺进被子里,琬宜只觉重获新生。阿黄腿搭在炕沿上,她没拒绝,搂着腰抱上来,亲它脑门一口,抱进怀里。她把被子拉到下巴,闭眼恨恨骂一句,“烦人精。” 阿黄也烦人,却比谢安可爱的多。 ……折腾一顿,睡着便就快了。 对谢安的恶劣行径,琬宜觉得羞恼,气愤,恨他借酒装疯……可她没有去想,为什么这些感觉里,独独没有厌恶。 谢安的最后一句话,她没听清。其实只有十个字,“原本是装的,后来是真的。” 酒不醉人人自醉。付邱闫不正经不靠谱,这件事却没骗他。喜欢一个人,想上。 -- 第二天早上,谢安破天荒留下来吃饭。饭桌上,杨氏奇怪问他,“昨晚上你在做什么,怎么总听见狠命关门的声音?” 琬宜抿一下唇,装作不知道。 谢安敛眉,“喝多了,没注意。”杨氏看他一眼,正想发作,又听谢安补了句,“下次不会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的主动认错让杨氏诧异,她也没再追究,点点头,这事算是过去。 琬宜垂眸吃饭,咬一口萝卜丝进嘴里,有点失落。她还等着谢安被骂。 旁边人似是知道她想法,淡淡看她一眼,本来曲着的腿忽的伸直。琬宜躲避不及,被撞到膝盖,桌下地方狭小,她小腿紧挨着他的,能感受到底下的坚硬温热。 她手指攥紧了筷子,没说话,只小心动着脚下想避开。可谢安像是底下长了眼睛,无论她怎么动都逃不脱,琬宜被逼急了,手撑着桌面,狠狠踹他一脚。 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谢安一顿,随即闷笑出声。琬宜更觉羞愤,眼眸横扫过他,秋瞳剪水,晶亮异常。 杨氏放下筷子,视线扫过他们,问一句,“做什么呢,那么大动静。” 谢安腿还没挪开,琬宜嘴上轻巧应了句,底下又死命踩他一脚。 谢安不动声色受了这疼,面上还给她夹一筷子菜,四目相对之时,琬宜清楚看见他动动嘴皮子,含糊一句,“狼崽子,下脚真狠。” 白粥里翠绿胡瓜,看着养眼,琬宜却只觉得牙痒痒。 她想不通,怎么几天之间,谢安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。明晃晃的讨人嫌。 …… 吃了饭,谢安没多待,上马便就走了。屋里少了座瘟神,琬宜心里敞亮不少。 洗碗擦桌子,弄好一切后,她闲不住,跑去拌糠菜喂鸡。这是杨氏的活儿,从没让她做过,说她做不好,一天两顿,每次满满一小盆儿。 现在到了饭点儿,杨氏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,院子里鸡急的团团转,琬宜挽起袖子,想要试试。 来这里小半年,她也越来越适应这样忙碌的农家生活,每天充实有生趣,这是以往未曾体验过的感觉。 以往在王府里,家人看她年纪小,都宠着她,可还是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。做什么都有规矩,琬宜庶出,她心里有分寸,更是每日斟酌着不敢逾矩。 看似每日读书看花、弹琴写字很悠闲,心里却总崩着一根弦,疲累不堪。 但在这里不一样,没有约束,无论何时何处都是自由自在的。她待了这许久,心性上也放开了不少,当所在天地不局限于那四方院子时,眼界都变得宽广了。而这是书中所学不来的。 做这个并不难,面糠拌上碎白菜,里头混一点苞谷面,一会就做好。琬宜勾唇,看着太干,又往里兑了点水。她以为杨氏是嫌这活儿脏,不给她做,倒也没寻思别的,捧着盆出去院里。 鸡崽都长大了,羽翼丰满,吃的好,毛亮的发光。看琬宜手里东西,它们一个个也不去啄草籽了,反倒跟着她满院子走。 琬宜有点害怕,想着离远点再放下盆,鸡看着倒是着急,从走变成了小跑。 鹅看着那边热闹,歪脖子瞧一会,也跟着往上凑。 过一会,阿黄也出来,院子里乱糟糟一片。琬宜站在当中,总算明白为什么杨氏不让她做这活了,她把盆往上举,手足无措地喊杨氏。 杨氏正在后院拔葱,忙活着没听见,琬宜呆滞看着身周一群簇拥着的鸡鹅猫,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。她举着盆不肯放下来,鸡饿了,便就跳起来往上啄。 有的跳的高,叼到了她腰带,有的跳的矮,啄破了裙角。琬宜心凉,看这鸡飞狗跳一幕欲哭无泪。 这边正僵持着,门口忽然传来阵响动。有人走过来,抱臂站她面前,个子比她只高一点,下巴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欠揍时的谢安。 谢暨上下打量她一遍,撇嘴,“你怎么这么笨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怔住,“谢暨?” 对面人点头,脚伸出来胡乱踢了两下,鸡群四散。琬宜总算松一口气,还没回神,手里的盆被接过去,她目光追随谢暨,看他踢踢踹踹,把鸡全赶进了篱笆墙里,然后随手把盆往里头一扔。扑通一声,谢暨满意点点头,拍拍手上碎屑,又走回来。 琬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狼狈,她慌忙伸手抚平裙摆,朝他笑笑。 谢暨挑一下眉,问她,“家里有吃的吗?” 琬宜见他没提刚才那事,宽慰不少,她把腕子上沾的菜叶摘下来,温声答,“就早上剩下的,你若是不喜欢,我再给你煮新的。” 谢暨不挑,把书袋子甩肩上去,点一下头,“就剩饭就行。” “……”这话说的粗,琬宜愣一下,颔首,“那我去弄,你外面等下,很快就好。” 杨氏不知道在后院忙活什么,琬宜把饭都热好了,也没见她出来。谢暨也没去寻,直接在厨房等着,手里玩着个小弹弓,拿着玉米粒当弹往白鹅的脖子上射,打的鹅嗷嗷跳着叫。 煎鸡蛋饼和豆沙馒头,外加几块蒜蓉胡瓜。摆上桌,谢暨很痛快拿着筷子吃,像是饿狠了,风卷残云般,什么都没剩下。琬宜在旁边看着他,不时给夹一筷子,气氛倒是和谐。 杨氏说的对,谢安和谢暨是真的像,外表上和性格上。却也有差别……谢暨比谢安要自来熟的多,话也多些,时常带笑。 到底是读书的孩子,身上没谢安那种剽悍的匪气,虽然也野了点,却也能勉强用稚气未脱来形容。一直到谢暨咽下最后一口馒头,嘟囔说出那句话之前,琬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。 她没听清,又问一遍,“你刚说什么?” “我说,”谢暨喝口水,重复,“我哥辛苦了。菜真的难吃。” “……”那你还吃那么多。 琬宜抿抿唇,在心里下了个判断。俩兄弟,一个味儿。 ------------ 25.道歉 平日里, 家中就琬宜和杨氏二人, 都是沉静内敛的性子,院里大多时候只有鸡鹅的声音。谢暨还是少年心性, 上蹿下跳,给家里带来不少生气。 可琬宜觉得, 他还是安静些的好。 见到杨氏后,久别重逢的母子二人自然嘘寒问暖, 温馨了一段时间,但没过一会儿, 泪眼婆娑的谢暨就变了个德行。 杨氏在正房纳鞋底, 琬宜放了个蒲团在房檐底下晒太阳,看着正兴致勃勃把阿黄圈在怀里搓圆捏扁的谢暨无奈。 阿黄懒得理他, 闭着眼睛哼都不哼一声,见状,琬宜也不多事去管。她待的无聊,到房里拿个话本出来看, 可就这一出一进的功夫,谢暨却连着阿黄都没了影子。 她心里咯噔一下, 以为他带着阿黄出门到城里玩去了, 可跑到门口一看, 远处并没人影。琬宜不敢耽搁, 又拎着书把偏房厨房都转了一圈, 还是一无所获。 她抹一把汗, 刚要进屋去找杨氏, 就听见头顶上传来懒洋洋一声,“你找我?” 琬宜抬头,谢暨正横躺在房顶,胸上卧着双眸圆瞪的阿黄。毛乍起,一看就是吓得腿软的样子。她倒吸一口气,往后退远点,喊他,“谢暨你快下来。” 房上人回绝干脆,“我不!”没等琬宜再开口,他又说,“这儿的太阳才足,跟你似的躲房檐底下,一点不暖和。再说了,什么叫高瞻远瞩,这就是。” 满嘴胡言乱语,歪理邪说。琬宜抿一下唇,手指着地面,“你下不下来?” “哎我说,你什么语气和我说话呢啊。”谢暨挺腰坐起来,手背抿一下鼻子,扬着下巴,“我就不下来,怎么着。” 琬宜快被他气的心肝疼,谢安是混,但也没他这么不讲道理,简直闻所未闻。她把碎发撩耳边去,耐着性子,“成,我不管你,你爱怎样怎样。但你把我的猫还给我。” 阿黄听出来这是叫它,嗷呜一声,急三火四往外爬。谢暨皱眉看它一眼,本来不想管,但又怕它掉下去,伸手拎它后颈皮又给抱怀里。 阿黄是个外强中干的,站那么高往下看,抖的差点晕过去。 谢暨察觉到它哆嗦的肚皮,咽口唾沫,也觉得自己好像略微是有那么点过分。但琬宜站下面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,他好面子,又梗着脖子不想承认,“猫是跟着我爬上来的,凭什么还你……” 话音里嚣张气焰到最后弱了下去,但神态依旧傲慢。琬宜素来脾气好,就算对着谢安都没真的生过几回气,这次却差点眼里喷火。 她把书往地上“啪”的一摔,胸前起起伏伏,“谢暨,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,把猫还给我。” 谢暨被她的动静吓一跳,下意识把怀里阿黄抱的更紧,他脊背挺挺,又想拒绝,“我不……” 琬宜昂着头,“你再说一遍?” ……谢暨面上平静,内心里呲牙咧嘴。 这女人,刚才还像只小白兔,可现在张牙舞爪好像大灰狼。他娘在信里一直跟他说家里来了个温柔又好看的小姐姐,现在看来,好看是好看,就是有点凶。 两人正僵持着,门口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。谢暨眼睛一亮,远远望见马上的人,扯着嗓子气吞山河喊了声,“哥!” 杨氏被惊动,从正屋出来,看见这情景,也吓了一跳。她急喘两口气,眼睛瞪起来,手指着谢暨骂,“小王八蛋,你痛快给我滚下来,要不别怪我不客气。” 琬宜看着谢暨瞬间苦下来的脸,觉得心里畅快许多。她低头把地上书捡起来,封皮儿上撕裂了一条口子,琬宜有点心疼,拍拍上面尘土,沉默抱在怀里。 谢安动作利落,拴了马很快进院子。看见他身影,谢暨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,撕心裂肺,“哥,你帮我把娘劝进去……劝进去我就下来,我怕她打我。” 杨氏疾声厉色,“谁劝也没用,混成这样子,这顿打你迟早得挨。” 琬宜神色未变,只盯着谢暨眼睛,他察觉到,侧脸看过去,装腔作势瞪她一眼。杨氏瞧见他小动作,气的差点把手上鞋底甩上去,“谢暨你是不是有病?” ……谢安一直没出声,眼睛扫扫房顶上的谢暨,转脸去拿琬宜手里的书。 琬宜没防备,手上骤然一松,偏头对上谢安侧脸。鼻梁高直,睫毛低垂,依旧是那副懒散样子。她咬一下唇,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看他。 谢安随意翻了两页,看着封皮儿裂开的口子,淡淡问了句,“谢暨弄的?” 琬宜还记着谢安昨晚和早上欺负她的仇,没说话。谢安垂眸,“嗯?” 琬宜别扭,小声哼一下,“不是。”她虽然嫌弃谢暨,但也没推给他,“……我自己摔的。” “嗯。”谢安颔首,算是了然。顿了顿,笑看她一眼,“脾气越来越大。” 琬宜抬头,有气无力说一句,“没有……” “成。”谢安没听她说完便就打断。他眼神重新扫到谢暨身上,声音轻轻,也不知对谁说话,“我惯着。” ……那边,杨氏还在和谢暨交涉,但他现在正是不服管的年纪,在外半年无拘无束早就野疯了,好说歹说都不听。杨氏叹一口气,抚一抚心口,“越来越不好管教了。” 谢安扶着她肩膀,送她进屋子,在她耳边道,“您别管,我来。” 杨氏犹豫一下,看他神色,还是点点头。 房顶上,谢暨看着杨氏进屋子,兴高采烈,以为自己平安无事了。他咧开嘴,顺着旁边梯子爬下去,阿黄如蒙大赦,还剩三尺高的时候跳到地上,连滚带爬到琬宜脚边,随即被轻柔抱起。 谢安往那边踱两步,挡他面前。谢暨眼睛亮晶晶,往前迈一步,刚想开口,可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谢安勾着脚腕拦腰摔在地上。 谢暨四仰八叉正好躺她脚前,琬宜手背抚过下唇,掩饰着微勾一下嘴角。 这下,谢暨再傻也知道谢安动怒了,他扭扭腰腿动几下,刚想爬起来,又被一脚踹到地上。 “……哥。”谢暨都快哭了,“你干什么啊。” “管教你。”谢安脚尖踢一下他屁股,手勾过额角,淡淡道,“自己站起来。” 谢暨不愿意,“我不……我起来又被你踹下去,多疼。” 谢安面色冷淡,“起来,我不动你。” 琬宜在一旁看着,谢暨腮帮子绷紧,好半天爬起来,无精打采站谢安面前。 谢安问,“错没错。” 谢暨抬眼瞟一下琬宜,嘟囔,“错了。” 谢安抱着臂,下巴微扬,“大点儿声。” 琬宜别过头不看他,耳边响起谢暨不情不愿的声音,“错了!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谢暨以为他消气了,刚要再蹦跶几下,就被按着脖子扯到了琬宜面前。他吓得一趔趄,听见谢安说,“道歉。” 琬宜一愣,没想到他这么认真,有些局促。面前谢暨眼泪巴巴的,她咬一下唇,给求了句情,“不用了吧,下次不犯就好了。” 谢安没理,按着谢暨弯腰更低,眯了眯眼,“让你道歉,聋了?” 谢暨本就害怕谢安,这么一折腾一吓唬,肩膀缩缩,唇缝里溜出两个字,“错了。” “谁错了?” 谢暨豁出去了,闭眼大喊,“琬宜姐姐我错了!” 琬宜哭笑不得,扯扯谢安袖子,“好了好了,我早就不气了,你松开吧。” 谢安这次听了,松手往外推了一下,谢暨哼唧一声,摇晃站稳。琬宜看着他那模样,再想起那会儿的嚣张跋扈,心里五味杂陈。杨氏说的对,谢暨是混世小魔王,天地不服,只怕他哥。 她怕再待下去让爱面子的谢暨太尴尬,摸摸阿黄的头,转身回了屋子。 谢安望向她袅娜背影,直到合上门才收回视线,谢暨正委屈看着他,“哥……你怎么帮着她这么欺负我。” 谢安勾一边唇角,手拍上他后脑,带他回偏房,“知道那是谁吗?” 谢暨学乖了,不敢造次,“琬宜姐姐。” 谢安鼻子里哼一声,“屁的姐姐。”走两步,又听他说,“那你嫂子。” -- 有谢安在,谢暨没能折腾几日,便就被提着脖领子扔去了学堂。他愁眉苦脸,但杨氏下定决心要好好教他规矩,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去。 早上有谢安送,晚上到小九门去和谢安一起回来,谢暨连逃学都做不到。没过几日,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,没一点刚回来时大公鸡的气汹汹样子。 琬宜乐得自在,日子和以往没什么差别,只多了一双碗筷,多了几件衣裳。至于谢安,因为赌场出了点小岔子,早出晚归,和她几日没好好说一句话。 他是想说的,但耐不住琬宜躲,就只能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看她。眼神精锐像匹狼,偏又含些笑意,看的琬宜无所遁形,每看他回来就猫在屋子里不敢出门。 晚上的时候,谢暨被逼着洗漱干净,窝被子里看谢安喝酒。 小壶竹叶青,睡前抿一杯,安神助眠。他馋,舔舔嘴唇,也要。 谢安不反对,扔个杯子给他,由他自己倒多到少。谢暨兴奋,披着被子坐他旁边,像模像样喝一口,被辣的“嘶”一声。谢安瞥他一眼,只顾自己斜倚在凳子里,懒懒撑着下巴。 谢暨贪杯,又一喝就醉,酒劲上来乱七八糟说胡话。他趴桌子上,问,“哥……你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,喜欢人家也不能这样啊。啥也不干,就从旁边干看着,还一点威严没有,任她在你头上作威作福……” 谢安一脚踹他身上,骂一句,“放屁,你哪只眼睛瞎,说点子鬼话。” 谢暨抹一把嘴巴,扬声说,“人都不待见你。就你,还巴巴往前凑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下,巴掌扬起来,谢暨被吓得缩脖子,逃回炕里头。酒意壮胆,他觉着自己安全了,伸着脖子喊,“本来就是!”他哼一声,“女人,就不能纵着!哥,你太让我失望了。” “你懂个窝瓜蛋子。”谢安甩个空杯子过去砸他脑门上,“再说了,谁从旁边干看着了,老子出手的时候非要当你面前?” 他舌顶一顶腮,又甩个杯子过去,“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张有弛?还读书,你读个屁的书。” 谢暨小声嘟囔,“反正,你就是被个女人欺负了,丢人。” 谢安横他一眼,“老子乐意,关你屁事。” “……”谢暨眼皮子睁不开,蒙头躺下,“我和你没话儿说。” 谢安哼笑出声,睨炕上一眼,“话别撂太早,有你自己打自己脸的时候。” “混脾气。”过一会,谢安吹熄灯,“依我看啊,你嫂子能治得住我,也能治得住你。” 谢暨翻了个身,“不可能!你等着瞧吧。” 那边,谢安手搭在额上,牵一下唇角,没说话。 -- 第二日傍晚,天边红霞遍布,夕阳温柔。琬宜正蹲在院角鼓捣那几盆翠菊,花还没谢,叶子碧绿亮翠,她拿块小布巾在手里,挨片叶子擦的亮堂堂。 阿黄没黏着她,跑去和白鹅厮混在一起。半个月前还你杀我砍的水火不容,现在就哥俩儿好了。阿黄纵身一跃趴到人家背上,鹅好脾气地背着它招摇过市。 正走到门口,遇见气冲冲回来的谢暨,鹅脚步一顿,停在那里。谢暨火冒三丈,一巴掌扇它脑袋上,吼一句,“好狗不挡路!” ------------ 26.挑逗 琬宜不明所以, 呆滞在那里, 阿黄察觉到白鹅的不对劲,灰溜溜跳下去躲她身子后头。果不出所料, 下一瞬,鹅发飙, 扯着脖子追着谢暨一通乱跑,口里嘎嘎叫个不停。 这里本就是土地, 平时扫院子都会弄得乌烟瘴气,何况他俩前追后赶的, 一时间烟尘缭绕。 琬宜捂唇咳两声, 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杨氏去了城里买东西,现在还没回来, 她看着谢暨被赶的上蹿下跳,不知该笑还是该气。 四处看看,她小跑到东厢房门口,拿把大扫帚在手里, 招呼谢暨过来。 谢暨慌不择路,瞧见她就像看着救星一样, 张牙舞爪冲过来, 鹅也飞过来, 琬宜心一横, 扫帚挥过去拦住它脖子, 紧跟着推开门, 两人都钻进去。阿黄不敢在外头待, 也溜进去。 生死大劫后,谢暨瘫软在炕上,半天缓不过劲来。琬宜也没好到哪里去,靠在炕边柱子上喘粗气,白鹅气未消,还在嚎叫,气势迫人。 谢暨把缠在脖子上的布袋扯下来扔一旁,气哼哼指着窗户说一句,“迟早宰你用铁锅炖。” “省省吧你。”琬宜蹙眉看他一眼,去柜子里翻火石点烛台,“宰了它你下蛋?” “我……”谢暨舔舔唇,腿一蹬,“确实是下不了。留它一命。” 琬宜摇头笑笑,用小钩子挑一挑焰心,烛火烧高起来,屋子大亮。 她回头看看,谢暨也正看她,一手撑着下巴,眼皮半撩,神态像极了谢安。只谢安是内双,看着沉稳内敛些,谢暨眼睛大而圆,双眼皮明显,深深一条褶皱,瞧起来有些精怪。 琬宜抱着阿黄坐椅子里,问他,“你瞧我做什么?” 谢暨被抓包,脸有点红,温吞憋出一句,“你裙子挺好看的。” 琬宜低头瞧瞧自己,笑了,“这个不好看,颜色太深了,刚好剩一块布出来,随手做的。”她点点谢暨旁边书袋子,“和那个是同一匹。” 谢暨诧异眨眨眼,手下意识摸了它一下,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动作有些傻。 他手撑着炕坐起来,小腿在炕沿处晃来晃去,腿还没谢安那么长,挨不着地。他总是那么上天入地的皮实样子,就现在看起来还像个孩子。 怕外面白鹅还有余怒,琬宜不敢出去,眼睛盯着桌上花瓶端详,打发时间。谢暨捏捏耳垂,清清嗓子,忽然跟她说一句,“那什么,谢谢你啊。” 琬宜偏头,弯弯唇,“没事,书袋又不难做,举手之劳。” “不是这个……”谢暨手脚停不下来,又用食指抿一下唇角,他不好意思说刚才被鹅追的上蹿下跳的事,也没接茬,含糊带过去,“哎呀没事了。” 琬宜“嗯”一声,也不再细问,伸手碰了碰枯叶,掉下一片碎渣。 气氛安静一瞬,没人说话。谢暨烦躁,腿夹着被子在炕上打滚,弄出好大响动,琬宜无奈,问他,“你怎么了?” 谢暨两脚蹬蹬踹掉鞋子,睁眼望着房梁,“我烦。”过一会,他又喃喃自语一句,“先生真麻烦,啰里啰嗦,非要我画个鬼啊!” 琬宜听见了,揉揉指肚儿,歪头问,“先生给你留作业,画画?” “嗯……”谢暨翘起一条腿,咬牙切齿,“让画一种家禽。” 琬宜忍笑,“先生挺有趣,人家都画花鸟鱼,家禽倒是别出心裁。” “我画了啊,画到大半夜。但他说我画的什么玩意儿,还甩我脸上了。”谢暨拿着枕头摔自己脸上,“还说明天交不上让他满意的就要家访,烦死了。” 琬宜转过身子,“拿给我看看?” 谢暨在那躺了半天,终于磨磨蹭蹭起来,从书袋里拿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出来,抖散了递给她。 琬宜打开看一眼,笑的直不起腰。谢暨恼羞成怒,拍拍炕沿儿,“你做什么……” “你这也叫画儿?”琬宜止住,正色看他,“要是我是你先生,也会生气的。” 谢暨气的直哼哼,琬宜再低头,打量一番,眼睛又是弯起。 他画的是鸡,用的纯黑墨,懒得调出浓淡,还狡辩说是纯种乌骨鸡。一大团是身子,一小团是脑袋,随便扯几笔凌厉修长的爪子,屁股那里还不慎甩了个墨点子。 谢暨信誓旦旦辩驳,“那是下的蛋。” “别倔了。”琬宜把纸还给他,笑盈盈,“我教你。” 谢暨神色先是一喜,转而又将信将疑,“你真的会?” 琬宜笑,“你看我像是不会的样子吗。” 谢暨上下瞧她两番,脸色风云变幻。到了最后,脸上堆满讨好笑容,蹦跶到她面前,黏腻腻喊一句,“……琬宜姐姐。” -- 教谢暨这个并废不了多少力。琬宜性子清净,在王府的时候,闲来无事也喜欢读诗作画,姐妹几个,她的画功是最好的,擅花鸟,惟妙惟肖。 谢安晚饭时没回来,杨氏不等,早早吃过。谢暨在屋里备好纸笔,又颠颠跑来,趴饭桌上等她收拾厨房。杨氏看他难得求知若渴,笑着推推琬宜,“去吧,这儿用不着你。” 琬宜也笑,洗洗手,和谢暨回屋子里。 谢暨平时翻天闹地的,但其实很聪明,一点就通。琬宜给他示范着画一幅,再提点几句,他像模像样也能学出个不错的轮廓,虽然少些灵韵,但也算过得去。 两人围着烛火对坐,琬宜手撑着腮看他,谢暨也不啰里啰嗦说讨人嫌的话了,气氛安宁和谐。等终于弄完,已经过了戌时。期间杨氏来陪了一个时辰,坚持不住,回屋睡了。 谢暨心满意足搁下笔,对着他的几只鸡端详半晌,眼里光彩熠熠。琬宜困了,捂唇打个哈欠,温声道,“若是没事,我就回去了。” “琬宜姐姐慢点儿。”谢暨一改前几天的讨厌舌头,嘴甜的像是抹了蜜,亲热送她出去,还给拉开门。院子里黑漆漆,月光只有一点点,屋里灯光在门口洒下一圈暖融光晕,谢暨腆着脸拍马屁,“您在屋里等着,我待会给你打洗脚水。” 琬宜揉一下眼睛,轻笑一声,“用不着,明早上学,你早些睡。” 谢暨坚持,“您就等着吧,我以前做的不对,您多担待。” 他一口一个您,琬宜听的浑身难受。夜深了,她不愿和谢暨僵持,摆摆手就往外走。裙摆褶皱,琬宜垂着头抖一抖,没看路,正撞进一个温暖怀抱。 谢安提着剑站她面前,奔驰一路,身上散着寒气儿。 琬宜肩膀一抖,没抬头看他,依旧低着头,往旁边迈一步。谢安勾一下唇,倒是没挑逗她,只睨向谢暨,“大晚上干什么呢?” 谢暨倚着门,笑的开,“琬宜姐姐教我画画来着,画的可好。” 琬宜姐姐……谢安把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一遍,嗓子里溢出声笑哼。他把剑隔空扔给谢暨,似笑非笑瞧他一眼,转身揽过琬宜的肩,只一下,像是不经意般的,没等她挣扎便就放开。 谢暨识趣进屋,乐颠颠捧着他的画看。外头,谢安在旁边,琬宜觉得不自在,脚步不动。 谢安手指捏一捏鼻梁,胳膊肘拐她一下,“愣着干什么,走啊。” 琬宜搓搓手臂,“你跟着我做什么。” “送你回去。”谢安漫不经心抬头看眼月亮,故意逗她,“这黑灯瞎火的,怕你丢。”琬宜没搭茬,他不恼,又接一句,“丢了可上哪儿再找一个。” 三句话便就又露出本色。琬宜拢紧前襟,瞪他一眼,小跑着错开他身边。 谢安由着她跑,看离得稍远了,他往前迈一大步,长臂一伸就扯住她背后衣裳,轻轻松松。他敛眉,假装正经“我跟你说件事儿,正事。” 琬宜不回头,扭着脖子看墙角的花。黑漆漆,什么也看不清,就一团黑影。 谢安绕着她转一圈,右手抬起,食指掐住她下额。很轻的力道,他故意的,拇指在细腻肌肤上摩挲过去。琬宜吸一口气,右手抬起,差点扇过去。 “能耐了。”谢安眯眼,左手攥住她腕子,俯身凑近,“敢打我?” 琬宜昂着头,努力撑起气势,“是你无理在先。” “我没啊,”谢安无辜看她,尾指从她脸颊滑过,在眼尾位置流连一瞬,“我是在帮你。” 琬宜咬紧下唇,眼睛漆黑晶亮,手腕挣扎想要脱离他桎梏,可谢安力气太大,轻而易举就掌控她全部。他笑,把小指在她眼前晃一晃,“瞧,有墨点子。” 琬宜被他气的说不出话,谢安倒是自在,往后懒散退一步,“帮完了,你走吧。” 琬宜毫不留恋转身,发尾在空中甩一个好看弧度,骂他一句,“惹人嫌。” 谢安留在原地,直到看她房中灯盏亮起,才转身回去。 屋里头,谢暨欣赏够了,把自己画的那三章揉一团丢地上,再把琬宜的工整折起来,喜滋滋夹进书里。谢安推门进来,展一展手臂,睨他一眼。 谢暨心情好,主动铺好被子,又往外跑。谢安伸腿绊住他,脱掉外衣扔炕上,露出精壮胸膛,“干什么去?” “我去给我琬宜姐姐打洗脚水。” 谢暨蹦一下,跳过他小腿,往前窜一下,又被谢安拽回来,一把抡在炕上。谢安低笑一声,低头解着腰带,话里讥讽,“昨天不还挺放肆的吗,狠话撂出来了,现在又巴巴往人家那儿凑,脸疼不疼?” 谢暨抿唇,手背抹一把脸颊,梗着脖子,“乐意。” “说说,怎么了,就变化这么大。”谢安盘腿坐在炕上,手指捻在一起无聊搓搓,“你琬宜姐姐给你喝了迷魂汤儿了?” 谢暨靠旁边柱子上,问,“哥,你知不知道有句话,叫腹有诗书气自华。” 谢安还没说话,他又自己接一句,“你肯定不知道。” “滚。”谢安笑骂,拿着枕头砸过去,“反正你给我老实点,敢欺负她老子废了你。” 谢暨捧着胸,“哥,血浓于水兄弟情啊。” “哟,兄弟情好啊。”谢安歪着脖子看他,“你给我生孩子?” “……”谢暨一噎,半晌没回过味儿来,看着谢安斜挑眼尾,一扭屁股转身走了。 谢安仰倒在身后,后颈枕着手,冲他喊一句, “你琬宜姐姐的洗脚水用不着你,给你哥倒一盆得。” “……”谢暨从门外回来,把手里抱着的枕头扔他身边,瞪眼睛,“美的你。” ------------ 27.鹅蛋 白鹅性子傲, 自那天被谢暨吓唬了之后, 接连几日没下一个蛋。琬宜有点着急,把以前的鹅蛋放它窝里, 想借着这个刺激刺激它,然效果并没多好。 谢暨也知道自己错了, 还摸摸它脑袋想赔礼道个歉。 ……差点被啄死。 所以当有一天晚上,白鹅终于姗姗来迟下了一个蛋的时候, 琬宜欢喜的不得了。 她早就准备了一个瓷坛子,里面装的全是捡来的鹅蛋。杨氏跟她说鹅蛋腌着吃, 配稀饭, 味道又咸又香,琬宜早就想试试。 那晚过后, 又攒了几天,终于有了小半坛子。琬宜数了数,一共二十三个,够忙活一次的。 吃过晚饭, 厨房收拾的利索了,她就跟着杨氏鼓捣这些蛋。杨氏把调味料都翻出来, 花椒、桂皮、茴香、姜……锅底聚了一小堆儿。 琬宜看的兴味盎然, 按着杨氏吩咐去舀水进锅里, 边来回走动着, 好奇问一句, “姨母, 不是只放盐就行?” “那是咸鹅蛋。”杨氏笑, “五香的更好吃。” 琬宜“唔”一声,点点头,抿唇笑,“可惜还要等一个月,想尝尝,以前都没吃过。” 杨氏摸摸她头发,温柔哄一句,“做好了都给你。” 说说笑笑,时间过的也快,香料水晾的凉了,杨氏又和琬宜搭手把鹅蛋都摆到坛子里。平时这个点儿,杨氏都睡了,她早就乏了,强打精神忙活。琬宜不忍心,劝她回去。 杨氏摇摇头,“怕你自己弄不好。” “哪儿能那么笨呢。”琬宜挽着袖子,蹲地上朝她笑,“我聪明着。” 杨氏乐起来,摸摸她脸颊,没再推拒,嘱咐几句就回了屋子。小小厨房里就又剩琬宜一人,壁上灯火暖黄。 她背对着门口,裙摆撩起来塞肚子和膝盖中间,头发歪向一侧,露出纤白脖颈。琬宜个子本就不高,缩在那里小小一团。 谢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晃荡过来,叉着一条腿斜靠着门口,默默看着她,唇边稍微勾一点笑。 琬宜认真把蛋一个个放进去,根本没注意身后的人,谢安挑一下眉,慢慢走过去她旁边,也蹲下。 脚跟空悬,小臂搭在膝盖上,舌尖含着一颗枣核儿。琬宜小心翼翼放到最后一个,刚想松口气,旁边传来懒洋洋一声问,“腌那么多……给我几个?”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,本来就没多稳,心急之下仰着往后倒下。谢安眼里滑一丝笑,长臂伸过去轻松搂住她后腰,再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带。 琬宜跌坐,头晕一瞬,回不过神,旁边传来熟悉的味道,有轻微鼻息。她侧头过去,正对上谢安漆黑的眼。 谢安也随着她摔在地上,却不显狼狈。他左腿躺平,支起另一条,玩味看她,“……投怀送抱?” 琬宜一滞,这才发现自己正坐他大腿上,耳朵瞬间红透,觉得屁股火烧火燎。连羞带怒,她气咻咻跳起来,手指着谢安鼻子,“你卑鄙!” “不识好歹。”谢安哼哼一声,“小白眼儿狼……”顿一下,他伸手出去,“来,拉一把。” 琬宜往后退,谢安不依不饶,扬扬下巴,“忍心看我在这儿坐着?天冷了,对身体可不好。” 琬宜攥着手里的蛋,特别想一整颗塞到他喋喋不休的嘴里。谢安看她不动了,齿咬着下唇笑一下,自己拍拍土站起来,与她对面。 “琬宜。”谢安低头,轻轻唤她名字,明知故问,“你为什么总是躲我?” 琬宜推他肩,脚步往后挪,“你怎么不问问你为什么变这样了。” 谢安舔舔嘴唇,“哪样?” “非常啰嗦。”琬宜瞪大眼睛,“而且讨厌。” 谢安笑,手抬起来摸摸鼻子,又问,“我以前不讨厌?” “……”琬宜折服于他的恬不知耻,转身要走。 “怎么这样儿。”她步子小,谢安往身侧迈一步便就拦在她面前。他想笑,尽力止住,虎着脸逗她,“爷跟谁说句话,那是给面子,瞧你现在这嫌弃样儿。” 琬宜捂住耳朵,“求求你了,我不要面子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肩膀往前撞撞她的,“可我非要给你。” “……你臭不要脸!” 谢安终于忍不住,手搭在她肩膀上,闷闷笑几声,“哟,学会骂人了?”他小指勾一勾琬宜发尾,声音轻轻,“谁教你的。” 琬宜快要跳起来,抱着臂挣脱开他,“我不要你管。” 谢安动手动脚抓她胳膊,“我不管你谁管你。” 他笑,“乖,跟爷说句好听的话儿,要什么都给你。你以前不是就爱弹弹琴看看书,给你买一架怎么样?” 琬宜根本没听他说什么,一心想回去,离他越远越好。谢安手劲儿大,怎么都扭不开,她急了,歪头一口咬他手背上,虎牙儿又尖又利,一点不留情。 谢安“嘶”一下,抽回来甩甩手,见状,琬宜拔腿便跑。太急没瞧准方向,厨房木门被她撞的“嘭”一声,她吃痛揉揉胳膊,脚步不停。 手上还留着她牙印,隐隐作痛,谢安伸手弹一下,闲散抬眼看她背影。受惊的小兔子一样,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子。 裙摆一荡一荡的,进门瞬间,挽成朵娇柔的花儿。 她刚才咬他的时候,谢安垂眸能看见露出在衣领外的一点锁骨。纤细白皙的,迎着月光,更显柔和。 他把嘴里枣核儿吐外面地上,手勾勾额角,恶意地想着以后应该在上面吻出什么样的颜色。 -- 又过些时日,秋风凛冽刮过,院里仅剩的那几盆翠菊也掉的只剩枯杆子。杨氏说,这样的天气一到,以后就不可能暖和了,算是入冬了。 琬宜怕冷,吹风太久就手凉脚凉,每天缩在屋子里,抱着暖呼呼的阿黄看书做针线,火炉就摆旁边。杨氏把前段时间做好的厚衣裳都翻出来,两人抽空一起归拢好,放到各个屋子的柜里。 家里也不再吃凉菜,三顿里两顿有汤水,杨氏手艺好,做多少天都不带重样,琬宜吃的高兴,以前在王府里的时候苦冬,入秋瘦三分,现在却胖了一圈。 谢安笑话她,说家里养出了只猪。琬宜别头,不搭理他。 这天难得晴好,临安是市集,杨氏好久没出过门,提了个篮子去赶集。琬宜懒得动,窝在炕上不愿意去,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。 她这几日和杨氏学了怎么做鞋子,腿上盖一条被子,兴致勃勃拿着棉絮棉布研究的起劲。安安静静过了一上午,还是没什么头绪,琬宜叹气,把弄的乱七八糟的一团东西放一边,起身去厨房热饭吃。 刚踏出屋门,忽听见院门口一阵响动,有人在喊她。琬宜诧异,走过去,看见个花白胡子老头,一脸愤愤,拄着拐棍的手都在发抖。谢暨跟他后面,不耐烦样子,吊儿郎当站着。 琬宜心思一转,明白了七八分,试探问一句,“您是谢暨的先生?” “正是老朽。”老头哼一声,没等她再说话,拐棍嘭嘭戳两下地面,“你们家这孩子老朽教不了了。” “……”他这样说,琬宜更不敢怠慢,赶紧将人迎进去,又嘱咐谢暨去泡茶。谢暨不情不愿去了,先生看眼他背影,又恨铁不成钢骂一句,“孺子不可教!” 琬宜赔笑,柔声问,“先生莫气,您先说说,谢暨到底怎么了?” “……他打断了同院学生的大门牙!” ------------ 28.打架 谢暨知道理亏, 把茶送进去后就出来了, 蹲门口发呆。阿黄不记仇,坐一边陪着他。太阳正当空,房檐底下两个短短的影子,颓丧失落。 琬宜在屋里和先生交谈一番, 在先生的火冒三丈下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。 其实也算是简单。 在谢暨没来之前, 书院里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孩子王, 江湖人称玉面小蛟龙。小蛟龙家中富裕,又是幺子, 被父母兄长宠的无法无天, 平素不爱读书, 只喜欢寻衅滋事。 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 一样不三不四, 而且都以他马首是瞻。小蛟龙和这群小喽啰一起混了三年, 耍够了威风,而后便就开始觉得生活无趣,想要再寻求些刺激。 前天,小蛟龙在书院勾三搭四创立了一个门派, 起名为空洞派, 广交各路豪杰。很巧, 刚来不久的谢暨就是他看中的豪杰之一。 谢暨个子比同龄人要高, 加上跟着谢安耳濡目染, 脾性习惯相似, 对着不相熟的人总是一副欠了钱的表情。在琬宜看来这是孩子气, 可在别的孩子眼里,这就是有能力的象征。 小蛟龙爱才惜才,寻了空洞派右护法去找谢暨,想让他做左护法。但谢暨那种性子,怎么可能会答应做人手下,当即拒绝。 右护法不死心,好说歹说劝了一通,直到把谢暨说烦了,把书拍桌面上,瞟人家一眼,翘着脚骂了句“滚!” 据先生描述,当时他的表情非常的傲慢、无礼、目中无人。 右护法觉得受到屈辱,回去找小蛟龙回禀。小蛟龙当即震怒。 经再次交涉无果后,空洞派遣了一群小打手在放课后去围堵谢暨。在偏僻无人的胡同口,小蛟龙指着谢暨的鼻子破口大骂,说的大概就是你不识好歹,你迟早后悔,你以后连跟我提鞋都不配云云。 谢暨也撂了脸子,把书袋子往地上一摔,扯过人脖领子,“你再敢说一遍?” 他气势足,眼神够凶狠,良久静默后,小蛟龙憋红脸嘟囔了一句,“你这样,难怪你姐不要你……” 这话踩了谢暨尾巴,他红着眼,没忍住,攥着拳头揍上了小蛟龙的门牙。 咔吧一声,折了。事情的始末就是如此。 琬宜从头听到尾,觉得这小蛟龙也确实该打,虽然门牙断了有点可怜,却也是咎由自取。谢暨有错,可一个巴掌拍不响,非要论责的话,怎么也该三七分。 先生还算是理智,讲话没太偏颇,“这事要说是谁的错,更多在我。付邱时早就这样子,只他父母说让他读书只为了收些性子,认几个字,没别的期许,我便就没多在心。” 琬宜笑笑,给他添杯茶,恭维一句,“先生是个好先生。” 先生摆摆手,又道,“付家我已经去过一次了,这次来就是想让你们劝劝谢暨,看看两人能不能和解。互相道个歉,便就翻篇儿算了,闹太僵对谁都没好处。” 琬宜含笑点头说是,顿一下,又问,“那牙要多少钱?我们赔。” “钱倒不是问题,付家也不缺那点钱。”先生叹气,“重要的是态度。” “先生说的对。”琬宜应和,“我会劝劝谢暨的。” ……再待了没多会,先生便就起身告辞了。 谢暨盘腿坐门口台阶上,先生过来了也没动静,琬宜搡他肩膀一下,才慢吞吞站起来。看他兴致缺缺的样子,琬宜抿唇,也没非得要他再去上课。 她没理谢暨,先去厨房做饭,本来自己一个人随便弄弄就好,再多一张嘴,就炒了个菜。苦瓜片炒鸡蛋,谢暨一口吃进去,眼睛一瞪,差点呕出来。 “惩罚你。”琬宜敲一敲他碗边,“让你和人打架。” 谢暨委屈,“是付邱时先惹的我。” 琬宜看他,“那你就打人家?亏你读了那么多年书,君子动口不动手不知道?你要是再下手重一点,把人家鼻子打断了,要去吃牢房知不知道?” 谢暨不服气,“那我就忍着?多怂。” “没让你忍,只是不该这么冲动。”琬宜柔声和他讲理,“你可以去找先生,或者回家找你哥。就算先生偏理,你哥总不会不帮你的,他也不会用揍断人家门牙这种方式。” 谢暨戳戳碗里米饭,声音闷闷,“可我哥也打过架。他场子里出事,从没和人讲过道理,都是动手的。” “哦?”琬宜睨他一眼,似笑非笑,“可我怎么没见过有人来家里,找你娘说要谢安赔礼道歉。” “……”谢暨哼唧一声,“唉呀,我知道错了。” 琬宜没搭茬,给他夹一筷子鸡蛋,“先吃饭。” 谢暨实在咽不下去苦瓜的味儿,和琬宜求情也不被搭理,蔫哒哒去舀了一勺子糖拌饭里,就着早上剩下的咸菜疙瘩吃了。 琬宜慢条斯理,他在旁边犹豫半天,小心问,“琬宜姐姐,你会不会和我哥说啊?” 琬宜含着筷子头儿,笑一下,“你希望怎样?” “能不能别说?”谢暨眼含期待,“我怕他训我。” 琬宜手指撑着下巴,顿一下,开口,“那你以后……” 谢暨手忙脚乱保证,“我以后肯定不会冲动行事,三思而后行!” “成。”琬宜答应,起身收拾碗筷,回头叮嘱一句,“记住你说过的话。” 忙忙碌碌中,她也忘了问,让谢暨动怒的那个“姐姐”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 -- 接下来几日,谢暨果真安分的出奇。杨氏啧啧称奇,还以为他转了性子,十五上香的时候特意去了寺里,给文殊菩萨供了三支,念好几句阿弥陀佛谢谢保佑。 谢安对此倒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,晚上吃饭时似笑非笑问了句,“你是不是给我惹什么乱子了,在这儿消停等着避灾呢?” 谢暨听的寒毛直竖,半口饭在嘴里,猛摇头。 谢安半掀着眼皮,撇下嘴,“我不信你。”说完,又看向琬宜,“我就听你琬宜姐姐的。” 谢暨求救地看过来,琬宜觉着好笑,斜了谢安一眼,“话这么多。” ……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,先生也没再气势汹汹找过来,也没别的什么乱七八糟人物登门。谢暨天天安分读书,念了几天,竟然还能把滕王阁序背下来了。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。 直到付邱时补牙回来。 那天晚上,谢暨拿回来了一封信,落款是玉面小蛟龙。他不敢擅做主张,拿着去问了琬宜。 内容很简单,虽然字有点丑,可文风很有种江湖老大哥的感觉。大概就是你我往日兄弟,如今竟反目成仇,深感痛心,不如相约个时间地点,咱们说说话儿,把心结解开。 最后还引用了一句诗,“如烟往事俱忘却,心底无私天地宽。” 琬宜对着灯看了半天,问谢暨,“你怎么想的?” 谢暨正趴桌子上鼓捣阿黄的尾巴,闻言,舔唇说一句,“我觉着,还是去吧。”他想了想,又说,“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,要是不去好像不太好。而且,总不能下流无耻地偷袭我吧。” 琬宜点点头,“行,那我陪着你。” 正巧,第二天书院中午就放课,谢暨回来说,付邱时和他定好了,就在城里最繁华的那条街,旁边的一个小巷子,申时一刻见。 琬宜把手里针线放下,问,“为什么偏要选个小巷子,他不是挺有钱,怎么不定一个茶楼?” 谢暨歪一下头,“可能补牙太贵了吧。” “……”不管怎样,还是要去的。到了地方,琬宜四处看了一眼,放下了些心。 小九门就在不远的地方。他们来的时候走的小路,谢暨故意藏藏掩掩地躲着,琬宜偏头,从砖头的镂空缝隙中看见了门口与人说话的谢安。 那一瞬,谢安正好抬头,琬宜赶忙抬臂挡着脸,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。 小巷子里,那条小蛟龙正等着,琬宜不好进去,就守在巷口,谢暨自己去。 她百无聊赖,手挡着眼睛抬头看天,太阳被厚厚云层挡住,流露出些微光线。风吹过的时候,云朵会缓慢飘动。 ……四周沉寂一会,琬宜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谢暨的骂声。极力压抑着怒火的,咬牙切齿,“蛟个屁的龙,你他娘的就是个鸟人!还打埋伏,付邱时你脑子里有屎吧!” 琬宜神色一凛,赶紧走过去看。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卑鄙下流之人,本来空荡荡的巷子现在堵满了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喽啰兵,个子还没她高,一个个手里装腔作势还拿了把棍子。 有的上面还带着黑炭,可能是烧火用的。 谢暨揪着面前人的手臂,稍使力就把付邱时给甩在了墙上,他站在那,鹤立鸡群一样。琬宜唇角紧绷,喊他,“你别冲动。” 对方虽然实力并不强劲,但人多势众,硬碰硬占不了上风。谢暨还有理智,把手松开,沉着气往外走,喽啰兵胆子小,不敢上前去拦,小步往后退开。 琬宜憋着一口气,上前扯住谢暨袖子,带着他往外头跑,“咱们去找你哥。” 付邱时在后头气歪了鼻子,把棍子往墙上磕了磕,大吼一句,“看个屁啊!钱白拿啊,上啊!” 一个钱字,比拿鞭子赶都管用。喽啰兵互相看一眼,又蜂拥过来,马上到了主街上,眼看着逃不脱,琬宜回头冲着小九门的方向大喊了一句,“谢安!” 有个喽啰许是为了表现下自己,等下结钱的时候多要点银子,闭着眼睛把棍子挥了过来。琬宜转过身,只看到眼前乍然闪过一道光影,扑面而来一阵风。 棍子举得高,因为紧张差点脱手,冲着琬宜脸飞过来,谢暨低骂一声,按着她肩膀,自己用后背去挡。琬宜心漏跳一拍,怕棍子打到谢暨后脑,下意识伸出胳膊护住。 “嘭”一下,棍子落地,琬宜疼的差点哭出来。 低头看,细弱手臂上一道青紫痕迹,衬着白皙皮肤,触目惊心。 谢暨瞳孔骤缩,旋身一脚踢出去,正中那个抡棍子的人的肩膀。小喽啰还没来得及缓过神,就往后飞出去,狠狠砸到墙上。 付邱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,也傻了眼。他跳起来吼,“我他娘的让你吓唬人,没让你打人啊,你狗脑子啊!”闻声,谢暨眼神扫过来,他身子颤一下,掉头就想跑。 腿颤巍巍还没迈出去,后头传来声低喝,“谁敢再动一步!” ------------ 29.盛怒 琬宜回头, 看见面沉如水的谢安。手背在身后,下颚收紧,嘴唇崩成条直线。 她回想起来, 上一次见他这样生气, 是因为纪家兄弟找她麻烦。 可上一次她是无辜的,还能肆无忌惮趴他怀里哭。这一次, 琬宜打了个寒颤,不敢细想。 谢安旁边还站了个男人, 也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。安静半晌,他终于憋出一句, “邱时, 过来道歉。” “道什么歉?”谢安偏头看向付邱闫,话音冷淡至极, “你觉得有用是吗?” “……多年兄弟, 不至于吧。”付邱闫赔笑一下,“就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, 你看,我弟牙不是也掉了。” 谢安没理会,走上前去拉过琬宜的胳膊。 他力道太大, 琬宜疼的吸口气。谢安瞥她,冷笑,“现在知道疼了, 早干什么去了?”可话虽如此说, 手上却也放轻不少, 两指捏她腕子,袖子顺着臂滑到肘弯。 他们挨得近,谢安用圈她在怀里的姿势,隔绝后方视线。 琬宜紧张,垂着头,一句话不敢再说,生怕惹他再怒,当街给她难堪。 她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娇小姐,只随便磕磕碰碰,伤痕都几天消不下去。这结结实实一棍子挨着,周围皮肤一片青黑,肿起来老高,看着有些吓人。 谢安抿着唇,把袖子给她拉下来盖上,问了句,“疼不疼?” 琬宜咽口唾沫,轻轻摇摇头。谢安眯起眼,“我再问一遍。疼不疼?” 她微微仰起下巴,察觉他眸中森森怒意,有些委屈。 谢安沉默一会,到底心软,手到她颈后揉捏几下,帮她放松,留一句,“回家再教训你。” 那边,付邱时哭唧唧被他哥拉着耳朵,劈头盖脸一顿骂。谢暨立在一旁,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。谢安手滑下去,隔着袖子握住琬宜手腕,带着她往付邱闫那边走。 他掌心干燥温热,手指有力,琬宜暗自挣扎一下,被谢安看一眼,便就不动了。 看他过来,付邱闫扯一抹笑,装模作样扇了他弟后脑一巴掌,“快,跟姐姐说对不起。” 付邱时嘴唇动动,话还没出口,就被谢安拦住。他抬抬手,冷笑,“担当不住。你弟弟多厉害啊,这人多势众的,手里头家伙事儿齐全,我们可惹不起。再说,有什么好道歉的,能替她疼?” “三爷……你这样就太小气了。”付邱闫愣一下,接着笑,“你看,邱时还是孩子,平时娇生惯养的,也没包藏什么坏心……” “谁家的不是孩子,谁家的不是娇生惯养。”谢安面无表情看过去,“凭什么你一棍子甩上了,轻飘飘一句道歉,我们就得原谅?你护短儿,老子也护。” 付邱闫傻眼了,嘴巴开开合合多半天也说不出成句的话,最后挤出一句,“那你说怎么办。” “孩子,打不得,但也不能不教。”谢安勾勾嘴角,“兄弟一场,你教不了,我帮你。明天开始把他送到小九门来,三天,我不碰他一个手指头,包他脱胎换骨披一张新皮。” 闻言,付邱时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付邱闫也浑身一震,赶紧打圆场,“别了吧,他才十四,能干的了什么,不麻烦三爷了。” “甭。”谢安扫他一眼,牵着琬宜离开,“我乐意之至。” 擦肩而过时,付邱闫清楚听见谢安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,“你弟敢动老子的女人,以后,你在我的地界别想安生!” ……他回头,看见两人离开的背影。 高大男人身边娇小玲珑一抹身形,紧攥手腕,寸步不离。姑娘头发被吹乱了,旁边男人伸手帮她理了理,手没轻没重,扯得人家疼了,便就顺势落下来,搭在肩上。 再然后,翻身上马,她被按着倚他怀里。一骑绝尘。 付邱闫回过神,手“啪”一下拍付邱时脑门上,“就知道给你哥惹乱子。” 话说完,他又愁眉苦脸,“这可怎么哄啊。” -- 到家后,杨氏正在喂鸡,看着谢安和琬宜进门,惊讶问一句,“怎么这么早回来了?” 琬宜强笑一下,还没说话就被谢安睨了一眼,她咬着下唇,没声了。杨氏看出些端倪,把盆子放下,又往门口看了一眼,“谢暨呢?” “在后面。”谢安淡淡说一句,“等他回来,让他去柴房跪着去。” “……”杨氏震惊,“出什么事了?” 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谢安钳住想要趁机挣脱的琬宜,似笑非笑,“不过待会就知道了。” ……时间还早,杨氏没来得及做饭,炕不热,谢安又没有点火盆的习惯,推门进屋,一阵凉意。琬宜摸摸手臂,小心开口问一句,“你冷不冷?” 谢安没理,只沉着脸去柜子里拿了一个箱子,里头歪斜摆着满满疮药。他抽几瓶出来,转身看见琬宜还在那呆站着,喝一句,“站那做什么,傻了?” 琬宜被他骂的眼里含泪,瘪着唇抹一把眼角,“你又没说要我做什么。” 谢安被她气笑,扬了扬下巴,“鞋脱了,炕上去。” 琬宜不想去,但又惧于谢安淫威,磨磨蹭蹭踢掉鞋子,跪坐在炕沿。屁股底下又冷又硬,她心里头窝窝囊囊的,泪在眼眶里头转。 谢安把东西放在一边,走过去把被子叠起来,提着她腰让她坐上去,又扯个毯子盖她脚上,问,“现在知道听话了,早干什么去了。” 琬宜手揪着袖子,低头嘟囔,“我能解释的,这事儿意外。” “我前几天是不是问过你,谢暨是不是惹篓子了。”谢安掐掐她下巴,“你怎么和我说的……还敢嫌我话多。”顿一下,他又说,“怎么着,和谢暨感情好了,一起对付着瞒我,挺有意思的是不是?出息了。” 琬宜哼哼一声,“我没……” “到现在了还敢倔。”谢安冷哼,“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,跑老子头上撒野还不够,要无法无天了!” 琬宜没见过这么凶的谢安,嗓子一紧,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,又急又狠,滴落在手背上。谢安看见,沉默一瞬,抬她下额,“哭了。” 琬宜吸一下鼻子,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一下,泪眼朦胧看他,“你不听辩解就定罪,没这样儿的,你不讲道理。” 谢安没搭茬,只冷着脸下去翻个帕子出来,捏一下她鼻子,“你他娘的恶不恶心,往外头擤,别往肚里咽。” 琬宜被弄得疼,手忙脚乱推开他,捂着脸抽噎一下。 谢安坐一边,等她弄完了,扯过帕子扔地上,问,“那你说,怎么回事儿。” 琬宜闷闷低头,把手伸进被子里,从先生到家开始,把这件事完完整整讲了一遍。 好不容易说完了,谢安却半晌没说话,她想了想,又加一句,“到了之后,我也觉得有些怪,本来想带着谢暨走的。但看小九门就在附近,就没有。” 谢安笑一下,“怪老子?” 琬宜声音低低的,“我没……”她舔一圈干涩嘴唇,“我也没想到,那些孩子那么坏……” 谢安把她胳膊拽出来,看她伤势,问,“长记性了吗?” “嗯……”琬宜小声答一句,“我以后不擅做主张了,也不心软了,谢暨的事都问过你再说。” 谢安眼神总算软下来,哄她一句,“这就对了,你管不住他。” 琬宜没接话,谢安回身去把药酒拿来,起开塞子,“看你还算乖巧,今天这事就算过去。”他掀眼皮,问她,“知道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饶了你吗?” 琬宜纤细手腕被他握着,虽无别人在场,脸颊也已经红透。她咬唇,轻轻摇摇头。 “因为你出事知道要找我,”谢安拇指搓搓她眼下位置,抹净残余的泪痕,笑骂,“还没傻透腔儿。” 琬宜轻轻“唔”一声,算作应答。她眼睫低垂,上面还挂一颗泪珠,看这委屈模样,谢安倏地便就软了。 他哼笑一声,又抬手使劲揉揉她头发,“废物玩意儿,出事就知道哭,跟我对付着干那劲儿哪去了?连老子都敢咬,还以为你多大能耐,能上天摘月亮。” 她抬眼看他,“你要是不欺负我,我怎么会咬你。兔子急了也咬人的。” 谢安撒一点药酒在她瘀痕处,慢悠悠揉着,“你怎么不说前面还有一句。” 琬宜问,“什么?” “狗急了也跳墙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在被子底下踹他一脚,“你怎么骂人呢?” 谢安手上一抖,酒洒出来在手背一小滩儿,他敛眉按住她小腿,“再瞎闹腾收拾你了。” 琬宜揉揉眼睛,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谢安没理,拇指用力往下按一下,听她痛呼,懒散说一句,“我也不是故意的。” “……我不弄了。”琬宜一滞,往后使劲抽抽胳膊,“你故意坏我。” “再折腾,瘀血揉不开,你细皮嫩肉半个月好不了。”谢安声音软下来,拍拍她的背,“老实点,爷害谁也不能害你啊。” 琬宜不动了,想着他过往对她的劣迹斑斑,憋了半天,嘟囔出一句,“大骗子。” 谢安想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,她是在骂他。他撇一下唇,“伺候你还说法那么多。不识好歹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,脑子动了动,忽然想起还没回家的谢暨,她沉思一会,试探劝,“待会谢暨回来,你别打他。” 谢安动动脖子,而后懒洋洋问一句,“凭什么?” “他都知道错了……”琬宜苦着脸,又说,“你要是不训他了,我再给你做身衣裳。” 谢安“嘁”了一声,“要不你也得给我做。” 琬宜想不出别的辙了,“那你想怎么样?” “给我绣一条帕子吧,精细一点那种。”谢安努努唇,往地上看一眼,“我的上面都是你鼻涕。” 想起刚才哭的满脸花,琬宜有点羞窘,过一会才答应,“说好的?” 谢安挑眉,“爷什么时候骗过你。” 琬宜盯着自己伤处看,闻言,爱答不理哼唧一声。 可她不知道,在临安,女子给男子绣帕子,代表着定情。 谢安心满意足,又添一点药酒,认真细致地揉。夕阳余晖洒在被子上,绚丽而温柔。 ------------ 30.下雪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屋里光线昏暗, 只壁上两盏烛火,柴火声噼噼啪啪。她拢着裙摆蹲在灶台前, 拿着空心柴管鼓着腮帮子往里吹气。被烟呛到, 琬宜咳两声, 太专注, 连谢安什么时候站她身后都不知道。 “啧。”他还没睡醒, 手抬起来揉两把眼睛,拽着她后衣领给提起来,往旁边搡搡, “教了你多少次, 怎么就学不会,你这么吹,天亮了火也烧不大。” 琬宜笑着摸摸头发, 让了地儿给他,转身去拿碗筷。 瓷器碰撞声音悦耳, 她看谢安一眼, 声音轻柔, “昨晚上炖了猪骨汤,还剩大半锅,正好在上面蒸馒头, 沾了肉味, 肯定好吃。” 谢安困着, 火烧起来后把管儿往旁边一扔,懒洋洋靠在旁边凳子上,打个哈欠,“有没有点别的,总吃肉,多腻啊。” 琬宜手上忙着,没回头,“别人家想吃肉都吃不上,你还嫌。” “那是别人家。”谢安哼笑一声,两腿交叠,“爷们儿有本事,山珍海味也吃的起,谁管得着。” 琬宜轻笑着摇摇头,没别的话。 见她不理,谢安嘟囔两句,又开腔,“那你给不给我做啊。” “成啊,给你做,哪儿敢逆着你。”琬宜架一个竹帘在锅上,馒头贴着壁摆整齐,歪头,“蒜泥胡瓜吃吗,还是蒜末茄子?” 阿黄也惺忪着睡眼从门口进来,谢安冲它招招手,弯腰一把拎起夹在臂弯下,“我不吃蒜。” 琬宜“嗯”了声,盖上锅盖,面过身子瞧他,“那醋拌胡瓜,吃吗?” “醋……”谢安撸两把阿黄的后颈毛,沉思一会,“吃吧。” 琬宜应声,又转身去篮子里翻胡瓜。昨天中午杨氏买的,和一堆白薯放在一起,她翻几下没见着,就蹲下仔细找。 光影朦胧下,天边微微曙光。小小厨房里,她在那蜷缩着,像只兔子,锅里汤汁翻腾着,扑鼻菜香。谢安手扶着额坐着,阿黄乖顺伏在他怀里,气氛和谐温暖。 他半掀开眼皮瞧她半晌,舒坦地像是寒冷冬日里刚洗了个热水澡,暖流从心中蜿蜒而过。 又过了会,琬宜叹着气站起来,颓丧靠着墙边,喊他名字,“谢安,我找不到了。” 她早就不再唤他哥哥,总是直呼其名,第一次时,谢安还有点不高兴,后来就也习惯,甚至觉得这样有种别样亲密。 什么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,比如她适应他的坏脾气,比如他容纳这样一个陌生姑娘的存在。从讨厌,到不嫌弃,直到现在连谢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。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,不得其解,最后归因于自己的善良。虽然这两个字,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稍显讽刺。 阿黄叫了一声,扭屁股跳下去,趴到篮子边,对着一堆白薯端详。 谢安手撑着扶手摇晃起来,脚尖挑着阿黄的胖肚子弄到旁边去,低声呵斥,“哪儿都有你的事,滚一边去。” 琬宜咬着下唇,忍回笑意。她立在一边,安静看着谢安粗蛮地把白薯都挑出来扔到一边,不多时就满地狼藉。 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,顺着衣领钻进后背,琬宜一颤,捂鼻子打个喷嚏。 “怎么了?”谢安眉头一拧,抬头看她,眉心几道褶皱,“冷就回屋穿点去。” “没事,我烤烤火就行了。”琬宜摇下头,往炉子旁边蹭,“一会菜就熟了,我看着点。” 谢安嗤笑一下,随手拿块生姜扔她脚边上,“你穿九天玄女衣啊,折腾那么久,一会儿的事儿,耽搁的了什么。就在那磨磨唧唧。” 琬宜揉下鼻尖,听他又说,“再说,我是死的?” 她抿抿唇,还是笑出声,手腕在一起活动活动,拢紧襟子往外头走,“那我先去了,你看着点火。要是汤嫌少,就加点水。” 谢安随意敷衍了几句,拿个木桶过来,装一半热水,提到她房门口,“顺便洗把脸。” 琬宜愣一下,弯弯眼睛,“成。” -- 为方便,吃饭是在杨氏的屋子里。弄了张桌子在炕头,杨氏在里头,琬宜挨着炕沿儿,谢安嫌挤,自己端个碗到旁边,和阿黄成伴儿。 从那日花送过来后,杨氏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缓解了许多。 虽然没几日就起了秋风,牡丹零落一地有点可惜,但也值得。家里和和气气的,比什么都重要,谢安混惯了,她治不了,不过看这样子,琬宜有些本事能降住他。 人家说水柔能克刚,杨氏觉得不假。这才没多久,谢安就已经服了软,说不定再过些日子,他还真能再收些心,更服帖些。 前几天陈媒婆又来找过她,说张家姑娘有意和好,不再提起谢安断了张家哥哥腿的事,问她愿不愿意。要是在以前,杨氏说不准就答应了,但这次,她踌躇一会,推了这门亲事。 在杨氏的心里,没谁比琬宜更好。有可能制得住谢安的姑娘,少有。 她心里高兴,给琬宜夹一筷子肉,笑吟吟,“入秋了,以后一天比一天冷,琬宜还没有厚衣裳呢。” 琬宜把饭咽下去,筷子搭在碗沿儿上,温声笑,“没事的姨母,我今天就做。家里有棉絮和布匹,我勤快些,两日就做好了。” 她偏头,看向闷不吭声的谢安,“我这几天不绣帕子了,多做几身,咱们换着穿。哥哥的外衣也旧了,正好有两匹玄色布料,就是棉絮少了些,要再买点。” 杨氏答,“这个好办,待会让谢安和你一起去。正巧他有马,方便。”没人吭声,她又叫了句,“谢安?” 屋里静默一会,谢安扒两口饭进嘴里,半晌才“嗯”了声。埋着头,看不清神情。 阿黄吃完碗里的饭,扯着嗓子叫了一声。谢安把肉丢一块给它,狠眉狠眼,“闭嘴。” 语气虽凶,但听得出心情不错,尾音轻快。琬宜唇弯了下,给杨氏挑一筷子胡瓜在碗里,问,“谢暨呢?弟弟什么时候放学回来,他在外辛苦,我多给他也做几套好了。” “就这半个月的事情。”提起小儿子,杨氏摇头叹气,“回来了便就不会再去了,他给我写信,把那里的先生同窗挨个数落了一通,差点要自己跑回来。还说要是我不答应,一路要饭回家也不会再上学。” 琬宜听的诧异,“是有人欺负他吗?” “怎么可能。”杨氏哼笑一声,“他没比他哥哥差多少,小混蛋一个。七岁时就拿着石头给人家开了瓢儿,上蹿下跳,像只疯猴子。我就没担心过他会受欺负,要不是为了挫挫他的气,也不会送他到那么远的学堂,半年才回来一次。” 琬宜有些怔愣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。谢暨都这么野,谢安小时候,得是什么样子。 杨氏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,含一口饭进嘴里,撇撇嘴,“知道为什么咱家住这城郊,连个邻居都没有吗。” 琬宜摇摇头。那边,谢安把筷子往碗里一戳,气急败坏,“娘,您今早上话怎么这么多。” 杨氏不理他,继续跟琬宜讲,“因为他十二岁的时候,邻居家小孩骂他,话我就不重复了,反正不好听。谢安被逼急了,可人家家里兄弟多,他和谢暨也打不过人家,就想损招。” 琬宜瞥谢安一下,看见他绷紧的嘴角。他瞪她一眼,琬宜微微弯下唇,没理,继续看着杨氏。 “一连半个月,他和他弟弟晚上不睡觉,披着白布到人家窗门口装鬼,掀人家瓦片往窗户上砸,把鸡往粪坑里扔。”杨氏回想着,被气笑,“他哥俩从小主意就正,什么都不告诉我,直到邻居一脸青白地举家搬走,我才知道了这怎么回事儿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顿了顿,笑的弯腰。 缓了会儿,琬宜又说,“挺好的,这样不受人欺负。” 杨氏点头,“所以二十岁还是光棍一条,人家都躲着他,给钱都不愿意嫁。” 谢安把碗“嘭”的一下放旁边桌上,气冲冲说了句,“有完没完。” 他站起身,在屋子里转悠半圈,赌气推门出去。 琬宜笑的更止不住,捂着唇,眼眶里聚了汪泪珠。杨氏把窗户推开些,扬声对着谢安喊了句,“待会带琬宜去买布和棉絮,记得没有?” 谢安冷着脸给马喂草料,直到杨氏又喊了两声,才一脸不耐哼哼两声,“啊。” 杨氏顿了顿,又道,“其实,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。他就是脾气躁了些,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长得还俊。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,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,不喝花酒,这多难得。” 福婶儿看着她,淡淡道,“不逛窑子确实是好,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。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,虽然家贫了些,但清清白白的,是个好姑娘,这次答应了这媒,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。你看你家谢安,那是人干事儿?打人家哥哥,还打断腿?”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,声音渐小,“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,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,谢安打断他一条腿,可给了药费,也没再要欠钱……” “还有理了?”福婶儿哼了声,“佩娘,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,你自个门清儿。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,赌坊管事,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?好人家谁肯相中。能有姑娘肯嫁,便就不错了。你看谢安,还谁都看不上,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,你要是再不管管,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。” ------------ 31.饺子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 “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。周掌柜说, 他长高了许多,也壮了许多, 更像个大人了。”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, 牵她进屋子,“姨母年纪大了, 眼睛发花, 看不清那小字,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。”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, 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, 听她柔柔地读。 谢暨没写几句话,寥寥数语, 大部分是关于吃。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,蒜蓉排骨, 红烧排骨,糖醋排骨……一列的排骨排骨, 看的琬宜笑的不行。 杨氏哼哼一声, “就知道吃, 小兔崽子, 什么也不给他做,让他吃鸡屁股。” 琬宜弯唇, 目光往下扫, 继续念。剩下的, 便就没什么了,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,拦住谢安揍他,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,进步斐然,先生对他大加赞赏。 杨氏不相信,理理袖子,念叨着,“小混蛋惯会编瞎话,为了躲他哥揍,什么都说的出来。”她看琬宜一眼,拉拉她手腕,“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,你躲他远些,别被骗咯。” 她话说的厉害,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,到底母子连心,半年不见,早就想的很了。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,也歪头陪她乐。过会儿,她问一句,“姨母,弟弟今年多大了?” “十四了。”杨氏伸手比划比划,“年纪小,体格像他哥,长得可高。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,这半年没我看管着,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。” 阿黄动动屁股,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,弯弯唇,“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,撑得起家。” 杨氏笑两下,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,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,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。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,暖洋洋落在炕上,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,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。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,书被翻开放在一边,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。 日子充满烟火气,看起来平静无波。可暗地里,却已风起云涌。 --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,攒了五条帕子,琬宜午后闲来无事,便就溜达去城里,找铺子卖掉。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,爽快给了她银子,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。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,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。 人散去不少了,摊子却还多。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,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,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,精致好看。琬宜走过去,欢喜挑一个,勾手指里头晃一晃,叮叮当。 小姑娘嘴甜,笑眯眯夸她,“姐姐真美呐,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。” 琬宜羞涩笑一下,想了想,又多给了她两文钱。街上人来人往,不好再梳发,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,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,鲜亮水嫩。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,琬宜没敢多逛,左右再瞧了瞧,便就想要回家。路过街口时候,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,她离得近,随意瞟了一眼。 ……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。 她不敢相信,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……没看错。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,铃铛坠在地上,清晰声响。琬宜木然站在那,一瞬间,只觉浑身冰冷,血液逆流。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,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,杂乱吵闹,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,琬宜才恍然回神。 她攥紧手指,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。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,也有些慌,手在她眼前晃晃,“姑娘?怎么了?”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,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,魂不守舍摇摇头,转身疾走。有人在后面唤她,“姑娘,你发绳掉了……” ……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,可连在一起,她却看不懂了。或者说,她一点也不愿相信。 圣安帝染寒疾驾崩,太子悲痛,三日后薨。先帝唯一皇嗣年纪尚小,经众臣商议,由昭郡王为摄政王,辅佐协理朝事。改国号为天启。 当年广郡王府被圣上错杀,其弟昭郡王功不可没。什么叫恩将仇报,什么叫人心叵测,他和沈青城父子二人将此表演的淋漓尽致。可如今,他竟成了掌权人。 先帝寒疾驾崩,太子哀痛病逝……这些话,琬宜一个字都不信。 她真真切切能察觉出来沈家父子的狼子野心,从陷害她父亲,覆灭广郡王府,到设计让先帝太子双双病逝,只留三岁幼帝一人,昭郡王绝不可能甘心只为摄政王。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,甚至,她连自己都保不全了。 沈青城得权,定不会放过她的。那人的温润外表后的阴鸷,琬宜领会的清清楚楚,就算掘地三尺,沈青城也定是会找到她。或许无关情爱,他就是偏执,得不到的宁愿毁掉。 傍晚凉风胡乱吹在脸上,琬宜急匆匆地走,却不知道该去哪里,发丝被泪水黏在眼角,挡住前面路。琬宜吸吸鼻子,用手去抹,这才发现眼泪早就无声无息流过下额。 她停下来,茫然无措。 有的店铺点起灯笼,橘红色,光晕温暖,照亮周围一点的路。街上人神情闲适,牵着孩子缓步走着,有人提起那张布告,唏嘘着低语,与琬宜擦肩而过。 对旁的人来说,无非是皇帝死了,换一个,又能怎么样。可对她来说,这或许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的崩塌,前路又要被封死了,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。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,缓缓往下滴着血,琬宜肩膀耸动一下,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。她蹲下来,蜷在旁边小楼的墙角,无助抱着自己的膝。 光从上方摇晃着照下,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团儿。 …… 小九门的门口,春东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,身后是不受影响的热闹喧哗。赌徒的情绪永远高昂,无论谁当朝执政,他早已习惯,恍若未闻,目光随意在街面上扫来扫去。 等到视线落在墙角时,他动作一顿,瓜子皮含在唇间。春东跳下去,犹疑着往那边走,在她身边站定,试探喊一句,“……琬宜?” 朦朦胧胧,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喊她名字。琬宜微微偏头,红肿眼睛从臂弯里露出一点,瞧见面前弯腰站着的身影。春东看清是她,浑身一颤,下意识回头撕心裂肺喊一声,“哥!” ……谢安出来的时候,琬宜已经站起来了。泪痕未干,裙摆脏了,飘飘摇摇的,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她手指摩挲过眼下肌肤,尴尬冲他牵牵唇角。 谢安呼吸一滞,沉着脸扯她手腕拉进屋子,让她站在避风位置,回头喊春东去拿件厚袄子。 琬宜局促蹭蹭脚尖,看着眼前陌生情景,觉得浑身不舒服。她开口,声音低低,带些哑,“我在这……是不是不好啊?” 谢安挡在她身前,察觉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,心下郁火压不下,掀了个放茶壶的托盘狠狠砸到身后。他转身,眯眼低喝,“再看一眼别怪老子不客气!” ……没人再敢有异动。 琬宜心中更慌,往楼梯上看一眼,见春东仍旧没影子,搓搓手,“我……” “闭嘴。”谢安骂她一句,手撑在她身后墙上,声音里怒意明显,“你这么晚不回家在做什么?” 他太凶,琬宜唇瘪一下,想解释,出口的却又是哭音。她觉得不好意思,揉揉眼睛,垂着头不说话了。 看她这样,谢安的心被扯了一下的疼。他缓一口气,手指抬起她下巴的动作轻柔许多,语气带着诱哄,“得了,别哭了,跟我说,到底怎么了?” “谢安……”琬宜呜咽一声,手指攥住他袖子。身前男人身形高大,以保护姿态护着她,胸膛温暖,能驱散寒意。琬宜低语,“我怕。” 谢安摸摸她头发,离她更近些,低声问,“怕什么?”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,从舌尖上吐出颤音,“我怕有一天……会给你带来麻烦。” 谢安不明所以,可看她脆弱哭着,好像一碰就会碎的样子,也不敢多问。 “屁话。”他矮一点身子,正对琬宜眼睛,“在临安,敢动老子的人还没出生。” 琬宜摇头,“不一样的……” 春东已经把衣裳拿下来,谢安接过来给她穿上,打断她的话,“得了,”他拽住她手腕,带她往门外走,“有什么事,回家再说。” 琬宜犹豫一下,谢安察觉,偏头看她,语气淡淡,“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,忘了?” 琬宜凝眸看他,听他继续道,“天塌下来,爷顶着,你安心。” …… 到家时,杨氏刚做好晚饭。见他们回来,从厨房探身笑一句,“又这么晚,琬宜怎么愈发贪玩了。” 琬宜轻笑一下,把钱袋子塞谢安手里,让他递给杨氏。她不敢过去惹杨氏担心,就随意寻个借口,躲进屋子。 没过一会,谢安也进去,手里端一碗甜米粥,袖子里揣个鸡蛋。阿黄蜷缩在炉火边,琬宜倦了,和衣躺下,望着棚顶发呆。 谢安瞟她一眼,没出声,安静靠在一边剥鸡蛋。蛋清嫩滑,顺着碗沿儿溜进粥里,旁边卧着咸萝卜丝和腊肉。弄好了,他去支炕桌,碗放上去,提着琬宜肩膀给她扶起来。 ------------ 32.和乐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琬宜心中温热, 拉着她的手, 柔声道谢。她话少但是嘴甜,几句就把杨氏逗的欢颜。 杨氏睡的早, 又心疼琬宜乏累, 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, 便就吹熄了灯让她睡了。 偌大的屋子, 就只剩她一人。院子安静,没有鸟叫也没有蝉叫, 细细听, 只有细微的风声。躺在暖融的被子里,琬宜望着棚顶发了一会的呆。 谢安并不很欢迎她,琬宜看的出来。她从未与这样的男子打过交道,连讨好都找不到方向, 想起他总是沉着的脸,心中瑟瑟。但想起杨氏临走前一再宽慰她, 说绝不会让谢安欺负她,琬宜又稍稍放下了些心。 琬宜想着, 谢安脾气差,便就什么都听着他的吧,顺着他来, 总不会牵累到她的身上。她乖巧着, 不给他惹事, 不去主动招惹他让他生气,谢安再不讲理,总不会太讨厌她。 她太困了,眼帘愈来愈重,没一会就睁不开。临睡前,琬宜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,明早要早些起,学着帮着姨母烧早饭。 -- 可是到底还是没起来。 睁开眼时,太阳已经露了头,这屋子没有窗帘,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被面儿上,上面绣着的红牡丹好像活了。琬宜懵懵懂懂坐起身,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,手指去抓绣线,指尖刚碰到牡丹的花瓣,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拍门声。 她身子一颤,忽然想起来,这是在姨母的家里。姨母定是不会这样粗暴敲门的,那外面的就是谢安了。 琬宜还有些怕他,缓过神来急忙下炕穿鞋,一丝不敢耽搁。 谢安靠在门边,见屋里没动静,撇撇嘴,敲得更大声,“哎,起了没啊?” 琬宜边系着腰带边扬声答应,“就好了。” 他皱眉,不耐烦地催促,“快着些。” 琬宜便就再连声应着,“就好了,就好了。” 她心里也有些烦乱。琬宜想着,你若是这般着急,为什么偏偏还非要在我门口等着,走了便就是了。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和谢安说,就只能咽回去,失落着眉眼忙东忙西,还要分心应付外面那匹暴躁的狼。 姑娘家梳头净脸,总是慢着些的,琬宜已经尽力地快,可谢安还是有些火。他按按额角,忽的抬腿把脚前的小石子踢得滚远,转了身又想去拍门,“喂,我说……” “来了来了。”琬宜实在是怕了他,头发匆匆挽了下便就拉了门。 阳光热烈地洒下,屋里偏暗,琬宜一下子受不了,不由得眯了眯眼。等眼前的晕眩渐渐消失,她才恍然发觉谢安就在她眼前,很近的地方。背着手,脸色不好看,眼神有怪异。 入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,微微有些浓重的,说不好怎么形容,但却有些好闻。 “嗯……”琬宜紧张起来,手指搅在一起,仰着脑袋看他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可谢安沉着脸不出声,就只能由她打破尴尬,“我起来了。” 这不废话吗。谢安扯扯嘴角,想要骂她两句,但是到底没骂出口。她拘谨地站着,像只小兔子,明显的很怕责怪的样子。身上衣裳有些松,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 总是这幅娇弱弱的模样,谢安心中莫名烦躁,在心里暗暗骂了句,女人真是麻烦。 谢安别开眼,手伸出来,指间夹着柄簪子递给她,语气不善,“我娘让我递给你的,先凑合着用,赶明儿再去买新的。” 很简单的木簪,上面一些古朴的花纹。琬宜明白过来,他是因为这个才等了她这许久,怪不得急躁。她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,也没在意,双手接过来,柔声道谢。 她态度温和有礼,一点对他蛮横的不悦都没有。谢安本欲离开,可瞧她温顺的样子,心中的恶意又蠢蠢欲动。 他伸手揉揉脖颈,忽的开口,“以后别赖床那么晚,鸡鹅都起了,全家等你一人儿?自己心里有点数,办事前掂量掂量。”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,琬宜听在耳中,觉得脊背一阵发凉,恨不得钻进地缝儿。 但谢安说的也不无道理,琬宜知是自己不妥善在先,也不辩驳。她局促地撩起耳边发丝到耳后,轻声道,“以后再不会了。” 稍带些委屈的声音,强作镇定。听在耳中,竟有些勾人。 谢安比她高太多,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她慢慢变红的耳根。她规矩立着,长睫低垂,连呼吸都不能放的再轻。他手指捻了捻,顿然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。 唇动了动,到底没再说出再过分的话。谢安淡淡“嗯”了声,又深深看她一眼,转身即走。 那最后的眼神弄得琬宜浑身不自在,她摸了摸手臂,也赶紧转身进屋,重新梳发。 再出门时,谢安已不见踪影。杨氏念叨着说他不听话,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,摸摸琬宜的手,又笑了,“他不在也好,我还怕他欺负你,你连饭都吃不好。” 回想起那时门口他黑眸里的凛冽,琬宜搓搓手臂,心里也松快了不少。她弯着眼,细心给杨氏盛上碗鸡蛋羹,“姨母喝汤。” -- 一连三日,琬宜几乎没见过谢安。 他确实早出晚归,回来时大多星辰漫天,杨氏早就习惯,也不等他,只把晚饭留出一份温在锅里,让他自己去弄。而早饭,谢安大多时是不吃的。 不需与他接触,琬宜乐得轻松。那日早上他黑眸中锋芒毕露,现在想起来,她还是觉得心惊。 农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,平淡枯燥。每日早早起来,做好饭,喂鸡喂鹅,打扫屋子,安顿下来便就是太阳高悬的时间了。 琬宜爱静不爱动,谢家地方偏,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,倒是正巧对了她的心思。 杨氏不种地,但也在后院开了片小园子,都是些瓜果蔬菜,打理起来也不费时间。琬宜跟着她走动,学着浇水除草,没事了就缝缝补补,试着烧些菜。有些乏累,却也高兴。 再见到谢安是在个阳光灿烂的早上。杨氏身子不太舒服,有些头晕,早饭是琬宜做的。简单的白粥小菜,切了腊肉,煎了盘葱花鸡蛋。她很努力去做,但卖相并不多好。 杨氏并不在意,还夸她几句,可懒洋洋晃进厨房的谢安丝毫不留情面。 他脚勾着凳子到屁股底下,随意坐下,拿着筷子往桌上戳了戳,抬眼时面上都是嫌弃,“粥稀得跟水似的,蛋糊了葱花黑了,怎么吃啊。” 几天未见,谢安一点没变。依旧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,白瞎了那张脸。 杨氏不满,瞪他一眼,“不吃就下桌,谁请你了?” 他手摸过鼻梁,被骂的没了声。琬宜没说话,只是笑着,又去拿了个碗给他盛粥。她不生气,把碗轻轻放他面前,手注意着没碰他的袖口。 谢安瞥她一眼,也没再胡搅蛮缠,低头唏哩呼噜吃饭。 他本就是个蛮人,也没读过几天书,学不会细嚼慢咽那一套,吃的又快又多。琬宜动作秀气,只看自己碗里,细嚼慢咽,不东张西望。 两人相邻而坐,对比鲜明。 谢安不管那些,依旧我行我素,咽下口中的,伸了筷子去夹蛋。琬宜正巧也伸手,两人筷尖差点对上。谢安没有退后的意思,琬宜手腕偏了下,落到旁边的盘子里,不去和他抢。 筷子乌黑,她手上皮肤纤白,两者对比,更显温柔。谢安手上一停,歪头看她。 她送了半勺粥进口里,又慢条斯理去弄夹到碗里的肉。那块没切开,她怕一口吃不下,就用筷子压着一边,用勺子去磨,把腊肉切碎。 碎发留在了颊边一小缕,干干净净的脸蛋,温柔妥帖,倒像是个大家闺秀。谢安掀了眼皮,夹了筷子蛋塞嘴里,一口喝完剩下的粥,手抹抹嘴,嘟囔一句,“矫情。” 琬宜动作一顿,没说话。杨氏立起眼睛,桌子下踹他一脚,“以为谁都跟你似的。” 谢安皱眉,“我怎么了。” “烦你。”杨氏扫他一眼,“你闭嘴。” 谢安脸上明显不高兴,也没敢言语。看他吃瘪,琬宜微微抿唇,笑了下。没出声,却被谢安逮了个正着。他筷子在空碗里划了划,一手撑着颧骨,暗暗斜眼看她,心中冷笑。 小丫头片子,胆儿倒挺大。 饭吃到一半,外面的鹅叫起来,粗哑的声音,炫耀一样。谢安抿了抿唇,看向杨氏,“许是下蛋了。” “嗯。”杨氏应了声,起身,“我去捡一下,免得给孵了。”临走前,她转过头看了谢安一眼,警告意味十足。谢安装作没看见,手指勾着茶杯的把转到自己眼前,指节敲着桌面。 杨氏脚步声渐远,桌子被敲击的声音就大了。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,挨得很近,琬宜心里一阵发毛,说一句“我饱了,去洗碗。”便就想要下桌。 “急什么。”谢安眼皮半抬,懒散看她,“待会一起洗也不迟。” 琬宜停下,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,但不想留在这,又开口,“我瞧见姨母有件衣裳脱了线,我去帮着缝一缝。” 谢安看出她的意图,嗤笑一声,背靠在椅背上,转了半个身子,长腿交叉叠着。他今天穿的还是黑裤子,裤腿收紧扎进黑靴子里,拦住琬宜身前的路。 就只是双腿而已,却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盛气凌人。琬宜吸了口气,心中有些恼火,强自压下。她提起裙摆,想要绕开谢安,可刚走了一半,就听见旁边男子的声音,“我渴了。” 琬宜侧过身,纤指指向桌面,“茶壶在那里。” 谢安懒洋洋打个哈欠,腿翘的更高,手扶在眼前,“看不见啊。” 琬宜蹙着眉,耐着性子把壶提到他眼前,挨着杯子放下。 “唔,原是在这里啊。”谢安挑眉。 姑娘应了声,转身欲走,又听见后面男子开口,“可是,我不想自己倒啊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想,幸得她脾气好,才没被气的当场哭出来。 琬宜不明所以,温声答,“喜欢的。” 谢安点头,眼中笑意再浓些,“那你喜欢镯子吗?” 他袖子抖了抖,里面东西露出半截。琬宜瞧见,心下一惊,明白了七八分,恍然抬头看他。 ------------ 33.小酒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 阿黄消停下来, 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 琬宜背对着坐着,披一件橘色小袄,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 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 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盯她半天,忍不住走进来, 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 屋里安静,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 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 谢安低头逗弄它, 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 给爷做衣裳呢, 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 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?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?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“你外衣还在,怎么试?”琬宜瞧他一会,蹙眉,“先脱了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垂眸去解腰带,做到一半,又想起什么似的,调笑抬起头。他声音懒洋洋,借着身高优势,手腕搭琬宜肩膀上,俯身凑近,“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,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?” “……”这人又不正经。琬宜懒得搭理他,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,转身出门。 门被合上,很轻的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,侧眸看窗户,她打那儿经过,纤细影子,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,温柔妥帖。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,清淡的,香甜好闻。谢安抿抿鼻子,唇角勾一抹笑,视线停留在袖子上。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,针脚细密,弧度优美。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,就连杨氏都没有。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,谢安缓回神,应了声,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,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。推开门,凉风吹过,但外套厚实,丝毫不觉得冷。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,谢安活动一下肩膀,边走边问,“做了什么?” 那边答,“红烧狮子头,醋溜白菜,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。” 都是他爱吃的。谢安步伐加快些,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,低语,“乖,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。”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,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。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,琬宜小步移过去,狠狠踩他一脚,旋即转身走远。 “小丫头……”谢安不恼,眯眼看她背影,尾音带笑,“脾气真他娘的大。” -- 太阳高悬,街上熙熙攘攘,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。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,敛眉看着底下众人。 桌子排列规整,人群站的散乱,有人笑,有人骂,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。乌烟瘴气,一地狼藉。 小九门,人生百态。谢安看了十年,早已司空见惯。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,呲牙咧嘴招呼,“哥,来接一把。”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,歪头看过去,嗤笑一声,“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?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,丢人不?” 春东喘着粗气,“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,这玩意,看着薄,拎起来可沉了。” 他嘴上没把门儿,谢安舔一下牙齿,搂春东脖子过来,低声骂他,“没读过书的是你。”顿一下,谢安又说,“爷就是心思不在那,要不然,早就中了状元了。” 春东笑的咧开嘴,“哥,你吹牛皮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瞪他一眼,一脚踹他腿上,春东趔趄一下,书撒了一地。谢安也不帮忙,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,春东撇撇嘴,认命去捡,嘟嘟囔囔,“哥,你这堆话本,都给谁买的?” 他咂一下舌,自说自话,“我猜是给琬宜妹子,你自己又看不懂。” 谢安被气笑,“说老子看不懂?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,你信不信?” 春东摇头,“肯定不信啊。”他仰着脖子,嘿笑一声,“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?就会写自己名字,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,丑的要死。” “总比你强,哪来的脸说别人。”谢安戏谑讽他,“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,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。”他手勾勾额角,补了句,“再说了,爷虽然没读过书,但爷家里有读书人。” 春东哼哼一声,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,又出来和谢安讲理。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,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,理都没理他。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,他脚步飞快,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。谢安拧一下眉,低骂一句,也跟着下去。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,谢安认识,姓王,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。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,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,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,围他身侧。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,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,“消息还没传过来,你们不知道……圣上他,崩了。” 一片哗然。 -- 晚上回家,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。琬宜出门泼水,看着他走进来,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。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,围他转一圈,又去撒丫子追鹅。 谢安扯一下嘴角,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,“毛病。”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,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,拍拍手关门出去。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,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。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,那方宝座由谁来坐,并不会影响多大。皇位更迭,本就是常事,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,并无多大关联。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。朝中的事,谁也管不了,想管也管不得。 但这次,有些别的意外。快吃完饭时,谢安想起这个,闲聊般提了一句,“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,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,也不知真假。”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,闻言,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。她怔愣一下,放下筷子问谢安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“许是一个月前吧。”谢安瞧她一眼,起身起倒了杯水,放她手边,“噎着了?” 琬宜摇摇头,顺从抿一口茶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再看那一桌子菜,只觉食不下咽。 别人说起圣安帝,便就是当今皇帝,可对琬宜来说,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。论辈分,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,而论别的,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。 可如今,他死了。 另一边,杨氏也蹙眉,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,问,“还说些别的了吗?”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,又给她倒一杯水,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,“还说,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。各个关口全都封死,许进不许出,至于在做什么,不知。” …… 洗了碗后,琬宜吹灭厨房的灯,起身回屋子。阿黄跟她身后,她抱起它揉弄一会,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,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。沉甸甸的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。 难得晴朗天气,虽然仍有些凉,却无风无浪。琬宜待不住,深呼一口气,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。阿黄伏在她腿边,陪她一起仰头看天。 无云,只一月一星,光芒璀璨。 杨氏已经睡了,屋里灯暗着。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,翻来覆去睡不着,屋里茶壶没水,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,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。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,披满肩背,手撑着腮,正发呆。 谢安手指动动,走过去坐她身边,“想什么呢?” 琬宜被吓了一跳,看见是他,肩膀又耷拉下来。她摇摇头,没说话,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。 谢安没再问,只伸手扯扯她衣襟,“冷不冷?” 琬宜再摇摇头,目光落他脚上。出来匆忙,谢安只是赤脚,耷拉双布鞋,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,露出脚腕。踝骨形状好看,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。 “你出来做什么的?”琬宜偏头看他,“穿太少了,别冻着,快回屋去。” “渴了,想喝口水。”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,歪头骂她,“你也知道冷,小身板儿,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。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,躺被窝去,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。” “不是……我就有点难受,睡不着。”琬宜揉揉脸颊,站起身,“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,别总喝冷水,以后胃该疼了。” “不用那么麻烦。”谢安扯她袖子,抬眼,喉结动动,“你屋里不就有?” 琬宜顿一下,点头,“那我给你去弄。” 谢安也站起来,拍拍裤子上的土,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,“进去就别出来了,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。”说完,他又往外走,“我回屋一趟,你老实点等着我。”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,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,低低应一句。 谢安一会就回来,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,琬宜不认识。炉子上温着水,琬宜没给他倒茶,只泡了些枸杞。谢安真的渴了,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,之后才回过味来,鼻子缩一下,看着空空的茶杯骂,“什么鬼东西,甜唧唧的。” “枸杞水,晚上喝茶怕睡不着。”琬宜臂放在桌上,坐的端端正正的,“你手里什么?” “色盅。”谢安也没多纠结,舌滑过下唇,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,“看你蔫头耷脑的,爷来逗你开心了。”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,琬宜扯一下唇角,过会儿,真的笑出来。 谢安也笑,手指顺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,扬扬下巴,“妞儿,来跟爷赌一局?” 琬宜抿抿唇,把袖子挽起来半截,“……成!” ……色子在盅里翻滚碰撞,一共三局,琬宜自然全是输家。 她丧气趴在桌面上,声音闷闷,“你就是这么逗我开心的?” 谢安胳膊肘撑在膝盖上,手指戳戳她,嗓子里溢出低笑,“别耍性子,我教你,教你还不成。” 他捂唇咳一声,问,“想要几点?” 琬宜歪头,“六。” 谢安乐一下,手指拨动色子,让它翻一个个儿,“那你就把六放在底面,用让骰子转一圈半的力道转出去,十次有七次可以成功。” 他握着琬宜手腕帮她试一下,自然没岔子。琬宜眼睛一亮,谢安勾唇,“我只能教你这点儿,别的……反正你也学不会。” ……谢安将走的时候,琬宜已经有了困意。和他闹一会,心中郁气散了不少,她抱着阿黄站在门口,唇边又漾着笑。 谢安推开门,被凉气浸的打了个哆嗦,他撇唇,“真他娘的冷。” 琬宜左右看看,没别的衣裳,干脆把手里阿黄塞他怀里,“抱着,暖和。” 谢安撸一把它背上的毛,似笑非笑看她一眼,“那我不还了?” 琬宜努一下唇,“那可不成。” “嘶……狼崽子,亏了爷费心费力来陪你。”谢安瞪她一眼,抬步迈出去,“懒得理你。” 琬宜扒着门,眼睛弯一下,“谢谢三爷。” 谢安“嘁”一声,抬手揉下她头发,临走前留下句话,尾音轻巧,吹散在风中。 他说,“天塌下来爷顶着,用不着你瞎操心,老实点儿睡觉。” 杨氏顿了顿,又道,“其实,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。他就是脾气躁了些,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长得还俊。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,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,不喝花酒,这多难得。” 福婶儿看着她,淡淡道,“不逛窑子确实是好,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。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,虽然家贫了些,但清清白白的,是个好姑娘,这次答应了这媒,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。你看你家谢安,那是人干事儿?打人家哥哥,还打断腿?” ------------ 34.枣儿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一时无话。 自小到大, 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, 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, 便就只有沈青城。而无论其内里如何,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。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, 斟酌着不会逾矩。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, 尽显嚣张的男子,琬宜从未碰见过, 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。即便只是共处一室, 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, 像只受惊的兔子。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,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。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, 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。与此同时,谢安也正巧看过来, 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, 单眼皮, 眼型狭长,眼尾微挑,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。鼻梁挺直,嘴唇微抿, 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。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, 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。 琬宜愣了下, 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, 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,小碎步跑向门口。杨氏正在叫她。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,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,“嘁”了一声,“跑那么快,怕爷吃了你?”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,但没敢停留,急急推门而出。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,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。她领着琬宜过去,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,搭在旁边的架子上,笑道,“琬宜慢慢洗,姨母去给你做饭吃,今晚吃好的,你太瘦。裙子是姨母的,颜色不太鲜亮,你先凑合一晚,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。” “谢谢姨母。”热水冒着气儿,熏得屋子雾气朦胧。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,冲杨氏浅浅笑着,“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,素雅大方,琬宜喜欢。” 杨氏更高兴,过去掐掐她的耳朵尖,“琬宜真贴心。” 她没有立时就走,怕琬宜自己弄不来,陪着她更衣入水后,又指了各个瓶瓶罐罐的用处,才转身。琬宜下巴抵在水面,湿发散开,犹豫了下,还是出声唤住了杨氏。 “姨母,”她蹙蹙眉头,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安,“哥哥……回来了。” “谢安?”杨氏走过去,摸摸琬宜被水浸的愈发粉嫩的脸颊,有些担忧,“你们见面了?他欺负你了吗。” 琬宜摇摇头,嘴唇一不小心埋到水下,随着说话吐了两个泡泡,“但是他好像不太高兴。” 杨氏被她难得的娇俏逗得笑了下,安慰地抚弄她的长发,“他就那样,整日里酸着张脸,好像谁都欠他的钱。不过你别怕,谢安本性不坏的,也听我的话。姨母护着你呢。” 琬宜弯眼,乖巧点头,“姨母安心,我肯定和哥哥好好相处。” 杨氏有两个儿子,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性子,身边冷冷清清了好多年,现在看着柔顺懂事的琬宜,打心眼儿里喜欢。两人又说了些旁的,杨氏嘱咐了几句,这才离开。 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,不用再提心吊胆,刚刚吃饱饭,现在还有热水澡。琬宜掬了捧水淋在头顶,任温水顺着鼻尖淌下,心里安然满足。 她想,到底还是幸运多一点的。 . 厨房里,杨氏正舀了勺汤试咸淡。谢安本不愿动弹,可被杨氏拉着,不得不过来帮着烧火。 他年轻体热,脱了外衣,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,上面被火烤的蒙了层细汗。拾起根柴火棒子,在膝上一劈,轻松断成了两截,再随意扔进火堆里。 杨氏瞥他一眼,勺子敲了敲锅边,“你怎么每天都苦大仇深的,能不能笑一笑。” 谢安“唔”了一声,嘴角扯扯,皮笑肉不笑,“我笑的好看吗?” “你真是糟践了这张脸。”杨氏斜他一眼,把葱花撒进锅里,“怪不得人家张家姑娘要跟你退亲,哪家姑娘愿意嫁个板砖脸。天天阴阳怪气的,烦死个人。” 谢安没在意杨氏损他,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前半截,“张家来跟咱们退亲了?” 杨氏皱眉,“嗯”了声,把锅盖扣上,奇怪看他,“你怎么突然又高兴了?” 谢安手摸摸鼻子,把笑敛回去,淡淡道,“还行吧。” 杨氏哼了声,不再理他。 今天吃小炖肉,加足了料,醇香的味道从坛子盖儿的小孔那里飘出来,勾的人眼馋。谢安把柴火弄得足够,手在衣摆上拍了拍,拿了筷子想去挑一块。肉质酥烂,他力道没控制好,戳碎了块,再去拣另一块的时候,被杨氏拍了下手背,“干什么呢你?” “吃饭。”谢安扭头,又凑过去仔细瞧了瞧,“熟了吧,吃不坏肚子。” 杨氏笑骂,“谁管你的肚子。不许你吃,我跟你说,今天是你琬宜妹妹来家的第一天,你把礼数做周全一点。她胆子不大,你粗手粗脚,可别吓坏了她。” 琬宜……谢安还记得她的样子。柳叶眉桃花眼,怯生生的,白的会发光,好像掐一把就能出水儿。瘦的太过了,腰细细一小条,脚还没他巴掌大,一看就是个软柿子,不会作妖,好拿捏。 谢安把筷子夹子食指与中指间,拧着眉念了遍她的名字,而后混不在意地“哦”了声。杨氏盯着他瞧,谢安无奈,把盖子扣上,筷子放在一边,背靠着灶台掰手指,“待几天啊?” “什么待几天?”杨氏正色看他,“琬宜的娘亲是我的故交,她就像是我的半个女儿,如今她家里出事,咱们不可以坐视不管。你最好给我老实点,要是敢犯浑欺负她,我定是不会帮你。” 杨氏说了一长段,谢安手掐了掐脖颈,还是从中找出了重点。他脸色渐冷,“不走了?” “你那是什么脸色?”杨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,但对着谢安,总是不自觉提高音调。她有些气,“你心眼怎的那样小,琬宜娇娇小小的,能吃你几两米,我照顾着,又不劳烦你费心。瞧你那样子,像是生吞了只死耗子。” 谢安烦躁地抹了把头发,偏头,“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。” 他是怕麻烦。家里突然就来了个娇姑娘,大事小事,得多出多少琐碎事来。他体热,平时在家里走动最爱赤膊,现在可好,吃饭前夹一块肉都要被劈头盖脸骂一顿。再加上,那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,要是一不小心惹着他,他没搂住脾气发了火给她弄哭了,算谁的责任? 思来想去,谢安的那点子好心情都没了。他往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坐,腿曲起来,手搭在膝盖上,抬眼,难得好声好气,“娘,没别的法子?你看我平时早出晚归的,身边的朋友也总会来家里吃饭,琬宜在这,多不方便,吵着她可不好。要不这样,我出钱,咱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一间天字间,留她在那里住着……” 话没说完,杨氏便就打断,“我不同意。” 谢安更烦躁,手指抹过颧骨,猛地站起身,黑着脸往外头走。 杨氏呵住他,“干什么去?” “惹不起,我还躲不起吗。”谢安从门口的架子上捞过衣裳,利落穿上,一脚踏出门槛,“娘,我最烦叽叽歪歪的姑娘,你要是非留她,那我住酒楼去。” “你敢!”杨氏捂着心口喘了几声,气的一把将筷子掷在他脚边,“谢安你给我站住。” 谢安抿抿唇,停住脚,却没回头。 杨氏追到他身后去,拍打他的腰背,“你今年都二十了,已过弱冠之年,可连个媳妇都还没有,你就不着急?你看你那活计,每天喊打喊杀的,睡觉就安稳了?你哪里也不许去,就在家给我留着,琬宜来了,正好也能收收你那野性子。” 谢安吸了一口气,回头,面上杨氏绷紧的脸,“我告诉你,那些狐朋狗友,不许来咱们家。你按时出去按时回来,早晚两顿必须在家,不许喝酒不许骂人,不许对琬宜大呼小叫。要不然,我用马鞭子抽你。” 一溜的不许不许,听得谢安头皮发麻。他心中火气更大,本来觉得那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,该翻不出什么波浪,可杨氏这么一顿说,他倒是对琬宜看不顺眼了。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,又不省心,麻烦死了,而且还挺会讨好他娘。谢安眯起眼,甩了袖子想要出门。他没看路,往前走了两步,一下子撞上团柔软。一声惊呼响起,可似乎是惧于他冷淡的脸色,又自己给咽了回去。 谢安低头,看见琬宜因为吃痛皱成一团的脸。她刚洗完澡,穿着杨氏的素色衣裳,但也不显老气。安静娴雅的样子,身上若有若无飘着淡香。 抛去她给他带来的麻烦不说,谢安还是得承认,这姑娘忒好看。西北荒城,女人多是汉子一般,脸上还带两团红,少有这样鸡蛋清儿似的姑娘。但是,再漂亮,也是个大啰嗦。 琬宜被他唬的心砰砰直跳,看谢安没有说话的意思,赶紧冲他福了福身,轻言唤了声“哥哥”。言语神态间,讨好意味儿明显。可惜谢安并不领情。 他淡淡“嗯”了声,而后便就不再看她,只留下一个背影。 琬宜呆呆立在原地,还被他的不善震慑着。杨氏心疼叹气,冲她招手,“琬宜过来,陪姨母烧火。” 琬宜缓过神来,应了声,小跑过去。 姑娘体轻,脚步声不重,提着裙摆,窸窸窣窣的。谢安走到房门口,往后看了眼,琬宜正蹲着,笨拙地拿着柴火往灶里塞。她头发半干,湿湿的垂在身后,侧脸精致好看,缩在那里,只有小小的一团。 耳边好像还残存着她怯怯叫他的那声“哥哥”,柔婉动听,很小心的语气。谢安掏掏耳朵,大步往前走,面上没什么表情。 琬宜是吧?爷要是不能把你治的服服帖帖,就愧对了爷临安小霸王的称号。 琬宜不明所以,温声答,“喜欢的。” 谢安点头,眼中笑意再浓些,“那你喜欢镯子吗?” 他袖子抖了抖,里面东西露出半截。琬宜瞧见,心下一惊,明白了七八分,恍然抬头看他。 “路边随手买的。”谢安忽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头别过去一点,食指勾着那镯子,在她眼前晃了圈儿,“送你算了。” 话落,他又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好,硬生生在后面加了一句,“拿了我的东西,以后老实点。爷脾气不好,你别顶着风往上凑。” 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,后半句,琬宜没理。 她出身娇贵,金玉首饰自然见得多了,眼前这只,不算便宜的翡翠。琬宜在心里估摸了个价儿,匆忙摆手,“要不得的。” 听她推拒,谢安眉头一拧,歪头过来,盯着她瞧,“为什么?” “太贵重了。”琬宜咬唇,手在臂上搓了搓,“不合适。” “怎么就不合适了。”谢安嘴角扯了扯,神色稍显不悦,“你倒是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。” 显然是不合适的。女子本不该平白无故收男子的首饰,又是在三更半夜,无旁人在的时候。再者,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,这手镯少说三十两,并不是小数目。 琬宜嘴唇动动,不知该和他从何说起。她有些冷,手捂着唇咳了两声,清清嗓子,想与他好好解释,“从身份上就不合适……” 谢安头皮一紧,耳边响起春东说的那句话,“良家姑娘,哪个看的上咱们”。 他手指捏住镯子,指甲无意识地刮擦过,目光追着她的眼睛。琬宜被他看的发慌,往后小小退一步,嘴唇微张,鼻翼小巧好看。她说,“我来这里,本就是……” 心底的火倏地便就燃起,谢安来不及等琬宜把话说完,手一推把门打的大开,眼睛对上她的,冷声道,“你瞧不起我?” 这话无头无尾,琬宜听的云里雾里,愣了下,轻轻摇头,“怎会。” 可落在谢安眼里,这就像是刻意的掩饰。她缩在阴影里,软了气力的样子,就是心虚。 他“呵”了声,一腿跨进去,堵在她身前,语气低沉,“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?” 琬宜蹙眉,拢紧了自己的外衣。月光洒在对面男人的头顶身上,镀层银光。他目光幽深,怒意明显,眼下有着睫毛落下的阴影。 琬宜叹气,怎么就又不高兴了。一直想着要与他好好相处的,但谢安似是怎么都哄不好,她从未遇见过这样混不讲理的人,心下也是难受。 ------------ 35.吃醋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许是谢安做的太好, 让她足够安心, 琬宜并没受多大影响。只第一晚做半宿梦, 以后日子一如往常。鸡鹅, 针线, 阿黄,偶尔陪杨氏学着做饭……日子平淡却充满生趣。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,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。杨氏在厨房忙活,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, 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。浅灰色宽大外袍, 里面絮一层棉絮,好看又舒适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 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 阿黄消停下来, 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琬宜背对着坐着, 披一件橘色小袄,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 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 盯她半天, 忍不住走进来, 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屋里安静,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谢安低头逗弄它,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给爷做衣裳呢,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?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?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“你外衣还在,怎么试?”琬宜瞧他一会,蹙眉,“先脱了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垂眸去解腰带,做到一半,又想起什么似的,调笑抬起头。他声音懒洋洋,借着身高优势,手腕搭琬宜肩膀上,俯身凑近,“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,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?” “……”这人又不正经。琬宜懒得搭理他,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,转身出门。 门被合上,很轻的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,侧眸看窗户,她打那儿经过,纤细影子,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,温柔妥帖。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,清淡的,香甜好闻。谢安抿抿鼻子,唇角勾一抹笑,视线停留在袖子上。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,针脚细密,弧度优美。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,就连杨氏都没有。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,谢安缓回神,应了声,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,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。推开门,凉风吹过,但外套厚实,丝毫不觉得冷。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,谢安活动一下肩膀,边走边问,“做了什么?” 那边答,“红烧狮子头,醋溜白菜,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。” 都是他爱吃的。谢安步伐加快些,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,低语,“乖,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。”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,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。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,琬宜小步移过去,狠狠踩他一脚,旋即转身走远。 “小丫头……”谢安不恼,眯眼看她背影,尾音带笑,“脾气真他娘的大。” -- 太阳高悬,街上熙熙攘攘,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。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,敛眉看着底下众人。 桌子排列规整,人群站的散乱,有人笑,有人骂,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。乌烟瘴气,一地狼藉。 小九门,人生百态。谢安看了十年,早已司空见惯。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,呲牙咧嘴招呼,“哥,来接一把。”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,歪头看过去,嗤笑一声,“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?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,丢人不?” 春东喘着粗气,“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,这玩意,看着薄,拎起来可沉了。” 他嘴上没把门儿,谢安舔一下牙齿,搂春东脖子过来,低声骂他,“没读过书的是你。”顿一下,谢安又说,“爷就是心思不在那,要不然,早就中了状元了。” 春东笑的咧开嘴,“哥,你吹牛皮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瞪他一眼,一脚踹他腿上,春东趔趄一下,书撒了一地。谢安也不帮忙,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,春东撇撇嘴,认命去捡,嘟嘟囔囔,“哥,你这堆话本,都给谁买的?” 他咂一下舌,自说自话,“我猜是给琬宜妹子,你自己又看不懂。” 谢安被气笑,“说老子看不懂?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,你信不信?” 春东摇头,“肯定不信啊。”他仰着脖子,嘿笑一声,“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?就会写自己名字,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,丑的要死。” “总比你强,哪来的脸说别人。”谢安戏谑讽他,“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,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。”他手勾勾额角,补了句,“再说了,爷虽然没读过书,但爷家里有读书人。” 春东哼哼一声,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,又出来和谢安讲理。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,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,理都没理他。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,他脚步飞快,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。谢安拧一下眉,低骂一句,也跟着下去。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,谢安认识,姓王,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。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,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,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,围他身侧。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,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,“消息还没传过来,你们不知道……圣上他,崩了。” 一片哗然。 -- 晚上回家,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。琬宜出门泼水,看着他走进来,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。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,围他转一圈,又去撒丫子追鹅。 ------------ 36.亲吻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一左一右, 左面的四十岁不到的样子,打扮纯朴,面相和善,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有几分姿色。右边的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 只任旁边妇人拉拽着, 往门口大步走着。 杨氏拉着陈媒婆的手,仍不死心,“福婶儿, 您人脉广面子大,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红娘, 人家都说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儿一般的人物。您看, 谢安都二十了, 城里像他这般大的男子,大多都儿女成双了, 我们家还连个媳妇儿的影子都瞧不见,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饭。您看,要不您再费点心?我们家不愁银子,我佩娘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,肯定干不出欺负新媳妇儿的事……” 她话没说完, 便被福婶儿打断, “姑娘嫁的是汉子, 又不嫁你。” 杨氏顿了顿, 又道,“其实,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。他就是脾气躁了些,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长得还俊。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,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,不喝花酒,这多难得。” 福婶儿看着她,淡淡道,“不逛窑子确实是好,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。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,虽然家贫了些,但清清白白的,是个好姑娘,这次答应了这媒,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。你看你家谢安,那是人干事儿?打人家哥哥,还打断腿?”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,声音渐小,“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,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,谢安打断他一条腿,可给了药费,也没再要欠钱……” “还有理了?”福婶儿哼了声,“佩娘,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,你自个门清儿。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,赌坊管事,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?好人家谁肯相中。能有姑娘肯嫁,便就不错了。你看谢安,还谁都看不上,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,你要是再不管管,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。” “那是他不喜欢。”杨氏被她说的没理,却也强声辩解了句,“这样的男人,若是收了心,不定得多疼媳妇儿。” “那你就等着那个肯让他收心的姑娘吧。”福婶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,摆摆手疾步离去,“别送了。” 她走的又急又冲,明显带着气儿,琬宜赶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来,下意识地低头。福婶儿路过她身侧,停了下。琬宜察觉到她盯了自己一会,又不发一言大步离开。 琬宜心中杂乱,回想着刚才她们的对话,惊疑不定。那会儿在街头,听旁人讲,那个策马而过的男子叫谢安,现在,杨氏的儿子也叫谢安。听人家的描述,相差无几,都是个混性子。 难不成,是同一个人? 忆起那会那男子剑穗擦过脸颊的痒感,还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,琬宜只觉背后一阵冰凉。 门口站了个姑娘,安静的,一点动作都没有。身姿细弱,腰肢窈窕,肤色白的像是腊月吐蕊的白梅花,虽垂着眸,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。 杨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会,总觉得她分外眼熟。 一阵风吹过,卷携着凉意扑面而来,琬宜忽的从思绪中惊醒,匆忙抬头,正对上杨氏探究的双眼。她眼神柔善,二人对视一会,终是杨氏先开了口,她踌躇着问,“姑娘,是来寻人的?” 轻轻一句话,暗含关心。琬宜漂泊无依两月有余,头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善意,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,她唇微动,还未开口,便就鼻尖一酸。 “你饿了?”杨氏被她眼眶的泪唬了一跳,哭笑不得,“在外不易,进屋歇歇吧。午膳已过了,我给你热两个包子?” “姨母……”见她要转身,琬宜急急开口,嗓音有些破碎的哑。她努力咳了两声,手指拽住杨氏的袖子一角,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,“您还记得纪绣儿吗。” 听闻熟悉的名字,杨氏动作一顿。她回头看着眼前的姑娘,温柔雅致的样子,和记忆里的幼时密友渐渐重合。杨氏吸了口气,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眼见她便就觉得亲切。 琬宜忍不住地落泪,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紧张地发抖。杨氏比琬宜高一些,低头看着她汇聚在下巴处的泪,心中也是酸涩。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脸,“你们娘俩儿,长得可真像。” 闻言,琬宜只觉心跳如擂鼓,手脚都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有些发软。她扑到杨氏的怀里,紧紧搂着她的腰,哽咽着说不出话。 “你叫湘潆是不是?”杨氏端详她一会儿,唇边笑容愈发明显。她擦擦眼角的泪,亲热牵住琬宜的手往屋里走,絮絮与她说着话,“五年前还和你娘有通过信,听闻你还有个哥哥,儿女双全。当初看她远嫁千里之外,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,我惦记了好久,不过后来见她生活还和顺,我就放心了些。” 她偏头看看琬宜,又道,“你娘总是提起你,说你和她的性子太像,我早就想要见见你。若是身份合适,我都想认你做干闺女。你不知道,你娘年轻时和你长得很相似,天生的美人坯子,西北蛮荒难得养出这么水一样的姑娘。我俩感情从小就好,她就像我的亲妹妹,即便相隔千里,也不会生分……” 杨氏心思细腻,怕琬宜初来乍到觉得局促,贴心与她聊着。 琬宜乖巧听她说,想起过往的日子,心里愈发酸涩,可眼角酸痛,泪都流不出来了。 屋里摆设很简朴,没什么多余的装饰,但也不破旧,打理的干干净净。临安天气偏冷,为了防寒,杨氏白日里也烧了小炭盆。琬宜想,姨母与媒婆没说谎,谢家是真的不差钱。 因着看着她来,杨氏欢欢喜喜的,就连再次被退亲的惆怅劲儿都散了不少。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边,给她添上茶,又去拿了碟子小点心,推到她面前,“阿潆来垫垫肚子,锅里热了菜,咱们一会去吃。你说,怎么就一个人跑过来了,你娘呢,哥哥呢?这千里路,就没人陪着?瞧你身上弄的,待会姨母给你拿身干净衣裙来……” 听杨氏提起姨娘和哥哥,连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没了滋味。琬宜抬头看她一眼,眼神犹豫,心里堵闷的发慌。杨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,琬宜很怕,若是杨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会有什么危险,她会怎么做。会赶她出去吗,或是直接去报官? 她垂着眸,手去摸茶杯,想喝口水,压一下烦乱的思绪。 看着琬宜的样子,杨氏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,停了须臾,再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小心翼翼,“阿潆,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了?你娘亲还好吗,算起来,她已经五年未给我来信了。若是你有什么难处,与姨母说,姨母定然帮你的。” 她话里的关切丝毫不掩饰,眼神柔和,看着便就让人觉得安心。 琬宜想,姨娘当初说的对,杨氏真的是个很温和善良的女人,重感情,好相处,让人觉得分外舒适。琬宜心思本就干净纯粹,面对这样的杨氏,若是说谎,她当真觉得难以启齿。骗了她,固是能得暂时安宁,可未来的每一天她怕是都会惶惶不安。 见琬宜欲言又止的神情,杨氏拍拍她的手背,温言笑道,“你先待会,姨母去把吃食给你取来。”窗外的小鸡崽唧唧叫着,厨房在不远处,闻得见飘过来的肉菜香。杨氏回来的很快,一碟子煎馒头片,配一碗大骨汤,葱花碧绿,有星点的骨髓飘在汤面儿上。 琬宜都快忘记这样的菜是什么味道了。杨氏把筷子塞她手里,又亲自给她盛汤,用另一双筷子把上面的肉都扒下来,夹她馒头片里。 ------------ 37.喜欢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“怎么还不睡?”谢安瞧见她, 用脚带上门, 拧着眉回身上锁, “说了多少次,不要等我。” “锁了门你进不来。”琬宜把烛火凑他手边, 单手拢着衣襟。等他弄好, 又随着他一起回屋子,将架上烛台点亮,“总不能次次都翻墙, 衣裳都弄脏了。” 屋里烧了炕,并没多冷,谢安把外衣扯下来,抖了抖挂架子上,歪头看她, “感情你等我, 就是怕衣裳脏?” 琬宜哼一声, 懒得接他的茬,半捂着唇打个哈欠,“别说了,快去洗脚睡了。我今天可困。” 谢安坐炕边上, 脱下靴子敲打敲打, 掀了眼皮瞧她一眼, “你睡去, 甭管我。” 琬宜不动,“我现在走了,你肯定不洗脚。”她说,“不洗脚就睡,被子脏的快,你别给我添乱子。” 谢安被气笑,盘腿坐上去,故意拿手拍拍枕头,“我就不洗,你拿我怎的。” 琬宜蹙眉,往前走两步,“衣裳被褥不是你洗,你可不心疼。”谢安挑挑眉,不说话。 阿黄撅着屁股趴在一边,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这件事僵持。 琬宜搓搓手臂,催他,“你快点,被子新的呢,洗好了我该睡了。” 谢安不乐意,把袜子也脱了扔在一边,耍无赖,“我不洗,还要烧水,死麻烦。” 琬宜说,“灶里还温着水,现在柴火应该还没灭,不麻烦。” 谢安舔一下唇,又说,“洗好了又要倒,外面天寒地冻,我不弄。” 琬宜竖了眼睛瞪他,“不用你倒。你洗好了放一边,明早我倒还成不成。” 阿黄换了个姿势,脑袋屁股挨在一起。谢安也换了个姿势,直接躺下去,小腿悬在炕沿儿上,他腿长,晃晃悠悠脚趾挨着地。他也瞪眼睛,“老子就不去。” 琬宜被他气的牙痒痒,拿起旁边茶杯往桌上墩了一下,“那我去打水。” 她说完就走,门被大力拉开,冷风灌进来,琬宜打了个哆嗦,谢安脱得只剩一层单衣,也不好受。他扯了被子盖住腰,手枕在脑后望着房梁发呆。阿黄跳上炕,屁股坐在他脸颊边上。 琬宜心里不高兴,故意没关门,谢安等了半天,冷风还是一股股吹进来。他揉揉头发,一打挺坐起来,扯一件外套披在肩上,嘟囔一句,“死丫头片子。” 厨房的灯并没亮,谢安站门口待了一会,没听见什么响动。他“啧”一声,拍拍门,“琬宜?” 没人应。他抿抿唇,又叫几声,“琬宜?阿琬?小宜?” 可他在那乱七八糟胡说一通,还是没人搭理他,就只有阿黄看热闹,舔着爪子叫一声。 谢安擤一下鼻子,终究服软,“得了,你出来吧,我自己打水洗脚还不成吗。脾气怎么那么大。” 终于有回应了,轻轻的,温和轻快。琬宜说,“我没生气的。” 声音从后方传来,谢安眼睛一眯,猛地回头,看见琬宜靠着她房门口冲他笑。 “……唬我?”谢安歪一下头,似笑非笑,“胆儿肥啊。” 琬宜眨一下眼,冲阿黄招招手,转身进屋。谢安只听见她最后轻飘飘一句话,“你说了要洗脚的,是男人就吐口唾沫一个钉儿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吐出一口气,往天上看一眼,满月当空。他撇嘴,“死丫头片子。” -- 前天太累,第二天早上春东来的时候,谢安还没起。他上身躺在炕上,脸埋进被子里,光着脚踩在木桶边沿。水撒了一多半,在地上聚成快干涸的印记。 天光大亮,春东蹑手蹑脚走进去,挠挠他膝盖,“哥?” 谢安皱着眉骂了句,翻个身不理会。春东摸摸鼻子,又挠挠他腰眼,“哥,饿不饿,妹子做了肉包子,可香了。” 谢安被弄得烦躁,抬腿一脚窝他肚子上,春东弯腰后退两步,踉跄坐在凳子上,差点没后仰翻过去。 他委屈,“哥,我来叫你吃饭的。妹子的肉包子可香了……” 谢安坐起来,揉揉惺忪的眼睛,斜过去一个眼角给他,“什么妹子?” 春东眼睛一亮,“琬宜妹子啊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醒了大半,歪头看他,眼神不明。他重复,“琬宜妹子?” 春东猛点头,咂一下嘴,“嗯,琬宜妹子。真好看啊,比翠翘还好看。身形还玲珑有致的,主要是给人的感觉特好,温柔妥帖的样子,就是不怎么爱说话。” 谢安似笑非笑,“你把她跟翠翘比?” 他话里的不善明显,春东皱一下眉,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了不对的话。他摸摸耳朵,还没开口,就见谢安朝他勾勾手指,“过来。” 春东笑,“别了吧,哥……” 谢安冷脸,“过来。” 春东神色一僵,慢吞吞挪过去,刚站到他跟前儿,就被勾住脖子一把摔在炕上。下一瞬,硕大枕头迎面过来,春东抱住头,“别打我,错了,哥。” 没什么用,谢安丝毫没手软,狠狠几下过去后,春东上气不接下气。谢安牵一下嘴角,胳膊肘撑着炕,侧卧挨他身边,语气威胁,“东子,哥教你个道理,听不听?” 春东呐呐,“……听吧。” 谢安语气轻轻,“以后,别他娘的瞎叫人,管好你那张滥嘴。要不然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 ……琬宜推门进来,正瞧见这情景。 她脚步一顿,刚想转身出去,谢安眼神便就扫过来。无路可退,琬宜抿一下唇,试探问,“我是不是……来的不是时候?” 谢安一怔,这才发现他正揽着春东肩膀,两人躺在一起,衣衫不整。枕头还被春东抱在怀里,沾着他的口水鼻涕。他眉头一拧,一脚踹过去,春东摔下炕,坐进洗脚的木桶里,嚎了一声。 噼里啪啦过后,琬宜眉蹙的更紧。她手指攥着门板,愣一瞬,急匆匆掉头走开。 看她几乎小跑离开的背影,谢安坐在炕上,手扶着额,半晌没缓回神来。春东把屁股从桶里拔.出来,一声不敢吭地坐一边,垂着头,可怜巴巴的样子。 过一会,谢安舒缓一口气,终于抬头看他,“大早上跑来干什么?” 春东肩膀一抖,“不早了,巳时过了。” 谢安勾一边唇角,食指敲打着膝盖,语气略重,“老子问你过来干什么?” 春东抹一把眼睛,委屈道,“我有正事……纪家那俩小崽子不是欠了付家老大一百两嘛,今天付老大来咱这,定了个契,说要是追回……” -- 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,快要午时了。琬宜又蒸了几个包子,配着凉菜和蛋汤摆厨房桌面上。她没在这里吃饭,拿了碗筷去杨氏房里,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才出来收拾东西。 谢安靠着椅背逗猫,胳膊垂在两腿中间,变换唇形发出轻轻声响。春东意犹未尽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,叹口气,“真香啊。” 琬宜弯唇笑一下,没说话。谢安拍拍袍子站起来,拉着春东往外走。春东走着,还念念叨叨回味,“要是再炖个鸽子鱼,那就更好了。” 谢安拍他后脑一下,冷声斥了句,“闭嘴。” ……两人没再多说话,挨着肩走出去,然后是马嘶鸣的声音,蹄声响起。 过不多会,琬宜把东西归拢进柜子里,擦好灶台。杨氏出门晒被子,在院子里拍拍打打,琬宜瞧着阿黄抱着半截柴火玩的欢,忽然想起来春东说的话。 她探个头出去,问杨氏,“姨母,鸽子鱼是什么鱼呐?” “咱们这特有的鱼,就生在城南二十里的小草河里,你在京城许是没见过。”杨氏冲她笑一下,“现在正好是捞这鱼的时候,市面上卖的可多了,肉又鲜又嫩,刺还少,清蒸了配饭吃,香掉了舌头。不过这鱼就有那么几天,过段日子就没人卖了。” 听她描述,琬宜也有点心痒。阿黄玩腻了,敞着肚皮躺她脚边,琬宜立在那想了想,定了心思。她走出去跟杨氏打个招呼,“姨母,我想去买一斤。” 杨氏偏头,轻笑,“馋了?”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,“咱家好久没吃鱼,现在天还不算晚,我去买些,晚上蒸了吃。阿黄也能有零嘴儿打牙祭。” 杨氏没反对,回屋里给她拿个钱袋子塞手里,“去吧,早点回来。街上看着什么喜欢的就买,别忍着,贵些也不怕。” 琬宜把钱袋放袖子里,弯眼笑笑,“晓得的。” …… 过半个时辰,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。琬宜站在摊子前,和老板指着鱼轻声商量着价钱,周围人并不多,三三两两聚成堆,难得不算喧闹。 她穿件素色裙子,袖口裙摆是靛蓝色,垂至脚面。为了凉快,长发绾起个髻,斜在肩侧。 不远处,纪三儿吐掉嘴里的枣核,胳膊肘拐一下旁边蹲着的纪四儿,下巴扬扬,眼里一道精光,“瞧着,人来了。” 纪四抬头,视线扫过琬宜的背影,眯一下眼,笑容不怀好意,“啧,谢三爷家的妞儿,还真是俏。” 他开赌场,当然不止是开门迎客收租钱和抽成,有其他的门道。比如,有的人赌输了耍赖皮不还钱,要是赢的那方要不回来,也会请求赌场从中周旋,当然,要给分成。 ------------ 38.反击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看她高兴,琬宜也笑, 站起来迎她,“姨母, 都说什么了?” “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。周掌柜说,他长高了许多, 也壮了许多, 更像个大人了。”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,牵她进屋子,“姨母年纪大了, 眼睛发花,看不清那小字,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。”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,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, 听她柔柔地读。 谢暨没写几句话, 寥寥数语, 大部分是关于吃。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,蒜蓉排骨,红烧排骨,糖醋排骨……一列的排骨排骨,看的琬宜笑的不行。 杨氏哼哼一声, “就知道吃, 小兔崽子, 什么也不给他做,让他吃鸡屁股。” 琬宜弯唇,目光往下扫,继续念。剩下的,便就没什么了,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,拦住谢安揍他,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,进步斐然,先生对他大加赞赏。 杨氏不相信,理理袖子,念叨着,“小混蛋惯会编瞎话,为了躲他哥揍,什么都说的出来。”她看琬宜一眼,拉拉她手腕,“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,你躲他远些,别被骗咯。” 她话说的厉害,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,到底母子连心,半年不见,早就想的很了。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,也歪头陪她乐。过会儿,她问一句,“姨母,弟弟今年多大了?” “十四了。”杨氏伸手比划比划,“年纪小,体格像他哥,长得可高。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,这半年没我看管着,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。” 阿黄动动屁股,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,弯弯唇,“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,撑得起家。” 杨氏笑两下,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,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,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。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,暖洋洋落在炕上,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,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。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,书被翻开放在一边,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。 日子充满烟火气,看起来平静无波。可暗地里,却已风起云涌。 --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,攒了五条帕子,琬宜午后闲来无事,便就溜达去城里,找铺子卖掉。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,爽快给了她银子,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。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,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。 人散去不少了,摊子却还多。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,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,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,精致好看。琬宜走过去,欢喜挑一个,勾手指里头晃一晃,叮叮当。 小姑娘嘴甜,笑眯眯夸她,“姐姐真美呐,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。” 琬宜羞涩笑一下,想了想,又多给了她两文钱。街上人来人往,不好再梳发,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,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,鲜亮水嫩。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,琬宜没敢多逛,左右再瞧了瞧,便就想要回家。路过街口时候,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,她离得近,随意瞟了一眼。 ……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。 她不敢相信,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……没看错。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,铃铛坠在地上,清晰声响。琬宜木然站在那,一瞬间,只觉浑身冰冷,血液逆流。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,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,杂乱吵闹,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,琬宜才恍然回神。 她攥紧手指,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。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,也有些慌,手在她眼前晃晃,“姑娘?怎么了?”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,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,魂不守舍摇摇头,转身疾走。有人在后面唤她,“姑娘,你发绳掉了……” ……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,可连在一起,她却看不懂了。或者说,她一点也不愿相信。 圣安帝染寒疾驾崩,太子悲痛,三日后薨。先帝唯一皇嗣年纪尚小,经众臣商议,由昭郡王为摄政王,辅佐协理朝事。改国号为天启。 当年广郡王府被圣上错杀,其弟昭郡王功不可没。什么叫恩将仇报,什么叫人心叵测,他和沈青城父子二人将此表演的淋漓尽致。可如今,他竟成了掌权人。 先帝寒疾驾崩,太子哀痛病逝……这些话,琬宜一个字都不信。 她真真切切能察觉出来沈家父子的狼子野心,从陷害她父亲,覆灭广郡王府,到设计让先帝太子双双病逝,只留三岁幼帝一人,昭郡王绝不可能甘心只为摄政王。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,甚至,她连自己都保不全了。 沈青城得权,定不会放过她的。那人的温润外表后的阴鸷,琬宜领会的清清楚楚,就算掘地三尺,沈青城也定是会找到她。或许无关情爱,他就是偏执,得不到的宁愿毁掉。 傍晚凉风胡乱吹在脸上,琬宜急匆匆地走,却不知道该去哪里,发丝被泪水黏在眼角,挡住前面路。琬宜吸吸鼻子,用手去抹,这才发现眼泪早就无声无息流过下额。 她停下来,茫然无措。 有的店铺点起灯笼,橘红色,光晕温暖,照亮周围一点的路。街上人神情闲适,牵着孩子缓步走着,有人提起那张布告,唏嘘着低语,与琬宜擦肩而过。 对旁的人来说,无非是皇帝死了,换一个,又能怎么样。可对她来说,这或许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的崩塌,前路又要被封死了,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。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,缓缓往下滴着血,琬宜肩膀耸动一下,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。她蹲下来,蜷在旁边小楼的墙角,无助抱着自己的膝。 光从上方摇晃着照下,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团儿。 …… 小九门的门口,春东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,身后是不受影响的热闹喧哗。赌徒的情绪永远高昂,无论谁当朝执政,他早已习惯,恍若未闻,目光随意在街面上扫来扫去。 等到视线落在墙角时,他动作一顿,瓜子皮含在唇间。春东跳下去,犹疑着往那边走,在她身边站定,试探喊一句,“……琬宜?” 朦朦胧胧,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喊她名字。琬宜微微偏头,红肿眼睛从臂弯里露出一点,瞧见面前弯腰站着的身影。春东看清是她,浑身一颤,下意识回头撕心裂肺喊一声,“哥!” ……谢安出来的时候,琬宜已经站起来了。泪痕未干,裙摆脏了,飘飘摇摇的,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她手指摩挲过眼下肌肤,尴尬冲他牵牵唇角。 谢安呼吸一滞,沉着脸扯她手腕拉进屋子,让她站在避风位置,回头喊春东去拿件厚袄子。 琬宜局促蹭蹭脚尖,看着眼前陌生情景,觉得浑身不舒服。她开口,声音低低,带些哑,“我在这……是不是不好啊?” 谢安挡在她身前,察觉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,心下郁火压不下,掀了个放茶壶的托盘狠狠砸到身后。他转身,眯眼低喝,“再看一眼别怪老子不客气!” ……没人再敢有异动。 琬宜心中更慌,往楼梯上看一眼,见春东仍旧没影子,搓搓手,“我……” “闭嘴。”谢安骂她一句,手撑在她身后墙上,声音里怒意明显,“你这么晚不回家在做什么?” 他太凶,琬宜唇瘪一下,想解释,出口的却又是哭音。她觉得不好意思,揉揉眼睛,垂着头不说话了。 看她这样,谢安的心被扯了一下的疼。他缓一口气,手指抬起她下巴的动作轻柔许多,语气带着诱哄,“得了,别哭了,跟我说,到底怎么了?” “谢安……”琬宜呜咽一声,手指攥住他袖子。身前男人身形高大,以保护姿态护着她,胸膛温暖,能驱散寒意。琬宜低语,“我怕。” 谢安摸摸她头发,离她更近些,低声问,“怕什么?”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,从舌尖上吐出颤音,“我怕有一天……会给你带来麻烦。” 谢安不明所以,可看她脆弱哭着,好像一碰就会碎的样子,也不敢多问。 “屁话。”他矮一点身子,正对琬宜眼睛,“在临安,敢动老子的人还没出生。” 琬宜摇头,“不一样的……” 春东已经把衣裳拿下来,谢安接过来给她穿上,打断她的话,“得了,”他拽住她手腕,带她往门外走,“有什么事,回家再说。” 琬宜犹豫一下,谢安察觉,偏头看她,语气淡淡,“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,忘了?” 琬宜凝眸看他,听他继续道,“天塌下来,爷顶着,你安心。” …… 到家时,杨氏刚做好晚饭。见他们回来,从厨房探身笑一句,“又这么晚,琬宜怎么愈发贪玩了。” 琬宜轻笑一下,把钱袋子塞谢安手里,让他递给杨氏。她不敢过去惹杨氏担心,就随意寻个借口,躲进屋子。 没过一会,谢安也进去,手里端一碗甜米粥,袖子里揣个鸡蛋。阿黄蜷缩在炉火边,琬宜倦了,和衣躺下,望着棚顶发呆。 谢安瞟她一眼,没出声,安静靠在一边剥鸡蛋。蛋清嫩滑,顺着碗沿儿溜进粥里,旁边卧着咸萝卜丝和腊肉。弄好了,他去支炕桌,碗放上去,提着琬宜肩膀给她扶起来。 “先吃饭。”见她懒着不愿意动,谢安把筷子拍她面前,“等着喂哪?” 琬宜抿一下唇,含进嘴里一口,咸辣滋味。她咽下去,感受肚里暖融温度,这才觉着饿了。 谢安手枕在脑后,倚着炕边柱子瞧她,“多吃点,爷可没伺候过谁。别不给面子。” “你吃不吃?”琬宜停住,抬头看他。 “你事儿都没说明白,吃不下。”谢安手敲敲桌子,察觉到她骤然暗下去的眼睛,声音放轻柔些,“你乖,吃净了这一碗饭,就算白日里你闯了天大的祸来,爷也给你兜着,不骂你。” 他话音里纵容太过,琬宜心头热烫,眼中又开始发酸。没一会,她乖顺吃完,半个饭粒没剩下。 “说吧。”谢安满意勾勾唇,撤了碗筷放一边,胳膊拄在炕桌上,歪头看她,“你是怎么了,还能给我惹来麻烦?” 琬宜盯着自己的指尖,半晌,抬眼问他,“姨母,是怎么和你说起我的。” “哦,这个啊。”谢安掏掏耳朵,“就京城来的,娇生惯养,家里算是富裕……” “不是的。”他话没说完,琬宜便就打断他,正色,“姨母是帮我瞒着你的。” 谢安坐直身体,凝神看她,“什么意思?” 琬宜吸一口气,问,“你知道今天贴出来的布告吗?” 谢安点头,“知道。” 顿一下,那边姑娘低语,“昭郡王,是我曾经的叔父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眯一下眼,本想追问一句,可看着她已经抖的不像话的指尖,尽力平静的神色,话在舌上转一圈,怎么也舍不得说出来。 他手勾一勾额角,把炕桌放地上去,推她躺下盖好被子。阿黄颠颠过来,谢安提它前腿放琬宜身边,转身吹灭灯,走出去。 “谢安……”琬宜不知所措,急慌慌喊他一句。 “你睡你的,别的事我问我娘。”谢安回头,阴暗中看不清脸色,只听见沉稳的声音。他说,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。安心睡,我在这。” 门被合上,轻轻一点声响。脸颊濡湿,琬宜摸一下,又是泪流满面。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,人丁稀少,山脉绵延,风像刀子一样,半点不知温柔,只顾刮得人脸颊生疼。她还穿着两个半月前的衣裳,脏了没洗过,破了没补过,脸上脏的看不出本色,只剩双眸子还算出彩。有些黯淡的颓色,因为寒冷,里头聚着水儿。 ------------ 39.反常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琬宜诧异, “什么?” 谢安不直接答她,偏要卖关子。他眉峰挑挑, 问, “你喜欢首饰吗?” 琬宜不明所以, 温声答, “喜欢的。” 谢安点头,眼中笑意再浓些,“那你喜欢镯子吗?” 他袖子抖了抖, 里面东西露出半截。琬宜瞧见,心下一惊,明白了七八分, 恍然抬头看他。 “路边随手买的。”谢安忽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头别过去一点,食指勾着那镯子, 在她眼前晃了圈儿,“送你算了。” 话落, 他又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好,硬生生在后面加了一句,“拿了我的东西, 以后老实点。爷脾气不好, 你别顶着风往上凑。” 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, 后半句, 琬宜没理。 她出身娇贵,金玉首饰自然见得多了,眼前这只,不算便宜的翡翠。琬宜在心里估摸了个价儿,匆忙摆手,“要不得的。” 听她推拒,谢安眉头一拧,歪头过来,盯着她瞧,“为什么?” “太贵重了。”琬宜咬唇,手在臂上搓了搓,“不合适。” “怎么就不合适了。”谢安嘴角扯了扯,神色稍显不悦,“你倒是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。” 显然是不合适的。女子本不该平白无故收男子的首饰,又是在三更半夜,无旁人在的时候。再者,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,这手镯少说三十两,并不是小数目。 琬宜嘴唇动动,不知该和他从何说起。她有些冷,手捂着唇咳了两声,清清嗓子,想与他好好解释,“从身份上就不合适……” 谢安头皮一紧,耳边响起春东说的那句话,“良家姑娘,哪个看的上咱们”。 他手指捏住镯子,指甲无意识地刮擦过,目光追着她的眼睛。琬宜被他看的发慌,往后小小退一步,嘴唇微张,鼻翼小巧好看。她说,“我来这里,本就是……” 心底的火倏地便就燃起,谢安来不及等琬宜把话说完,手一推把门打的大开,眼睛对上她的,冷声道,“你瞧不起我?” 这话无头无尾,琬宜听的云里雾里,愣了下,轻轻摇头,“怎会。” 可落在谢安眼里,这就像是刻意的掩饰。她缩在阴影里,软了气力的样子,就是心虚。 他“呵”了声,一腿跨进去,堵在她身前,语气低沉,“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?” 琬宜蹙眉,拢紧了自己的外衣。月光洒在对面男人的头顶身上,镀层银光。他目光幽深,怒意明显,眼下有着睫毛落下的阴影。 琬宜叹气,怎么就又不高兴了。一直想着要与他好好相处的,但谢安似是怎么都哄不好,她从未遇见过这样混不讲理的人,心下也是难受。 见她垂眸不言,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,粗哑着嗓子,“说话。” 琬宜手摸摸垂在脸旁的头发,无奈开口答他,“站在我面前的是谢安。” 她中规中矩的,语气都没太大起伏。像是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,浑身哪里都不舒坦,谢安手向后抹过自己的头发,半晌,气的笑出声。 不知过了多久,琬宜冷的打颤,忽听见谢安说了句,“你可真行。”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,仰头看他一眼,鼻尖通红。谢安脸色冷的像结了霜,门半开着,呼呼往里刮着冷风,吹的他衣角飞起。琬宜低头,瞧见他光着的脚。 她抿抿唇,“夜深了,明日还要早起,你快些回去睡吧。” 他俯身,离她近些,能闻见更浓的发间香气,“你又赶我?” 琬宜摇头,唇冻的哆嗦着,往外踏了一步,反手关上门,“我不赶你,你不要生气。” 谢安眯眼看她,听她又说,“只是我屋子里暖了好久才有的热气,别开着门放走了。咱们出来,关着门在外面讲。” “……讲个屁。”谢安骂她,一脚踹开门,手往里指,“你给我进去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巴不得。 看她真的不一声不吭就进了屋子,还作势要关门,谢安喉咙一紧,一脚踹飞旁边的篮子,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。琬宜手指一缩,装作没看见,砰的一声合上了木门。 外头,谢安背着手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,估摸着她已经上了炕盖好被子,觉得头顶要冒火。他手抿了抿鼻尖,脸贴在门缝,咬牙切齿冲里头威胁,“妞儿,以后小心点,别再惹了爷。” 自然没人应。 谢安低头,瞧瞧自己敞开的衣襟光着的脚,觉得半分气势也无,心下火气更胜。他临走时猛力拍了拍她炕上的窗子,继续放狠话,“你且等着,以后再别想从爷这得一个好脸儿。” 琬宜咬着唇,把头埋进被子里,紧紧闭上眼。 -- 谢安没睡好,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有些困意,可杨氏已经起了,拿着扫把扫院子。 他翻了个身,被子蒙住头,不愿理会。没过一会,琬宜也出了门,走进厨房忙活着,和杨氏说着话。两人说说笑笑,锅碗瓢盆碰撞发出声音,隐约能闻到菜的香气。 谢安鼻子动动,长腿掀开被子,手伸到脖领处解开衣襟,眼睛盯着棚顶。 杨氏扫到他屋子的门口,扫把挨着地,竹篾子哗哗的响。远处传来脚步声,轻巧的,小跑过来,然后是琬宜的低语,“姨母,粥里怎么放了糖?” 听到她的声音,谢安还恍惚着的神色瞬间清明。 他半裸着上身坐起来,靠在墙壁上,侧眼看着窗子布帘上她细弱的身影。头发绾起来了,垂在脑后松垮一个髻,不像昨晚上,垂下来的那么长。 杨氏笑,“想着你喜欢,姑娘家,年纪小,多爱甜口儿。白米粥味道淡,你昨个吃的都不多。” 琬宜捏捏耳垂,声音温柔,“姨母,我怎样都行的。”过一会,她又说,“只是怕哥哥吃不惯。” 闻言,谢安眼皮撩起,轻轻嗤了一声。手指捻在一起搓一搓,目光落上被扔在地上的红匣子。三十几两,就那么随意在地上滚,沾了尘土,盖子也没盖严,红翡翠露出一个边儿。 昨晚上回去后,谢安仔细想了想,觉得自己干的真他娘不是什么光彩事儿。跟个女人,竟然三言两语不合,就恼羞成怒了。还甩脸子,出言威胁。 最可气的是,他都威胁了,那女人还不搭理他。 什么女人啊这是。看着温温柔柔的,内地里倔的像头驴,惯会气人。真是……麻烦透了。 谢安自己在心里念念叨叨,那边琬宜还在和杨氏说话。她自己知道昨晚上肯定惹怒了谢安,不想再火上浇油,想了会,开口道,“姨母,要不咱们吃甜粥,我给哥哥炸些馒头片吧。” 杨氏意外,“你会做?” 琬宜摇头,声音轻轻的,“我学着做。”杨氏笑起来,也不阻拦,把扫帚靠在一边,耐心地教她。她们就站在谢安的窗前,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他把手枕在脑后,翘着脚听。 没多会,姑娘的声音响起来,“姨母,我大约懂得了。” 谢安咧一边嘴角,小声骂,“懂个屁。煎了八百次鸡蛋没一次不糊的,现在还想煎馒头片。谁爱吃谁吃,老子不吃。” 外面,琬宜转身离开,杨氏在后面叮咛,“琬宜小心些,别让油溅着手。你要是怕了,就放着,姨母弄。” 她回头笑,“姨母放心,晓得啦。” 没多会,炕彻底烧起来了,屋里更热。谢安心里烦闷,两下就拽下了上衣,甩在炕尾。 经了昨晚上那事,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琬宜。他想着,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和她相处吧,他多跌份儿。可要是真的天天撂脸子对她爱答不理,他又觉得有些不得劲。 磨磨蹭蹭干躺了半晌,杨氏过来敲他的门,冷着脸骂,“你再不起来,我就把门锁起来,你今天就睡死在屋里吧。” 谢安烦躁地揉揉头发,坐起来,应了声。 慢吞吞穿衣穿鞋,系腰带的时候,眼角又瞥见那红盒子。想起来昨晚上她的恶劣行径,谢安扭过头,嗤了一声。 回过神来细想想,谢安倒不是在意琬宜推拒他的镯子了。但是把他晾在门外头这一点,不可原谅。他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,还真当他软柿子了? 琬宜温声应,“六安瓜片。” “嗯。”谢安诧异看她一眼,“还挺有见识。” 杨氏生性谨慎,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,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,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,便就瞒下了。对着谢安,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,家境落魄了,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,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。谢安自然不疑有他。 琬宜犹疑了下,还是问了句,“这是你自己买的吗?” 话出口,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。果不其然,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,偏头看她,“怎的,我就喝不了这茶了?”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,有些委屈,“没有。”顿了顿,她又道,“这茶很配你。”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,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。他态度柔和了点,眼帘半垂,语气淡淡,“爷想喝这个,还用得着自己去买,一个眼神,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。”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,不知道怎么接话,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,便就没作声。谢安眼神瞥过来,她叹了口气,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,柔声道,“你慢些喝。” 袖子偏长,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,触感轻柔,酥麻一片。他指尖捻捻眉峰,忽的笑了,暗暗嘲她一句,“丫头片子,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,口不对心。” 琬宜学乖了,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,唇角微抿,只浅浅笑了下。似是回应,又带些羞涩,女儿家娇态毕现,婉柔好看。谢安噤了声,看她的模样,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。 他起身,留一句“屁的名茶,不如一碗烧刀子”,便就风火地走了。背影急匆匆的,似是又带上了火儿。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,无奈呼出了口气。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,不好相处,实在是谦虚了。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。 ------------ 40.三十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第二天早上, 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,杨氏说,谢安已经出门了。 琬宜失落一会,打起精神, 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。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,可谢安脸色冷淡,瞧都没瞧她一眼, 转身就进了屋子。 ……琬宜心里有点难受。 男人嘛, 好面子,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, 明天再早起一点,一定能和他说句话。 这天早上, 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, 她怕冷, 没动弹,只点了屋里的灯,抱着阿黄盯着外头。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, 过了好一会, 正屋门开了, 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。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, “总算能堵到他了。” 她没再等, 利落穿好衣裳, 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。杨氏怕琬宜再着凉,没让她帮多少忙,自己一人忙活。琬宜转了圈儿,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,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。 天光大亮,馒头和肉汤都熟了,谢安还是没出门。琬宜有些沮丧,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屋里,杨氏唤她一声,“琬宜,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。” 琬宜应一声,起身抚抚裙摆,匆匆往后走。可等她回来,就不多会儿的功夫,谢安又走了。杨氏拧着眉喊他,“汤都做好了,好歹喝一口再出去,你着急个什么劲儿?” 闻声,琬宜吸一口气,急急回头,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。然后把剑挂在腰间,扯着缰绳翻身上马,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。 ……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。 她差不多明白了,谢安这是在躲她,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。肩膀瞬间塌下来,琬宜揉揉眼角,幽幽叹一口气。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,颠颠跑她脚边来,琬宜弯腰抱起它,蹭蹭它的脸,神色无奈,“怎么办呢……” -- 小九门里,谢安也不好过。他背靠在椅子上,腿搭着桌沿,一手懒散枕着后脑,另一只捏着账本,心不在焉,视线飘忽不定。 看了半个时辰,一行字都没入了眼,至于心里想着什么,谢安自己都不清楚。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,他舔了舔唇,紧闭上眼,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。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,差点被砸到眼眶。他搓搓手,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,吸口气,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,“哥?” 谢安懒得理他,手揉着额角,声音狠厉,“没事就给老子滚!” 这语气太冲,春东不敢触他霉头,有事也不敢说了,嘟囔一句,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。动作刚做一半,里头人又改了主意,“回来!” “……”春东摸摸鼻子,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。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,再出去已经晚了,春东叹口气,慢吞吞走他面前去,“怎么了,哥?” 谢安舌滑过左腮,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问题,沉着脸默不言语。春东战战兢兢,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,忽听谢安问了句,“你和翠翘现在怎么样?” 这问题春东始料未及,他斟酌一下,小心回答,“挺好的?” 谢安抬眼,春东对上他视线,肩膀抖一下,立即改口,“不好!昨晚还吵架了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眼睛眯一下,扬扬下巴,“吵什么?” 春东撇撇嘴,“她说我穿的衣裳忒俗,看着不顺眼。” 谢安扯一下唇,问,“然后呢?” 春东不明所以,憋了半天,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,“然后什么?” 谢安问,“她打你了?” “……没打。”春东被他弄得云里雾里,不知怎么回答,只能看谢安脸色行事,见他唇抿一下,旋即又改口,“打了!还踹了我一脚,踢床下去了。” 谢安总算满意,点点头。春东松一口气,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有了冷汗。 “哥,要是没事……”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,匆匆开口,没说半句就被谢安打断。这次的问题更加刁钻,“翠翘踹了你,然后,你做什么了?” “我……”春东硬着头皮,脸涨的通红,“又爬上去了。” 谢安顿一下,不可置信,“那么怂?” 春东僵了半天,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,最后壮着胆子问一句,“哥,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和翠翘的事了?” 谢安面色古怪一瞬,又冷脸,“有问题?” 春东一噎,“没。就是……挺高兴的,受宠若惊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不再看他,头向后靠,用臂挡住眼睛,“出去吧,把门带上。” 春东如蒙大赦,匆匆出门,风一样跑下楼梯。 屋里,谢安搓一搓手指,嘴里念叨,“又爬上去了?像不像个男人……怎么也得骂她一顿再爬上去吧?” -- 这天晚上,谢安总算按时回了家,还去厨房吃了饭。他平日里也总是时不时忙一阵,杨氏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,也没多问,只琬宜心中瑟瑟。 谢安坐她对面,一直沉着脸,半句话没说过,琬宜闷头吃饭,时不时瞟他一眼,不敢出声。偶尔一次对上他视线,瞧着里面并无什么明显情绪,她心里一紧,更觉得不安。 早前准备那一套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,再者说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被谢安这么一晾再晾,琬宜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跑的没剩什么了。 她叹口气,筷子戳一戳碗里豆腐,和地上阿黄大眼瞪小眼。 看琬宜无动于衷的样子,谢安齿含着筷尖,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。对那晚的事情,刚开始确实是实实在在气过一阵,有种颜面扫地的耻辱之感,但过了一宿,便就消得差不多。 琬宜那时并没多清明,无心之举,他斤斤计较实在太不男人。再说,他也半点没落着亏,摸了手腕掐了腰,要是放琬宜清醒的时候,不被甩巴掌都是运气。 可无论如何,他的面子都过不去。再见着琬宜,他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姿态来,就只能避而不见。今天回来,他其实本来的打算是寻个由头狠狠骂她一顿,给自己寻个台阶下。 但是看着她那张脸,谢安嘴开了又合,半句狠话说不出来。 他跟自己说,算了吧算了吧,小丫头片子较什么真儿,等她给个台阶,自己顺坡下驴得了。但是谢安在桌前等啊等,旁边茶都放凉了,琬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。 谢安心里那个气啊,憋了一肚子火,无处可发。 杨氏瞧他一眼,“你怎么了?” 谢安深呼一口气,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点。他伸筷子敲了敲装豆腐汤的碗,问,“这是谁做的?” 琬宜动作顿一下,抬头看他,小声说一句,“我。” 听她这样说,谢安眉头舒展,心里敞亮了不少。他把筷头往桌面上墩了墩,啪的一撂,骂一句,“真他娘的难吃!”话音落,起身即走。 “……”琬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她瞟一眼对面谢安的碗,轻轻嘟囔,“难吃你还吃那么多。” -- 再晚一点的时候,琬宜坐在炕上无所事事地剪窗花。她披件小袄,手上动作着,心里却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谢安的事。 这事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,谢安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,无非是下不去脸,等着哄。琬宜左思右想,还是决定低一些姿态,他脾气差,她就担待点吧。 杨氏睡的早,灯早就熄了,琬宜轻悄悄起床,到厨房去取壶酒,拿屋里炉子上温。谢安向来喜好睡前小酌一杯,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。 一壶竹叶青,并不烈,睡前喝正好。琬宜推门看看,谢安屋里灯还亮着,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。看姿势应该是靠在墙上,曲一条腿,闲散舒适的样子。 琬宜不敢自己去,就去拽拽大猫的尾巴,“阿黄……你替我送一趟吧。” ……谢安正望着棚顶发呆,门口突然传来阵响动。他心思一动,以为是琬宜来了,赶紧思考着自己应该摆出幅什么样的表情。还没想出来呢,又响起几声猫叫。 谢安狐疑下地,开了门,果真空无人影。他低头,瞧见正窝在自己脚边的黄猫,背上紧紧缠着一壶酒。他舔一下唇,视线往对面看过去,心下了然。 “为什么是你送?”谢安蹲下,脚跟空悬着,腕搭在膝头,手指头戳戳阿黄脑袋,“她人呢?” 阿黄听不懂,只乖顺趴着,谢安撇撇嘴,在外头吹半天冷风,也够了。他摸摸鼻子,最后还是把酒给解了下来,“得了,你回去跟她说,爷不计较了,但下不为例。” 他哼哼一声,“再有下次,吊起来打。” 狠话撂的够了,谢安拍拍身上土,拎着壶把儿转身进屋。他回头,冲阿黄抬抬脚尖,语气轻松不少,“回去吧,爷今晚就不留你了,把话儿给我带到咯。” 他就是说着玩儿,根本没往心里去。回屋里后,谢安翻个杯子出来,坐炕头啜一杯,虽然味道淡些,但也有滋有味。阿黄在门口盯门缝看一会,转身哒哒跑回琬宜屋子。 琬宜正眼巴巴等着它,见它进门,背上空无一物,松一口气,心放回肚子里。 谢安脾气躁,但不是小肚鸡肠的人,收了她的东西,定不会再对她计较这件事了。琬宜勾一抹笑,冲阿黄招招手,“辛苦啦,过来抱抱。” 阿黄却根本没理她,在屋里转一圈,跳起来往炕尾不知道扯下了什么东西,叼着就往外跑。琬宜呆住,目光扫过那堆衣物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顾不得穿衣,匆匆下地追出去,“阿黄……” 那边,阿黄已经到了谢安门前,出来一次,谢安没锁门,它身子一蹭,轻轻便就钻进屋里。琬宜站在外头,被风吹得哆嗦一下,急的快流出泪。 听见响动,谢安歪歪脖子,眼睛扫过去,瞧见是它,笑一下。可下一瞬,便就凝滞在脸上。 阿黄嘴里是块绯红布料,细带子垂在地面,上面绣着白色蝴蝶。 谢安眯着眼,一字一句吐出来,“她给我,送肚兜儿?”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,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。杨氏在厨房忙活,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,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。浅灰色宽大外袍,里面絮一层棉絮,好看又舒适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阿黄消停下来,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琬宜背对着坐着,披一件橘色小袄,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盯她半天,忍不住走进来,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屋里安静,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谢安低头逗弄它,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给爷做衣裳呢,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?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?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------------ 41.故人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出了门,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,满意点点头。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, 玄色和藏蓝。他歪头,用食指敲一敲,问她,“这蓝的是做什么的?”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, 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, 没见什么异常。她神色轻松下来,温言道, “谢暨快回来了, 给他做个书包。他那个用了大半年, 男孩子野, 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谢安“哦”了一声,手捏捏鼻尖, 鼻子里哼一下,“你还挺关心他。”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,“是弟弟嘛。再说了, 缝个布包很容易的,他也常用。” 这次谢安没搭腔, 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。他背着手, 目不斜视穿过人群, 快走几步后, 往后瞧了眼,又慢下来,为了等她。 琬宜碎步跟上,瞧他脸色,试探问了句,“怎么了?要不,我给你也缝个。” 谢安神色稍霁,撇撇唇,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,我又不念书。”他顿一下,又道,“我这么大个人,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,不得让人笑死。” 琬宜疑惑,“为什么要笑你?” 谢安嗤笑一声,伸手在胸前比划,“我这么高一爷们儿,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,晃悠悠垂腰旁边,低眉顺眼小步走……跟个娘们儿似的,还能镇的住谁。”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,半晌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。” 读书人,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。酸溜溜,菜的像只小鸡崽,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,跟他说,“别打我……” “爷跟你讲……”谢安张张嘴,话没说半句,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,那人没看路,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。 谢安低骂一句,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,那人没停住,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。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,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。 琬宜认出来那人,愣了一瞬,“曾公子?”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,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。谢安半步没错开,垂着眸子看他,眼睛微眯,目光冷冽。他嘴唇哆嗦一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“不巧不巧,抱歉了谢兄。” 谢安没应声,曾鸣看侧过脸,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。他眼睛一亮,声音清亮了不少,“巧的很,姑娘也在这儿。”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,谢安玩味看他,“到底巧不巧啊?” 曾鸣看噤声,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,不敢与谢安对视,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。 局面尴尬,有路人从旁边经过,奇怪看着他们。琬宜这才反应过来,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,他手指修长有力,常年握着剑,指肚有老茧,磨得她有些痒,却不疼。 她脸倏地红透,急忙挣脱开,往旁边侧迈一步,谢安瞟她一眼,神色不明。他手指搓了搓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,细白肌肤,像是嫩豆腐,骨架纤细,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。 琬宜心跳稍快,曾鸣看还傻站着,她无所适从,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。可腰才低一半,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,琬宜趔趄一下,歪斜靠他臂上。 谢安脸色稍冷,瞪她一下,“还有事儿没干,你不急?赶紧走,磨叽什么。” 琬宜稳住脚步,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,喘着气问他,“什么事没干?” 谢安偏头,眸色幽深,“回家。” ……后面,曾鸣看壮着胆子,扯着嗓子又喊了声,“姑娘。” 没等琬宜回头,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,沉声道,“不许看。”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,叹口气,乖顺跟着他步子走。转过街角,谢安侧头看她,语气放的柔和了些,大手揉揉她肩颈,“嗯,听话。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,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。琬宜吸一口气,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,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。 谢安没在意,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,随意揉揉手腕。这是条狭窄胡同,并无旁人,幽静无声。琬宜盯着脚下的路,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,忽听旁边人问,“你觉得那样好看?” 她没听懂,“哪样?” “就,瘦瘦弱弱的,穿个白袍子,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。”谢安侧头看她,“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。”他停顿一下,又问了遍,“好看?” 琬宜扯扯唇,笑一下,摇头。 “嗯。”谢安满意点头,说,“我也觉得不好看。”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,卷在小指上,甩了甩,“我是没读过几天书,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。我就是觉得,这其中的某些人,有点那什么。” 琬宜问,“哪什么?” 谢安思索一下,没想出别的词,吐出一句,“娘们儿唧唧。”说完,他又接上一句,“什么样叫男人,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,你得分清楚。” 说着说着,便就又不正经。琬宜抿一下唇,并未接话。 安静一会,谢安忽的又开口,“其实,小白脸就小白脸,也没多大关系。最不是男人的,不在于长得怎么样,能不能干架,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。那些藏私使绊子,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,才是真的渣滓。” 他这样说,琬宜心脏猛地一缩,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……她气息变的不稳,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,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,扶她胳膊一把,眉拧起,“怎的了?” “没事。”琬宜用力咳两声,眼里带上水气,看不清前面的路。她吸两下鼻子,低声问他,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就那意思呗。”谢安担忧看她一眼,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,看她没别的状况了,才继续道,“你没经历过,不知道,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……”他冷笑一声,“差点死他手上。”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,琬宜也没问。风吹过来,她裙角飘起来,背上一阵发寒,她拢紧了衣襟,半晌,轻轻说一句,“我也经历过的。” ……沈青城,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。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。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,表面光彩的人,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。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,沈青城曾来找过她。明里暗里示意她,可愿做妾?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,当下便就摇头,面色冷下来。她脾性温顺,但不傻,察觉得到沈青城笑容背后的不善。况且他与她有婚约,听这样的话,自觉受到侮辱。 再者,她不为妾,宁做穷人.妻,不为富人妾。 沈青城不悦,敛了眉,又道,“若我用你的命换,你愿不愿?” 那时局势早已紧张,家中气氛压抑,主母以泪洗面。琬宜烦闷,实在摸不透他的所想,也无心与他再谈,只当他酒醉后胡言乱语。敷衍几句后,她头一次发了脾气,甩袖离去,二人不欢而散。 可第二天,她出城上香回来,和侍女站在街角,看到拥在她家门口的官兵和被推搡捆绑的姐妹亲人时,琬宜就懂了沈青城的意思。 “圣上要杀你全家,我保你一命,换你在我身下承欢,你愿不愿?” 原来,总是笑着的人,也不一定有一副好的心肠。推心置腹,换来的只是利用和迫害。 而她自然不愿,死也不愿。 …… 马上出了胡同口,外面街道嘈杂,谢安盯着前面的路,没听清她的话,“什么?” 琬宜从回忆中挣脱出来,瞧见谢安的侧脸,鼻梁高直,双眉挺括。他高瘦但健硕,闻着他的味道,竟奇异觉得安心。 琬宜摇摇头,应了句没事。又强笑着跟他说了会话,气氛渐渐变的和谐轻松。 接下来的路便就顺畅许多,琬宜在城门口等着谢安牵马出来,两人一同回去,她不再坐他怀里,换成靠他背后扯着衣角。 马跑了一会儿后,不知怎的,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。 高耸城门下站着两个人,似曾相识的衣裳,有些矮,穿着像是流浪混子。渐行渐远,成了两个小黑点…… 她昨晚熬了夜,对着细细的针尖太久,觉得眼睛酸疼,白日里就没再碰针线。她到屋里转了圈,看见杨氏放到木盆里准备洗的脏衣裳,这几日天气都不好,攒的衣裳挺多,积成了小山。 底下两件厚袄子,上面是些单衣。谢安最常穿的那件黑色外衣蒙在最上面,腰带张牙舞爪顺着盆沿儿落在地上。琬宜走过去,提着放回盆里。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,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,笑着哄它,“躲远点,别溅你一身水。”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,阿黄根本没在意,依旧团在她的脚边。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,伸手摸摸它脑袋,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,“去把皂角粉拿过来。”她笑,“做的好给你抓痒痒。” 阿黄听话,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,半分不洒。琬宜赞赏瞧它一眼,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,挽了袖子洗衣裳。 她来这快两个月,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,学着学着,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,怎么做饭烧火。在临安呆的久了,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,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,像是在做梦。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,无论何时回想起来,心中总是酸的发疼。有时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,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,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。 琬宜歪头,逗弄阿黄两下,刻意不去想过往。过不久,泪被憋回去,只剩眼眶发酸,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,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,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。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,放洗过的衣裳用的,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,弯身过去,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。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,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,才扔到那个盆里。 琬宜叹口气,用手腕擦擦额上汗,在心里记着,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。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,土路多灰尘,衣裳脏的快,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。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,琬宜蹙着眉想,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? 上午的时候,杨氏和她聊了挺久,其实也没说什么,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。 从心而言,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。他对她欺负逗弄,嘴上总说着要撵她,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,衣食住行上,从未苛刻,琬宜知道感激。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,不如说她怕他,所以才会躲。 ------------ 42.夜市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杨氏愣一下,“琬宜哭了?” 谢安手揉揉肩膀,“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, 自己脸像只花猫。”他舔一下唇,“我才想起来, 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, 邋遢样子。” 杨氏蹙眉, 不放心,披件衣裳下地穿鞋,“我去看看。” 谢安拦住她,“早睡了,吃过饭了,现在可能正做梦呢。您甭惦记。” 杨氏叹口气, 又坐回炕沿, “我怕她想不开, 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。”她停一下,眉拧的更紧,“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,这孩子心眼实……” “嗯, ”谢安接一句茬, “想的还多。胆子又小, 特别能哭。” 说完, 他自己又笑一下, “不过,还挺乖的。” 杨氏睨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怎么想的?” “什么怎么想的?”谢安困了,眯眼打个哈欠,“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勾勾唇,还有心思开玩笑,“大不了就举家逃呗,天下那么大,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,神仙老子也寻不着。” 杨氏没理他这茬,沉默一会,说,“琬宜是个好姑娘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应一句,“我知道。”他又说,“要是她不好,我不会留她。”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,烛火晕黄下,黑亮温暖。谢安自己没有察觉,他说那句话的时候,语气有多舒缓温柔。她笑一下,拍拍身边被子,“你懂得就好。”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,伸伸胳膊站起来,道一句,“娘,晚了,我回去睡了,您也早点。” 杨氏应一句,又唤他,“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,安抚她一下,别让她太慌。” 谢安颔首,又往后挥挥手,推门出去。 -- 第二天,琬宜难得赖床,睁开眼时,天光早就大亮。阿黄也醒了,头尾挨在一块,蜷成个团卧她身边。琬宜伸手触触额头,全是冷汗,手脚发软,她裹紧被子,一阵阵打冷颤。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,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。鹅也扯嗓子嚎,嘶哑难听的声音,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。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,日光落在被子上,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,总算缓过来一点。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,动动僵硬的脖子,扶着炕下地。阿黄随她蹦下来,琬宜歪头,冲它笑一下,问,“饿不饿?” 话出口,才觉得嗓子难受。昨个冷风吹太多了,她到底是受不住。 不多会儿,拾掇好自己,琬宜推门出去。院子里翠菊还开着,粉嫩花瓣,里头黄蕊鲜丽,淡淡香味扑鼻。 杨氏听见声响,急忙从屋里跑出来,到她跟前摸摸脸,声音温柔,“总算醒了,姨母留了粥,还温着,过来吃。” 琬宜顺从过去,想要帮忙,杨氏没让,只许她一旁坐着。今早上煎了小银鱼,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,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,杨氏瞧见,拎一条扔地上,笑骂一句,“馋鬼。”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,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,绵软糯烂,入口即化。杨氏坐她身边,看她小口慢咽,过一会儿,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。 她说,“琬宜,你别担心,这里就是你的家,谁都不会不要你。” 琬宜手上一颤,偏头,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。 杨氏擦擦她眼角,哄劝,“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,你现在是琬宜,不是沈湘潆,过了这许久,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,谁认得出你。临安离京城远得很,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,有谢安在,不会多事的。再说,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,遣了个大臣来,挨个地方搜寻,他手里就一张画像,寥寥几个墨点子,能查的出什么。” “姨母……”琬宜抿抿唇,扑进她怀里,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 “什么客气的话都不用说。”杨氏拍拍她背后,笑言,“我原来收容你,是因为你娘亲是纪绣儿。我现在收容你,只因为你是琬宜。你在这好好呆着,安生过日子,便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。” 她怀抱温暖柔软,不像谢安般宽厚,但同样让人安心。琬宜合上眼,脸贴在杨氏颈侧,沉默环着她。 ……饭后,杨氏到后院去拾掇园子,琬宜陪她一会,实在有些头晕难受,便就回屋子躺下。 杨氏看她蔫蔫的提不起劲,心里惦记,想去给她请个大夫。家里离城不算近,这样一来一回折腾着,少说也要快一个时辰,琬宜没让,就自己煮了碗姜汤。 杨氏以前风寒,请大夫开的药还剩下些,她熬了给琬宜,喝下又睡一觉,果真好多了。 再醒过来日头快落,身上衣裳都被汗黏着,不舒服,厨房有热水,杨氏帮着她弄好,洗个澡,又窝进被子里。 屋里又只剩她一人,琬宜侧身躺着,脸挨着枕头,把被子拉到眼下。阿黄乖巧坐在她旁边,一下一下舔着爪子。琬宜看它一会,手指伸出去,闷闷逗它,“帮我也舔舔好不好?” 阿黄脖子歪一下,顺势倒下去枕她手腕上,用齿间轻缓磨她的手心。舌尖湿润,酥麻痒痒。 琬宜心情本还有些低落,被它这样一闹,好了不少。 她看着阿黄脊背,过一会儿,眼睛因困倦慢慢合上。眼前世界变的模糊,过往种种在心头闪过,她病着,头晕,胡思乱想。 杨氏把院里的鸡鹅赶进笼子里去,各种叫声吵闹一片。琬宜忽的轻笑一下,手指勾勾旁边大猫的下巴,低声道,“阿黄……你说,我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。锦衣玉食十几年,一朝家破人亡,流离失所,从云端跌到尘埃。我本以为我活不成的,可现在,又被人金枝玉叶一样宠着了……” 半晌,她蹭蹭它耳朵,叹一口气,“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当初来这里……” 屋里没点灯,窗外天光渐渐暗下去,低语渐渐消失,阿黄侧脸看她一眼,琬宜已睡着了。 地下碳炉里火星闪烁,盘旋出淡淡烟雾,一室温暖安谧。 -- 谢安回来的时候,漫天星辰。杨氏在厨房里坐着摘菜叶子,锅里咕嘟嘟煮着汤。谢安拴好马进去转了圈儿,没看见想找的人,再退出去瞄一眼偏房,灯灭着。 他心里一紧,拧眉,“娘,琬宜哪去了?” 杨氏淡淡扫他一眼,“把心咽回肚子里吧,人没丢。” 谢安一滞,脸上有点挂不住,“……我又没问这个。” “那你问哪个?”杨氏笑一下,仔细观察他面色,看谢安实在快急了才松口,“琬宜身子不舒服,屋里睡觉呢。睡了挺久了,想着也快醒了,你去看看吧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摸摸鼻子,趁着杨氏下句话还没出口,赶紧转身离开。 杨氏动作一顿,看他匆忙背影啼笑皆非,折了叶梗子扔地上,喊他,“你跑什么,我又不挤兑你。”谢安脚步没停,她含笑补一句,“你动作轻点,别吓着她。” ……推门进去,琬宜果真在睡。阿黄醒着,绿眼睛晶亮,盯着他瞧。 谢安瞪它一眼,本想着立刻就出去的,可思索一会,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看看她。他轻手轻脚蹲她边上,迎着月光看看她的脸,手指搓了搓,试探地捏着被角给她盖严。 琬宜刚洗过澡,头发没梳,散在枕边,盈盈淡香。屋里黑,就窗边洒进来一点点光,但却更显得她脸颊嫩白。下巴尖翘,养胖了不少,微微带一点肉儿,唇微张着,缓缓呼气。 谢安一腿跪在地上,手扶着炕沿支撑住身体,眼睛不受控制地顺着脖颈滑下,落在她肩头。瘦弱纤细的骨架,领口被弄散了,倾斜着,露出一条绯红细带。 细带延伸进亵衣里面,下面景色…… 心底忽的泛起股从未有过的感觉,说不清道不明。一道热气沿着脊背窜上来,谢安艰涩吞一口唾沫,这才惊觉嗓子已经干哑,浑身燥热着,烦闷说出不话。 他喘息急促,仓皇别开头,眼睛紧紧闭一下,而后猛地站起。幅度太大,衣角勾住旁边柜上茶杯,杯子坠在地上,嚓的一声脆响。 谢安心里一惊,下意识歪头看她,对上琬宜的眼睛。 她才醒来,睫毛颤颤的,神智还不清明。谢安不敢动,也不敢再看她,转脸盯着对面墙上某一点,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。下巴绷紧,喉结滚动一下。 过半晌,他才发现不对劲。她太安静了。 侧过头,果然看见她蜷成一团的样子。苍白憔悴的,轻轻呜咽一下,额上细汗闪烁。 谢安心里咯噔一下,也顾不得其他了,扶住她肩膀,轻声安抚,“琬宜……怎么了?” 她吸吸鼻子,喃喃一句,“我好冷。” 谢安手指摸上她额,触感温热,并没烧太狠。他敛着眉,再把被子往上扯点,护住她裸露在外的肩,而后急急出去找杨氏。 ……屋里亮起来,琬宜下意识眯一下眼。谢安坐她身边,伸手护住她眼睛。 杨氏伸手进被子感触琬宜身子温度,见他动作,侧头奇怪看他一眼。 谢安抿唇,嗓音暗哑,“做什么?” 杨氏勾一下唇,手抽出来,重新掖好她的被子,“不做什么,只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细心。” 谢安心里急,没理会她的意味深长,着急问一句,“琬宜病的厉害吗,用不用去找个大夫?” “只低烧,没什么大事。炕再烧热点,出一身汗,明早上就好了。”杨氏拿着小钩子把旁边烛火调的暗一些,偏头,“我再去煎点药,你就在这儿呆着?” 谢安没说话,杨氏笑一下,自己给他寻个理由,“咱家柜里有个汤婆子,你去灌了热水暖她被子里,琬宜能再舒服些。” 她说完就走了,谢安看她背影从窗前消失,往琬宜身边再凑一点,指头拈去她鼻尖的汗。他鼻子里哼一声,低低嘟囔,“废物玩意儿,吹吹风就成这怂样了,还得爷伺候你。” 琬宜听不清他说什么,脑子里乱糟糟的,有点烦,干脆歪了头不搭理。谢安看她的样子,半点不觉得恼,反而轻笑一声,他捏捏她下巴,哄一句,“等着,给你拿好东西去。” 这次琬宜听清了,她半睁开眼,瞧着身边高大身影,含糊不清吐一句,“那你快点回来……” 几个字,奇异地,谢安便就觉得心满意足了。他食指勾一勾她脸颊,轻声道,“乖点,我很快。” 拿着汤婆子回来的时候,琬宜又睡过去了。谢安叫她几声,她也没反应,他拧眉,干脆把她被子掀起一角,自己放进去。 热烫的感觉让琬宜舒服嘤咛一声,她下意识抱紧汤婆子,身子扭蹭一下,然后翻了个身。谢安正欲将手抽回来,可刚退一半,便就因为她的动作被压在了身下。 琬宜的亵衣因为胡乱动作往上卷了一层,细嫩腰肉露在外面,毫无阻挡地贴在谢安手背。因为低烧,她肌肤比平常更热,滑腻柔软像是蛋清儿。谢安呼吸一顿,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。 琬宜嫌他骨节太硬,小幅度动几下,没躲开。她难受,就用手指捏住他腕子,死命往外拽,但是自己又压着,一来一回,谢安手臂半分没移动,琬宜却急了,哼哼着带了哭音。 谢安视线凝在她脸上,看着她委屈瘪起的唇,太阳穴一突一突地往外跳。他忍了一会,实在受不住,低吼一声,“别动!” 琬宜被吓到,顿一瞬,惺忪掀开眼皮看他,“谢安……” 没人回应,她眼睛稍微偏一偏,意识到腰下的手是他的,但意识恍惚,并没觉得这有多难堪不对劲。琬宜咬咬唇,食指动了动,挠挠他手腕,又叫一句,“谢安……” 身边男人终于有了动作,另一只也伸进去,轻轻扶着她腰抬起,把右手撤出来。谢安缓了好一会,才应一句,低低应一句“嗯”。 他半跪在炕边上,俯身将额枕上手臂,等着背上热汗退下。 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,琬宜轻轻叹一口气,在被子里环住膝盖,蜷成一团。 过半晌,旁边人一直没有动静,怀里汤婆子热烫,她也缓过来了不少,这才慢慢回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。 谢安手指按一按额角,缓缓吐出一口气,直起腰。可抬眼就对上琬宜震惊的双眸。他心下一凛,问她,“看什么呢?” ------------ 43.决心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, 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。杨氏在厨房忙活, 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, 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。浅灰色宽大外袍, 里面絮一层棉絮,好看又舒适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阿黄消停下来, 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琬宜背对着坐着, 披一件橘色小袄,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 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 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盯她半天,忍不住走进来,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屋里安静,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 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 谢安低头逗弄它, 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给爷做衣裳呢,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?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?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“你外衣还在,怎么试?”琬宜瞧他一会,蹙眉,“先脱了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垂眸去解腰带,做到一半,又想起什么似的,调笑抬起头。他声音懒洋洋,借着身高优势,手腕搭琬宜肩膀上,俯身凑近,“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,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?” “……”这人又不正经。琬宜懒得搭理他,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,转身出门。 门被合上,很轻的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,侧眸看窗户,她打那儿经过,纤细影子,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,温柔妥帖。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,清淡的,香甜好闻。谢安抿抿鼻子,唇角勾一抹笑,视线停留在袖子上。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,针脚细密,弧度优美。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,就连杨氏都没有。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,谢安缓回神,应了声,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,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。推开门,凉风吹过,但外套厚实,丝毫不觉得冷。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,谢安活动一下肩膀,边走边问,“做了什么?” 那边答,“红烧狮子头,醋溜白菜,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。” 都是他爱吃的。谢安步伐加快些,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,低语,“乖,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。”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,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。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,琬宜小步移过去,狠狠踩他一脚,旋即转身走远。 “小丫头……”谢安不恼,眯眼看她背影,尾音带笑,“脾气真他娘的大。” -- 太阳高悬,街上熙熙攘攘,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。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,敛眉看着底下众人。 桌子排列规整,人群站的散乱,有人笑,有人骂,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。乌烟瘴气,一地狼藉。 小九门,人生百态。谢安看了十年,早已司空见惯。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,呲牙咧嘴招呼,“哥,来接一把。”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,歪头看过去,嗤笑一声,“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?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,丢人不?” 春东喘着粗气,“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,这玩意,看着薄,拎起来可沉了。” 他嘴上没把门儿,谢安舔一下牙齿,搂春东脖子过来,低声骂他,“没读过书的是你。”顿一下,谢安又说,“爷就是心思不在那,要不然,早就中了状元了。” 春东笑的咧开嘴,“哥,你吹牛皮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瞪他一眼,一脚踹他腿上,春东趔趄一下,书撒了一地。谢安也不帮忙,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,春东撇撇嘴,认命去捡,嘟嘟囔囔,“哥,你这堆话本,都给谁买的?” 他咂一下舌,自说自话,“我猜是给琬宜妹子,你自己又看不懂。” 谢安被气笑,“说老子看不懂?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,你信不信?” 春东摇头,“肯定不信啊。”他仰着脖子,嘿笑一声,“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?就会写自己名字,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,丑的要死。” “总比你强,哪来的脸说别人。”谢安戏谑讽他,“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,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。”他手勾勾额角,补了句,“再说了,爷虽然没读过书,但爷家里有读书人。” 春东哼哼一声,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,又出来和谢安讲理。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,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,理都没理他。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,他脚步飞快,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。谢安拧一下眉,低骂一句,也跟着下去。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,谢安认识,姓王,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。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,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,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,围他身侧。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,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,“消息还没传过来,你们不知道……圣上他,崩了。” 一片哗然。 -- 晚上回家,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。琬宜出门泼水,看着他走进来,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。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,围他转一圈,又去撒丫子追鹅。 谢安扯一下嘴角,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,“毛病。”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,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,拍拍手关门出去。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,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。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,那方宝座由谁来坐,并不会影响多大。皇位更迭,本就是常事,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,并无多大关联。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。朝中的事,谁也管不了,想管也管不得。 但这次,有些别的意外。快吃完饭时,谢安想起这个,闲聊般提了一句,“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,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,也不知真假。”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,闻言,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。她怔愣一下,放下筷子问谢安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“许是一个月前吧。”谢安瞧她一眼,起身起倒了杯水,放她手边,“噎着了?” 琬宜摇摇头,顺从抿一口茶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再看那一桌子菜,只觉食不下咽。 别人说起圣安帝,便就是当今皇帝,可对琬宜来说,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。论辈分,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,而论别的,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。 可如今,他死了。 另一边,杨氏也蹙眉,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,问,“还说些别的了吗?”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,又给她倒一杯水,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,“还说,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。各个关口全都封死,许进不许出,至于在做什么,不知。” …… 洗了碗后,琬宜吹灭厨房的灯,起身回屋子。阿黄跟她身后,她抱起它揉弄一会,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,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。沉甸甸的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。 难得晴朗天气,虽然仍有些凉,却无风无浪。琬宜待不住,深呼一口气,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。阿黄伏在她腿边,陪她一起仰头看天。 无云,只一月一星,光芒璀璨。 杨氏已经睡了,屋里灯暗着。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,翻来覆去睡不着,屋里茶壶没水,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,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。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,披满肩背,手撑着腮,正发呆。 谢安手指动动,走过去坐她身边,“想什么呢?” 琬宜被吓了一跳,看见是他,肩膀又耷拉下来。她摇摇头,没说话,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。 谢安没再问,只伸手扯扯她衣襟,“冷不冷?” 琬宜再摇摇头,目光落他脚上。出来匆忙,谢安只是赤脚,耷拉双布鞋,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,露出脚腕。踝骨形状好看,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。 “你出来做什么的?”琬宜偏头看他,“穿太少了,别冻着,快回屋去。” “渴了,想喝口水。”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,歪头骂她,“你也知道冷,小身板儿,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。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,躺被窝去,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。” “不是……我就有点难受,睡不着。”琬宜揉揉脸颊,站起身,“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,别总喝冷水,以后胃该疼了。” “不用那么麻烦。”谢安扯她袖子,抬眼,喉结动动,“你屋里不就有?” 琬宜顿一下,点头,“那我给你去弄。” 谢安也站起来,拍拍裤子上的土,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,“进去就别出来了,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。”说完,他又往外走,“我回屋一趟,你老实点等着我。”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,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,低低应一句。 谢安一会就回来,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,琬宜不认识。炉子上温着水,琬宜没给他倒茶,只泡了些枸杞。谢安真的渴了,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,之后才回过味来,鼻子缩一下,看着空空的茶杯骂,“什么鬼东西,甜唧唧的。” “枸杞水,晚上喝茶怕睡不着。”琬宜臂放在桌上,坐的端端正正的,“你手里什么?” “色盅。”谢安也没多纠结,舌滑过下唇,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,“看你蔫头耷脑的,爷来逗你开心了。”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,琬宜扯一下唇角,过会儿,真的笑出来。 谢安也笑,手指顺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,扬扬下巴,“妞儿,来跟爷赌一局?” 琬宜抿抿唇,把袖子挽起来半截,“……成!” ……色子在盅里翻滚碰撞,一共三局,琬宜自然全是输家。 ------------ 44.十五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两个半月前, 琬宜还是广郡王府的五姑娘,虽然庶出,却也是金枝玉叶。她原本也有个好听的名字,叫湘潆, 沈湘潆。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沈禄之,从二品官职, 皇亲贵胄, 袭父爵, 手握重权。 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城, 那男子斯文俊雅, 进退有礼, 眼中总是含笑,连主母都说,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。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,她生来娇贵,姐妹和睦, 主母良善,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。生她的姨娘去的早,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。琬宜性格柔和, 温言爱笑, 父亲对她好, 不偏心, 在郡王府中,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。 那时候,琬宜每日无忧无虑,弹琴看花,读书习字。她以为,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,看得到的荣华富贵,虽平淡,但无恼人的波澜。 她没什么好本事,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。姐姐们说,“阿潆太柔了,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,要学着厉害点儿。”琬宜听在耳中,只是笑。抿唇弯眼,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。 笑谈而已,可谁想到,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。平地波起,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。 而毁了这一切的,是那个被夸赞“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”的城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,和他的父亲,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。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,圣上龙颜大怒,不等父亲辩解,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。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,轻飘飘几句话,世间再无广郡王府。 就只剩下她,因为外出上香,侥幸逃过一劫。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,手脚一片冰凉。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,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,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……那场景,无论何时想起来,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。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,在她眼前轰然倒塌。 泪模糊了双眼,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,琬宜才缓过神,仓皇逃脱。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,过何种生活,又不敢抛头露面,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,风餐露宿,心惊胆战。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,她心中惦念,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,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,父亲蒙冤,被亲近之人捅刀子,她愤恨悲伤……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,最开始时,每天都是煎熬。 后来,侍女路中病死,就只剩下她。而走投无路后,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。 无头苍蝇般的,两月后,她走到了玉门关。看着沙洲苍凉,大漠孤烟,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,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。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,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,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。 小时候,闲来无事时,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,说她在故乡临安时,曾有个闺中密友,从小长在一起,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。她随广郡王离开时,二人均是泪洒长亭。 那女子姓杨,后来通信,知她嫁了人,夫家姓谢。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,眼里的泪光,她说,“要是有一天,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,便就好了。” 随口一说而已,谁人都知,这可能微乎其微。而这一天,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。只是并不风光,是来投奔。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能不能抓住,琬宜不知道。 若是抓不住,她该去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 琬宜想,试一试吧,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。 -- 谢家杨氏,这户人家并不难找,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。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,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,温和善良,读书不多,但懂事有礼,勤劳操持不说苦。做的一手好菜,能挑水打柴,也会缝针绣花。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,是个纯朴的妇人,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,但也不会难看,邻里和谐,与人为善。但是一路打听过来,却大相径庭。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,“投亲的?投谢家的亲?” 琬宜不明所以,福身颔首,“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。” 那人“唔”了一声,摆摆手,“劝你别去了,八成要被赶出来,啧,谢家小子,可混着。” 琬宜心惊,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,那人又端详她一会,再问,“你真是来投亲的?” “……”她手指搓了搓袖子,唇微张,本欲再打探一下。可下一瞬,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,踢踏而过,她还没来得及蒙眼,就吃了一嘴的尘土。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,面色冷峻,眼尾轻挑,目不斜视。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,手背青筋明显,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,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。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,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,三人面无表情奔过,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。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,她惊呼一声,仓皇后退一步,堪堪站稳。恍惚间,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,逆光辨不清神情,但看得出容貌上成。 马蹄声声间,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,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。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,躲到了街边的店里,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。 琬宜咳着,听那人边扇边骂,“谢安,真他娘的混。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,要是官府抓了他,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,娘的,混不吝。” 晕晕乎乎的,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,“依律令,闹市纵马,监.禁十天,罚白银二两。”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,嗤的一下笑出声,“姑娘,外地人?” 琬宜懵懂抬头,那人眯眯眼,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,黑马屁股肥硕,拐了个弯,三人消失不见。他说,“就那祖宗,整个临安,谁敢惹?不要命的人,疯子都惧。” 有人附和着,三言两语后,人群叹息着轰散。琬宜擦了擦脸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她想,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,还是避开他些吧。是叫谢安?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,拿着面帕子,边擦脸边跟她比划,“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,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,好找的很。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,不过树死了,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。” 话了,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姑娘,机灵着点,要是人家赶你,你可早点走。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,脾气冲的一点就着,犯起混来,他娘都没办法。”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,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。道了谢后,摸索着去寻。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,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,难不成……真是个疯子? 叹了口气,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,反正不管怎样,都要去试试的。 出城后,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,洗了洗脸,露出清丽的眉眼来。头发乱糟糟的,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,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,绾了个精巧的发髻。 黄土小路,一眼望不到头,旁边树木稀少,偶尔一朵野花。琬宜垂着眸,斟酌着待会的用词,小碎步地往前走。虽然家境落败,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,深入骨子,怎么都是改不掉的。琬宜想,她剩下的,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。 而内里的灵魂,行将枯萎,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。姨娘临走前与她说,“世事艰难,好歹活着。最好活的高兴些,不为别人,为自己。”这句话,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。 那人没骗她,谢家果真好找,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。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,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,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,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。 琬宜站在院门口,紧张局促,一时不敢进去。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,屏着呼吸,挨着大门往里面瞧。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,并不大,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,和旁边的人试探着,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。那人拒绝,她便又是叹气。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,终于弄明白,里面的是在退亲。 给谁退亲呢……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? “你走着去?”谢安小指勾了勾额角,被气笑,指了指旁边的黑马,“我骑马,慢悠悠晃在你身边,走小半个时辰?”顿一下,他又接,“你说像不像押犯人。” 想一下那画面,琬宜也弯弯眼。她身子面过来,又道,“那怎么办呢?要么你牵着马,咱们一起走过去。” 谢安又乐一下,“去西天取经?” 这人总是能寻住话头堵她,琬宜脚尖踢走前面的小石子,无奈,“那要不你先走,我自己去……” 谢安不再等她说完,解开绳子拉着黑马往她那边走两步,“废话那么多,我载着你不就成了。” 话落,他拍拍马背,过去扯了下琬宜的袖子,“上马来。” 旁边黑马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,歪头正喷在琬宜脖子里,她心一惊,差点跳起来。 “别了。”琬宜慌忙往后退一步,摆摆手,“我识得路的,你先去吧,我自己慢慢走就成了。我带了银子,买那些东西应该够了,离天黑还久,我自己搬得回来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胳膊肘拄在马背上,偏头看她,“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占你便宜?” 琬宜还没开口,他又道,“爷是正经爷们儿,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。” 琬宜似是羞了,缓缓垂下头,露出段纤白脖颈,耳垂莹润。看这景象,谢安喉头忽的一紧,别开眼,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句,“爷就只占自个儿媳妇便宜。” 听他说完,琬宜更局促,耳后肌肤渐渐染红。她抬头,紧张摸一下鬓边碎发,“不是那意思。” “那怎的?”谢安撇下嘴,“怕别人说闲话?我在城门口放你下来,不就得了。这路上根本没几个人,你头低一下,马骑的飞快,能有什么事。” 琬宜脸颊嫣红一片,她手指搅在一起,半晌开口,嗫嚅着,“我害怕。” 停一下,她又说,“我怕马,小时候和哥哥骑马,他把我摔进河里了,还被鱼咬了一口,疼了半个月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看着琬宜把手腕伸过来放他眼皮底下,月牙形,一个粉红的疤。 他没忍住,拳抵着唇笑出声。黑马在旁边变得躁动,蹄子摩擦地面,谢安安抚几下,偏头问琬宜,“那你怎么不早说?” 她把袖子撂下,唇抿起来,“还不是怕你损我。” 谢安手指勾着眉骨,听琬宜拿腔作调学他说话,“女人,真是麻烦。” 她总是矜持温婉的,像现在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,少见。谢安眉挑一下,看她复又变的垂头丧气的模样,实在憋不下去。长臂搂着黑马的脖子,脸贴在它的鬓毛上,笑的肩膀抖动。 黑马侧脸过来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琬宜,她抖一下,摸摸脸颊,“谢安……” 谢安“嗯”了声,转头过去,眼睛黑的发亮。琬宜咬着唇,“你到底笑够了没有。” 谢安正色,“没有。”他歪歪头,说,“你怎么这么丢人,骑个马摔进河里被鱼咬。”琬宜抬头瞪他,谢安继续道,“这事儿够爷笑一个月。” “我懒得和你说话。”琬宜被他气的胸前一鼓一鼓,摔一下袖子,转身,“我不用你了,我自己去。”她回头,“衣裳我也不做了,你穿着旧衣裳过年节吧。” “得了,别闹了。”谢安忍住要勾起的嘴角,伸手拽着她后衣领扯回来,稍严肃了些,“今天天气不好,早点去我早点送你回来,别让娘惦记。” 琬宜动两下胳膊,也不再挣扎,只神情稍显沮丧,她说,“可是我真的怕。” “怕个屁。”谢安不再啰嗦,掐着她腰将人扔到马上,自己动作利索,随即翻身坐她身后。 马背太高,让人心底发虚。琬宜脊背僵直,手哆嗦着去摸缰绳,被谢安拍着手背打下。 身后男人声音似笑非笑,“你掌着缰绳?那咱还真得再摔一回。折个跟头翻草堆里去,这回没鱼咬你了,你去啃蚂蚱,好不好?” 琬宜声音带着细碎哭音,“谢安,我说真的,要不你放我下来吧……” 谢安声音轻飘飘从后头传来,“闭嘴。” 下一瞬,他抽了马屁股一下,黑马跑起来,不一会就已经很快速度。风迎面吹来,发丝胡乱飞舞。琬宜紧闭着眼,手扯着马发鬓毛不放,谢安哼笑一声,凑她耳边去,“放手。” 她听不清,颤抖着问,“什么?” “我说让你放手。”谢安大些声音,恨铁不成钢地骂她,“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哥能摔着你了。你把马毛都揪秃了,它不尥蹶子,惯着你?” 琬宜听进去了,手指慢慢松开。可没多会儿,马踏上个石块,颠簸一下,她被吓到,手在空中挥舞几下,再次抓着鬓毛,力道更重。 谢安叹口气,右肩膀往前搡她一下,“松手,抓着我胳膊。” “啊……”琬宜吸了下鼻子,手缓缓移过去,动作僵硬。谢安松开一只手,按着她肩膀往后撞在自己怀里,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骂,“你怎么这么怂?” ------------ 45.惊马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“锁了门你进不来。”琬宜把烛火凑他手边, 单手拢着衣襟。等他弄好, 又随着他一起回屋子, 将架上烛台点亮, “总不能次次都翻墙, 衣裳都弄脏了。” 屋里烧了炕,并没多冷,谢安把外衣扯下来, 抖了抖挂架子上, 歪头看她, “感情你等我, 就是怕衣裳脏?” 琬宜哼一声, 懒得接他的茬,半捂着唇打个哈欠, “别说了, 快去洗脚睡了。我今天可困。” 谢安坐炕边上,脱下靴子敲打敲打,掀了眼皮瞧她一眼,“你睡去, 甭管我。” 琬宜不动,“我现在走了, 你肯定不洗脚。”她说, “不洗脚就睡, 被子脏的快,你别给我添乱子。” 谢安被气笑,盘腿坐上去,故意拿手拍拍枕头,“我就不洗,你拿我怎的。” 琬宜蹙眉,往前走两步,“衣裳被褥不是你洗,你可不心疼。”谢安挑挑眉,不说话。 阿黄撅着屁股趴在一边,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这件事僵持。 琬宜搓搓手臂,催他,“你快点,被子新的呢,洗好了我该睡了。” 谢安不乐意,把袜子也脱了扔在一边,耍无赖,“我不洗,还要烧水,死麻烦。” 琬宜说,“灶里还温着水,现在柴火应该还没灭,不麻烦。” 谢安舔一下唇,又说,“洗好了又要倒,外面天寒地冻,我不弄。” 琬宜竖了眼睛瞪他,“不用你倒。你洗好了放一边,明早我倒还成不成。” 阿黄换了个姿势,脑袋屁股挨在一起。谢安也换了个姿势,直接躺下去,小腿悬在炕沿儿上,他腿长,晃晃悠悠脚趾挨着地。他也瞪眼睛,“老子就不去。” 琬宜被他气的牙痒痒,拿起旁边茶杯往桌上墩了一下,“那我去打水。” 她说完就走,门被大力拉开,冷风灌进来,琬宜打了个哆嗦,谢安脱得只剩一层单衣,也不好受。他扯了被子盖住腰,手枕在脑后望着房梁发呆。阿黄跳上炕,屁股坐在他脸颊边上。 琬宜心里不高兴,故意没关门,谢安等了半天,冷风还是一股股吹进来。他揉揉头发,一打挺坐起来,扯一件外套披在肩上,嘟囔一句,“死丫头片子。” 厨房的灯并没亮,谢安站门口待了一会,没听见什么响动。他“啧”一声,拍拍门,“琬宜?” 没人应。他抿抿唇,又叫几声,“琬宜?阿琬?小宜?” 可他在那乱七八糟胡说一通,还是没人搭理他,就只有阿黄看热闹,舔着爪子叫一声。 谢安擤一下鼻子,终究服软,“得了,你出来吧,我自己打水洗脚还不成吗。脾气怎么那么大。” 终于有回应了,轻轻的,温和轻快。琬宜说,“我没生气的。” 声音从后方传来,谢安眼睛一眯,猛地回头,看见琬宜靠着她房门口冲他笑。 “……唬我?”谢安歪一下头,似笑非笑,“胆儿肥啊。” 琬宜眨一下眼,冲阿黄招招手,转身进屋。谢安只听见她最后轻飘飘一句话,“你说了要洗脚的,是男人就吐口唾沫一个钉儿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吐出一口气,往天上看一眼,满月当空。他撇嘴,“死丫头片子。” -- 前天太累,第二天早上春东来的时候,谢安还没起。他上身躺在炕上,脸埋进被子里,光着脚踩在木桶边沿。水撒了一多半,在地上聚成快干涸的印记。 天光大亮,春东蹑手蹑脚走进去,挠挠他膝盖,“哥?” 谢安皱着眉骂了句,翻个身不理会。春东摸摸鼻子,又挠挠他腰眼,“哥,饿不饿,妹子做了肉包子,可香了。” 谢安被弄得烦躁,抬腿一脚窝他肚子上,春东弯腰后退两步,踉跄坐在凳子上,差点没后仰翻过去。 他委屈,“哥,我来叫你吃饭的。妹子的肉包子可香了……” 谢安坐起来,揉揉惺忪的眼睛,斜过去一个眼角给他,“什么妹子?” 春东眼睛一亮,“琬宜妹子啊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醒了大半,歪头看他,眼神不明。他重复,“琬宜妹子?” 春东猛点头,咂一下嘴,“嗯,琬宜妹子。真好看啊,比翠翘还好看。身形还玲珑有致的,主要是给人的感觉特好,温柔妥帖的样子,就是不怎么爱说话。” 谢安似笑非笑,“你把她跟翠翘比?” 他话里的不善明显,春东皱一下眉,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了不对的话。他摸摸耳朵,还没开口,就见谢安朝他勾勾手指,“过来。” 春东笑,“别了吧,哥……” 谢安冷脸,“过来。” 春东神色一僵,慢吞吞挪过去,刚站到他跟前儿,就被勾住脖子一把摔在炕上。下一瞬,硕大枕头迎面过来,春东抱住头,“别打我,错了,哥。” 没什么用,谢安丝毫没手软,狠狠几下过去后,春东上气不接下气。谢安牵一下嘴角,胳膊肘撑着炕,侧卧挨他身边,语气威胁,“东子,哥教你个道理,听不听?” 春东呐呐,“……听吧。” 谢安语气轻轻,“以后,别他娘的瞎叫人,管好你那张滥嘴。要不然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 ……琬宜推门进来,正瞧见这情景。 她脚步一顿,刚想转身出去,谢安眼神便就扫过来。无路可退,琬宜抿一下唇,试探问,“我是不是……来的不是时候?” 谢安一怔,这才发现他正揽着春东肩膀,两人躺在一起,衣衫不整。枕头还被春东抱在怀里,沾着他的口水鼻涕。他眉头一拧,一脚踹过去,春东摔下炕,坐进洗脚的木桶里,嚎了一声。 噼里啪啦过后,琬宜眉蹙的更紧。她手指攥着门板,愣一瞬,急匆匆掉头走开。 看她几乎小跑离开的背影,谢安坐在炕上,手扶着额,半晌没缓回神来。春东把屁股从桶里拔.出来,一声不敢吭地坐一边,垂着头,可怜巴巴的样子。 过一会,谢安舒缓一口气,终于抬头看他,“大早上跑来干什么?” 春东肩膀一抖,“不早了,巳时过了。” 谢安勾一边唇角,食指敲打着膝盖,语气略重,“老子问你过来干什么?” 春东抹一把眼睛,委屈道,“我有正事……纪家那俩小崽子不是欠了付家老大一百两嘛,今天付老大来咱这,定了个契,说要是追回……” -- 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,快要午时了。琬宜又蒸了几个包子,配着凉菜和蛋汤摆厨房桌面上。她没在这里吃饭,拿了碗筷去杨氏房里,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才出来收拾东西。 谢安靠着椅背逗猫,胳膊垂在两腿中间,变换唇形发出轻轻声响。春东意犹未尽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,叹口气,“真香啊。” 琬宜弯唇笑一下,没说话。谢安拍拍袍子站起来,拉着春东往外走。春东走着,还念念叨叨回味,“要是再炖个鸽子鱼,那就更好了。” 谢安拍他后脑一下,冷声斥了句,“闭嘴。” ……两人没再多说话,挨着肩走出去,然后是马嘶鸣的声音,蹄声响起。 过不多会,琬宜把东西归拢进柜子里,擦好灶台。杨氏出门晒被子,在院子里拍拍打打,琬宜瞧着阿黄抱着半截柴火玩的欢,忽然想起来春东说的话。 她探个头出去,问杨氏,“姨母,鸽子鱼是什么鱼呐?” “咱们这特有的鱼,就生在城南二十里的小草河里,你在京城许是没见过。”杨氏冲她笑一下,“现在正好是捞这鱼的时候,市面上卖的可多了,肉又鲜又嫩,刺还少,清蒸了配饭吃,香掉了舌头。不过这鱼就有那么几天,过段日子就没人卖了。” 听她描述,琬宜也有点心痒。阿黄玩腻了,敞着肚皮躺她脚边,琬宜立在那想了想,定了心思。她走出去跟杨氏打个招呼,“姨母,我想去买一斤。” 杨氏偏头,轻笑,“馋了?”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,“咱家好久没吃鱼,现在天还不算晚,我去买些,晚上蒸了吃。阿黄也能有零嘴儿打牙祭。” 杨氏没反对,回屋里给她拿个钱袋子塞手里,“去吧,早点回来。街上看着什么喜欢的就买,别忍着,贵些也不怕。” 琬宜把钱袋放袖子里,弯眼笑笑,“晓得的。” …… 过半个时辰,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。琬宜站在摊子前,和老板指着鱼轻声商量着价钱,周围人并不多,三三两两聚成堆,难得不算喧闹。 她穿件素色裙子,袖口裙摆是靛蓝色,垂至脚面。为了凉快,长发绾起个髻,斜在肩侧。 不远处,纪三儿吐掉嘴里的枣核,胳膊肘拐一下旁边蹲着的纪四儿,下巴扬扬,眼里一道精光,“瞧着,人来了。” 纪四抬头,视线扫过琬宜的背影,眯一下眼,笑容不怀好意,“啧,谢三爷家的妞儿,还真是俏。” 阿黄听话,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,半分不洒。琬宜赞赏瞧它一眼,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,挽了袖子洗衣裳。 她来这快两个月,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,学着学着,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,怎么做饭烧火。在临安呆的久了,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,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,像是在做梦。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,无论何时回想起来,心中总是酸的发疼。有时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,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,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。 琬宜歪头,逗弄阿黄两下,刻意不去想过往。过不久,泪被憋回去,只剩眼眶发酸,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,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,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。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,放洗过的衣裳用的,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,弯身过去,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。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,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,才扔到那个盆里。 琬宜叹口气,用手腕擦擦额上汗,在心里记着,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。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,土路多灰尘,衣裳脏的快,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。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,琬宜蹙着眉想,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? 上午的时候,杨氏和她聊了挺久,其实也没说什么,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。 从心而言,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。他对她欺负逗弄,嘴上总说着要撵她,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,衣食住行上,从未苛刻,琬宜知道感激。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,不如说她怕他,所以才会躲。 ------------ 46.突变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沈禄之,从二品官职, 皇亲贵胄, 袭父爵,手握重权。 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城,那男子斯文俊雅,进退有礼, 眼中总是含笑, 连主母都说,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。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, 她生来娇贵, 姐妹和睦,主母良善, 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。生她的姨娘去的早, 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。琬宜性格柔和,温言爱笑,父亲对她好, 不偏心,在郡王府中, 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。 那时候,琬宜每日无忧无虑, 弹琴看花, 读书习字。她以为, 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,看得到的荣华富贵,虽平淡,但无恼人的波澜。 她没什么好本事,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。姐姐们说,“阿潆太柔了,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,要学着厉害点儿。”琬宜听在耳中,只是笑。抿唇弯眼,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。 笑谈而已,可谁想到,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。平地波起,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。 而毁了这一切的,是那个被夸赞“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”的城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,和他的父亲,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。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,圣上龙颜大怒,不等父亲辩解,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。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,轻飘飘几句话,世间再无广郡王府。 就只剩下她,因为外出上香,侥幸逃过一劫。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,手脚一片冰凉。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,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,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……那场景,无论何时想起来,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。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,在她眼前轰然倒塌。 泪模糊了双眼,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,琬宜才缓过神,仓皇逃脱。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,过何种生活,又不敢抛头露面,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,风餐露宿,心惊胆战。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,她心中惦念,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,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,父亲蒙冤,被亲近之人捅刀子,她愤恨悲伤……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,最开始时,每天都是煎熬。 后来,侍女路中病死,就只剩下她。而走投无路后,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。 无头苍蝇般的,两月后,她走到了玉门关。看着沙洲苍凉,大漠孤烟,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,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。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,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,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。 小时候,闲来无事时,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,说她在故乡临安时,曾有个闺中密友,从小长在一起,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。她随广郡王离开时,二人均是泪洒长亭。 那女子姓杨,后来通信,知她嫁了人,夫家姓谢。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,眼里的泪光,她说,“要是有一天,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,便就好了。” 随口一说而已,谁人都知,这可能微乎其微。而这一天,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。只是并不风光,是来投奔。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能不能抓住,琬宜不知道。 若是抓不住,她该去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 琬宜想,试一试吧,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。 -- 谢家杨氏,这户人家并不难找,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。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,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,温和善良,读书不多,但懂事有礼,勤劳操持不说苦。做的一手好菜,能挑水打柴,也会缝针绣花。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,是个纯朴的妇人,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,但也不会难看,邻里和谐,与人为善。但是一路打听过来,却大相径庭。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,“投亲的?投谢家的亲?” 琬宜不明所以,福身颔首,“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。” 那人“唔”了一声,摆摆手,“劝你别去了,八成要被赶出来,啧,谢家小子,可混着。” 琬宜心惊,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,那人又端详她一会,再问,“你真是来投亲的?” “……”她手指搓了搓袖子,唇微张,本欲再打探一下。可下一瞬,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,踢踏而过,她还没来得及蒙眼,就吃了一嘴的尘土。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,面色冷峻,眼尾轻挑,目不斜视。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,手背青筋明显,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,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。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,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,三人面无表情奔过,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。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,她惊呼一声,仓皇后退一步,堪堪站稳。恍惚间,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,逆光辨不清神情,但看得出容貌上成。 马蹄声声间,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,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。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,躲到了街边的店里,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。 琬宜咳着,听那人边扇边骂,“谢安,真他娘的混。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,要是官府抓了他,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,娘的,混不吝。” 晕晕乎乎的,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,“依律令,闹市纵马,监.禁十天,罚白银二两。”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,嗤的一下笑出声,“姑娘,外地人?” 琬宜懵懂抬头,那人眯眯眼,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,黑马屁股肥硕,拐了个弯,三人消失不见。他说,“就那祖宗,整个临安,谁敢惹?不要命的人,疯子都惧。” 有人附和着,三言两语后,人群叹息着轰散。琬宜擦了擦脸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她想,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,还是避开他些吧。是叫谢安?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,拿着面帕子,边擦脸边跟她比划,“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,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,好找的很。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,不过树死了,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。” 话了,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姑娘,机灵着点,要是人家赶你,你可早点走。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,脾气冲的一点就着,犯起混来,他娘都没办法。”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,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。道了谢后,摸索着去寻。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,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,难不成……真是个疯子? 叹了口气,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,反正不管怎样,都要去试试的。 出城后,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,洗了洗脸,露出清丽的眉眼来。头发乱糟糟的,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,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,绾了个精巧的发髻。 黄土小路,一眼望不到头,旁边树木稀少,偶尔一朵野花。琬宜垂着眸,斟酌着待会的用词,小碎步地往前走。虽然家境落败,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,深入骨子,怎么都是改不掉的。琬宜想,她剩下的,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。 而内里的灵魂,行将枯萎,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。姨娘临走前与她说,“世事艰难,好歹活着。最好活的高兴些,不为别人,为自己。”这句话,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。 那人没骗她,谢家果真好找,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。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,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,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,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。 琬宜站在院门口,紧张局促,一时不敢进去。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,屏着呼吸,挨着大门往里面瞧。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,并不大,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,和旁边的人试探着,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。那人拒绝,她便又是叹气。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,终于弄明白,里面的是在退亲。 给谁退亲呢……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? 谢暨没写几句话,寥寥数语,大部分是关于吃。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,蒜蓉排骨,红烧排骨,糖醋排骨……一列的排骨排骨,看的琬宜笑的不行。 杨氏哼哼一声,“就知道吃,小兔崽子,什么也不给他做,让他吃鸡屁股。” 琬宜弯唇,目光往下扫,继续念。剩下的,便就没什么了,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,拦住谢安揍他,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,进步斐然,先生对他大加赞赏。 杨氏不相信,理理袖子,念叨着,“小混蛋惯会编瞎话,为了躲他哥揍,什么都说的出来。”她看琬宜一眼,拉拉她手腕,“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,你躲他远些,别被骗咯。” 她话说的厉害,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,到底母子连心,半年不见,早就想的很了。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,也歪头陪她乐。过会儿,她问一句,“姨母,弟弟今年多大了?” “十四了。”杨氏伸手比划比划,“年纪小,体格像他哥,长得可高。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,这半年没我看管着,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。” 阿黄动动屁股,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,弯弯唇,“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,撑得起家。” 杨氏笑两下,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,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,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。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,暖洋洋落在炕上,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,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。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,书被翻开放在一边,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。 日子充满烟火气,看起来平静无波。可暗地里,却已风起云涌。 --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,攒了五条帕子,琬宜午后闲来无事,便就溜达去城里,找铺子卖掉。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,爽快给了她银子,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。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,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。 人散去不少了,摊子却还多。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,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,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,精致好看。琬宜走过去,欢喜挑一个,勾手指里头晃一晃,叮叮当。 小姑娘嘴甜,笑眯眯夸她,“姐姐真美呐,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。” 琬宜羞涩笑一下,想了想,又多给了她两文钱。街上人来人往,不好再梳发,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,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,鲜亮水嫩。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,琬宜没敢多逛,左右再瞧了瞧,便就想要回家。路过街口时候,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,她离得近,随意瞟了一眼。 ……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。 她不敢相信,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……没看错。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,铃铛坠在地上,清晰声响。琬宜木然站在那,一瞬间,只觉浑身冰冷,血液逆流。 ------------ 47.远走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谢安不直接答她, 偏要卖关子。他眉峰挑挑,问, “你喜欢首饰吗?” 琬宜不明所以, 温声答, “喜欢的。” 谢安点头, 眼中笑意再浓些, “那你喜欢镯子吗?” 他袖子抖了抖,里面东西露出半截。琬宜瞧见,心下一惊, 明白了七八分,恍然抬头看他。 “路边随手买的。”谢安忽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头别过去一点, 食指勾着那镯子, 在她眼前晃了圈儿,“送你算了。” 话落,他又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好, 硬生生在后面加了一句,“拿了我的东西, 以后老实点。爷脾气不好, 你别顶着风往上凑。” 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, 后半句, 琬宜没理。 她出身娇贵, 金玉首饰自然见得多了,眼前这只,不算便宜的翡翠。琬宜在心里估摸了个价儿,匆忙摆手,“要不得的。” 听她推拒,谢安眉头一拧,歪头过来,盯着她瞧,“为什么?” “太贵重了。”琬宜咬唇,手在臂上搓了搓,“不合适。” “怎么就不合适了。”谢安嘴角扯了扯,神色稍显不悦,“你倒是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。” 显然是不合适的。女子本不该平白无故收男子的首饰,又是在三更半夜,无旁人在的时候。再者,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,这手镯少说三十两,并不是小数目。 琬宜嘴唇动动,不知该和他从何说起。她有些冷,手捂着唇咳了两声,清清嗓子,想与他好好解释,“从身份上就不合适……” 谢安头皮一紧,耳边响起春东说的那句话,“良家姑娘,哪个看的上咱们”。 他手指捏住镯子,指甲无意识地刮擦过,目光追着她的眼睛。琬宜被他看的发慌,往后小小退一步,嘴唇微张,鼻翼小巧好看。她说,“我来这里,本就是……” 心底的火倏地便就燃起,谢安来不及等琬宜把话说完,手一推把门打的大开,眼睛对上她的,冷声道,“你瞧不起我?” 这话无头无尾,琬宜听的云里雾里,愣了下,轻轻摇头,“怎会。” 可落在谢安眼里,这就像是刻意的掩饰。她缩在阴影里,软了气力的样子,就是心虚。 他“呵”了声,一腿跨进去,堵在她身前,语气低沉,“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?” 琬宜蹙眉,拢紧了自己的外衣。月光洒在对面男人的头顶身上,镀层银光。他目光幽深,怒意明显,眼下有着睫毛落下的阴影。 琬宜叹气,怎么就又不高兴了。一直想着要与他好好相处的,但谢安似是怎么都哄不好,她从未遇见过这样混不讲理的人,心下也是难受。 见她垂眸不言,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,粗哑着嗓子,“说话。” 琬宜手摸摸垂在脸旁的头发,无奈开口答他,“站在我面前的是谢安。” 她中规中矩的,语气都没太大起伏。像是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,浑身哪里都不舒坦,谢安手向后抹过自己的头发,半晌,气的笑出声。 不知过了多久,琬宜冷的打颤,忽听见谢安说了句,“你可真行。”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,仰头看他一眼,鼻尖通红。谢安脸色冷的像结了霜,门半开着,呼呼往里刮着冷风,吹的他衣角飞起。琬宜低头,瞧见他光着的脚。 她抿抿唇,“夜深了,明日还要早起,你快些回去睡吧。” 他俯身,离她近些,能闻见更浓的发间香气,“你又赶我?” 琬宜摇头,唇冻的哆嗦着,往外踏了一步,反手关上门,“我不赶你,你不要生气。” 谢安眯眼看她,听她又说,“只是我屋子里暖了好久才有的热气,别开着门放走了。咱们出来,关着门在外面讲。” “……讲个屁。”谢安骂她,一脚踹开门,手往里指,“你给我进去。” “……”琬宜巴不得。 看她真的不一声不吭就进了屋子,还作势要关门,谢安喉咙一紧,一脚踹飞旁边的篮子,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。琬宜手指一缩,装作没看见,砰的一声合上了木门。 外头,谢安背着手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,估摸着她已经上了炕盖好被子,觉得头顶要冒火。他手抿了抿鼻尖,脸贴在门缝,咬牙切齿冲里头威胁,“妞儿,以后小心点,别再惹了爷。” 自然没人应。 谢安低头,瞧瞧自己敞开的衣襟光着的脚,觉得半分气势也无,心下火气更胜。他临走时猛力拍了拍她炕上的窗子,继续放狠话,“你且等着,以后再别想从爷这得一个好脸儿。” 琬宜咬着唇,把头埋进被子里,紧紧闭上眼。 -- 谢安没睡好,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有些困意,可杨氏已经起了,拿着扫把扫院子。 他翻了个身,被子蒙住头,不愿理会。没过一会,琬宜也出了门,走进厨房忙活着,和杨氏说着话。两人说说笑笑,锅碗瓢盆碰撞发出声音,隐约能闻到菜的香气。 谢安鼻子动动,长腿掀开被子,手伸到脖领处解开衣襟,眼睛盯着棚顶。 杨氏扫到他屋子的门口,扫把挨着地,竹篾子哗哗的响。远处传来脚步声,轻巧的,小跑过来,然后是琬宜的低语,“姨母,粥里怎么放了糖?” 听到她的声音,谢安还恍惚着的神色瞬间清明。 他半裸着上身坐起来,靠在墙壁上,侧眼看着窗子布帘上她细弱的身影。头发绾起来了,垂在脑后松垮一个髻,不像昨晚上,垂下来的那么长。 杨氏笑,“想着你喜欢,姑娘家,年纪小,多爱甜口儿。白米粥味道淡,你昨个吃的都不多。” 琬宜捏捏耳垂,声音温柔,“姨母,我怎样都行的。”过一会,她又说,“只是怕哥哥吃不惯。” 闻言,谢安眼皮撩起,轻轻嗤了一声。手指捻在一起搓一搓,目光落上被扔在地上的红匣子。三十几两,就那么随意在地上滚,沾了尘土,盖子也没盖严,红翡翠露出一个边儿。 昨晚上回去后,谢安仔细想了想,觉得自己干的真他娘不是什么光彩事儿。跟个女人,竟然三言两语不合,就恼羞成怒了。还甩脸子,出言威胁。 最可气的是,他都威胁了,那女人还不搭理他。 什么女人啊这是。看着温温柔柔的,内地里倔的像头驴,惯会气人。真是……麻烦透了。 谢安自己在心里念念叨叨,那边琬宜还在和杨氏说话。她自己知道昨晚上肯定惹怒了谢安,不想再火上浇油,想了会,开口道,“姨母,要不咱们吃甜粥,我给哥哥炸些馒头片吧。” 杨氏意外,“你会做?” 琬宜摇头,声音轻轻的,“我学着做。”杨氏笑起来,也不阻拦,把扫帚靠在一边,耐心地教她。她们就站在谢安的窗前,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他把手枕在脑后,翘着脚听。 没多会,姑娘的声音响起来,“姨母,我大约懂得了。” 谢安咧一边嘴角,小声骂,“懂个屁。煎了八百次鸡蛋没一次不糊的,现在还想煎馒头片。谁爱吃谁吃,老子不吃。” 外面,琬宜转身离开,杨氏在后面叮咛,“琬宜小心些,别让油溅着手。你要是怕了,就放着,姨母弄。” 她回头笑,“姨母放心,晓得啦。” 没多会,炕彻底烧起来了,屋里更热。谢安心里烦闷,两下就拽下了上衣,甩在炕尾。 经了昨晚上那事,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琬宜。他想着,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和她相处吧,他多跌份儿。可要是真的天天撂脸子对她爱答不理,他又觉得有些不得劲。 磨磨蹭蹭干躺了半晌,杨氏过来敲他的门,冷着脸骂,“你再不起来,我就把门锁起来,你今天就睡死在屋里吧。” 谢安烦躁地揉揉头发,坐起来,应了声。 慢吞吞穿衣穿鞋,系腰带的时候,眼角又瞥见那红盒子。想起来昨晚上她的恶劣行径,谢安扭过头,嗤了一声。 回过神来细想想,谢安倒不是在意琬宜推拒他的镯子了。但是把他晾在门外头这一点,不可原谅。他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,还真当他软柿子了? 谢安手揉揉肩膀,“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,自己脸像只花猫。”他舔一下唇,“我才想起来,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,邋遢样子。” 杨氏蹙眉,不放心,披件衣裳下地穿鞋,“我去看看。” 谢安拦住她,“早睡了,吃过饭了,现在可能正做梦呢。您甭惦记。” 杨氏叹口气,又坐回炕沿,“我怕她想不开,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。”她停一下,眉拧的更紧,“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,这孩子心眼实……” “嗯,”谢安接一句茬,“想的还多。胆子又小,特别能哭。” 说完,他自己又笑一下,“不过,还挺乖的。” 杨氏睨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怎么想的?” “什么怎么想的?”谢安困了,眯眼打个哈欠,“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勾勾唇,还有心思开玩笑,“大不了就举家逃呗,天下那么大,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,神仙老子也寻不着。” 杨氏没理他这茬,沉默一会,说,“琬宜是个好姑娘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应一句,“我知道。”他又说,“要是她不好,我不会留她。”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,烛火晕黄下,黑亮温暖。谢安自己没有察觉,他说那句话的时候,语气有多舒缓温柔。她笑一下,拍拍身边被子,“你懂得就好。”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,伸伸胳膊站起来,道一句,“娘,晚了,我回去睡了,您也早点。” 杨氏应一句,又唤他,“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,安抚她一下,别让她太慌。” 谢安颔首,又往后挥挥手,推门出去。 -- 第二天,琬宜难得赖床,睁开眼时,天光早就大亮。阿黄也醒了,头尾挨在一块,蜷成个团卧她身边。琬宜伸手触触额头,全是冷汗,手脚发软,她裹紧被子,一阵阵打冷颤。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,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。鹅也扯嗓子嚎,嘶哑难听的声音,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。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,日光落在被子上,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,总算缓过来一点。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,动动僵硬的脖子,扶着炕下地。阿黄随她蹦下来,琬宜歪头,冲它笑一下,问,“饿不饿?” 话出口,才觉得嗓子难受。昨个冷风吹太多了,她到底是受不住。 不多会儿,拾掇好自己,琬宜推门出去。院子里翠菊还开着,粉嫩花瓣,里头黄蕊鲜丽,淡淡香味扑鼻。 杨氏听见声响,急忙从屋里跑出来,到她跟前摸摸脸,声音温柔,“总算醒了,姨母留了粥,还温着,过来吃。” 琬宜顺从过去,想要帮忙,杨氏没让,只许她一旁坐着。今早上煎了小银鱼,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,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,杨氏瞧见,拎一条扔地上,笑骂一句,“馋鬼。”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,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,绵软糯烂,入口即化。杨氏坐她身边,看她小口慢咽,过一会儿,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。 她说,“琬宜,你别担心,这里就是你的家,谁都不会不要你。” 琬宜手上一颤,偏头,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。 杨氏擦擦她眼角,哄劝,“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,你现在是琬宜,不是沈湘潆,过了这许久,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,谁认得出你。临安离京城远得很,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,有谢安在,不会多事的。再说,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,遣了个大臣来,挨个地方搜寻,他手里就一张画像,寥寥几个墨点子,能查的出什么。” ------------ 48.润阳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杨氏睡的早, 又心疼琬宜乏累,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,便就吹熄了灯让她睡了。 偌大的屋子, 就只剩她一人。院子安静, 没有鸟叫也没有蝉叫, 细细听, 只有细微的风声。躺在暖融的被子里, 琬宜望着棚顶发了一会的呆。 谢安并不很欢迎她, 琬宜看的出来。她从未与这样的男子打过交道,连讨好都找不到方向,想起他总是沉着的脸, 心中瑟瑟。但想起杨氏临走前一再宽慰她, 说绝不会让谢安欺负她,琬宜又稍稍放下了些心。 琬宜想着, 谢安脾气差,便就什么都听着他的吧, 顺着他来, 总不会牵累到她的身上。她乖巧着, 不给他惹事,不去主动招惹他让他生气, 谢安再不讲理, 总不会太讨厌她。 她太困了, 眼帘愈来愈重,没一会就睁不开。临睡前,琬宜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,明早要早些起,学着帮着姨母烧早饭。 -- 可是到底还是没起来。 睁开眼时,太阳已经露了头,这屋子没有窗帘,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被面儿上,上面绣着的红牡丹好像活了。琬宜懵懵懂懂坐起身,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,手指去抓绣线,指尖刚碰到牡丹的花瓣,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拍门声。 她身子一颤,忽然想起来,这是在姨母的家里。姨母定是不会这样粗暴敲门的,那外面的就是谢安了。 琬宜还有些怕他,缓过神来急忙下炕穿鞋,一丝不敢耽搁。 谢安靠在门边,见屋里没动静,撇撇嘴,敲得更大声,“哎,起了没啊?” 琬宜边系着腰带边扬声答应,“就好了。” 他皱眉,不耐烦地催促,“快着些。” 琬宜便就再连声应着,“就好了,就好了。” 她心里也有些烦乱。琬宜想着,你若是这般着急,为什么偏偏还非要在我门口等着,走了便就是了。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和谢安说,就只能咽回去,失落着眉眼忙东忙西,还要分心应付外面那匹暴躁的狼。 姑娘家梳头净脸,总是慢着些的,琬宜已经尽力地快,可谢安还是有些火。他按按额角,忽的抬腿把脚前的小石子踢得滚远,转了身又想去拍门,“喂,我说……” “来了来了。”琬宜实在是怕了他,头发匆匆挽了下便就拉了门。 阳光热烈地洒下,屋里偏暗,琬宜一下子受不了,不由得眯了眯眼。等眼前的晕眩渐渐消失,她才恍然发觉谢安就在她眼前,很近的地方。背着手,脸色不好看,眼神有怪异。 入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,微微有些浓重的,说不好怎么形容,但却有些好闻。 “嗯……”琬宜紧张起来,手指搅在一起,仰着脑袋看他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可谢安沉着脸不出声,就只能由她打破尴尬,“我起来了。” 这不废话吗。谢安扯扯嘴角,想要骂她两句,但是到底没骂出口。她拘谨地站着,像只小兔子,明显的很怕责怪的样子。身上衣裳有些松,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 总是这幅娇弱弱的模样,谢安心中莫名烦躁,在心里暗暗骂了句,女人真是麻烦。 谢安别开眼,手伸出来,指间夹着柄簪子递给她,语气不善,“我娘让我递给你的,先凑合着用,赶明儿再去买新的。” 很简单的木簪,上面一些古朴的花纹。琬宜明白过来,他是因为这个才等了她这许久,怪不得急躁。她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,也没在意,双手接过来,柔声道谢。 她态度温和有礼,一点对他蛮横的不悦都没有。谢安本欲离开,可瞧她温顺的样子,心中的恶意又蠢蠢欲动。 他伸手揉揉脖颈,忽的开口,“以后别赖床那么晚,鸡鹅都起了,全家等你一人儿?自己心里有点数,办事前掂量掂量。”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,琬宜听在耳中,觉得脊背一阵发凉,恨不得钻进地缝儿。 但谢安说的也不无道理,琬宜知是自己不妥善在先,也不辩驳。她局促地撩起耳边发丝到耳后,轻声道,“以后再不会了。” 稍带些委屈的声音,强作镇定。听在耳中,竟有些勾人。 谢安比她高太多,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她慢慢变红的耳根。她规矩立着,长睫低垂,连呼吸都不能放的再轻。他手指捻了捻,顿然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。 唇动了动,到底没再说出再过分的话。谢安淡淡“嗯”了声,又深深看她一眼,转身即走。 那最后的眼神弄得琬宜浑身不自在,她摸了摸手臂,也赶紧转身进屋,重新梳发。 再出门时,谢安已不见踪影。杨氏念叨着说他不听话,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,摸摸琬宜的手,又笑了,“他不在也好,我还怕他欺负你,你连饭都吃不好。” 回想起那时门口他黑眸里的凛冽,琬宜搓搓手臂,心里也松快了不少。她弯着眼,细心给杨氏盛上碗鸡蛋羹,“姨母喝汤。” -- 一连三日,琬宜几乎没见过谢安。 他确实早出晚归,回来时大多星辰漫天,杨氏早就习惯,也不等他,只把晚饭留出一份温在锅里,让他自己去弄。而早饭,谢安大多时是不吃的。 不需与他接触,琬宜乐得轻松。那日早上他黑眸中锋芒毕露,现在想起来,她还是觉得心惊。 农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,平淡枯燥。每日早早起来,做好饭,喂鸡喂鹅,打扫屋子,安顿下来便就是太阳高悬的时间了。 琬宜爱静不爱动,谢家地方偏,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,倒是正巧对了她的心思。 杨氏不种地,但也在后院开了片小园子,都是些瓜果蔬菜,打理起来也不费时间。琬宜跟着她走动,学着浇水除草,没事了就缝缝补补,试着烧些菜。有些乏累,却也高兴。 ------------ 49.黏腻 60%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琬宜也有些恼火,紧抿着唇,“我冷还不行吗?” 她发脾气时声音也没多凶狠, 装腔作势,带着些冻出来的颤音, 反倒惹人发笑。谢安低笑两声, 踱到她背后去,“那你回去呗。” 琬宜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, 手指攥得更紧, “外面下雨, 你怎的也要把伞给我。” 谢安微醺, 看她僵直的背, 存心与她笑闹, “自己没长手?” “你……”琬宜回身, 眼中潋滟, 染水的眸子黑的发亮。 她沉住气,绕过谢安, 自己进屋去捡。谢安敛住笑,背靠着门看她。长发随着弯身的动作落下,险些落在地上,纤细手指捏着伞柄, 侧脸光嫩莹白。 头似乎更痛了。屋里暖和些, 寒意被驱散, 酒劲作祟,浑身燥热。谢安伸手勾了勾额角,往外迈了一步,出门去吹冷风。衣裳下摆被吹起,发出轻微的呼呼声。 琬宜提着伞出去,目不斜视,懒得理他。门口实在是小,谢安杵在那里,没有让步的意思,琬宜不愿与他说话,侧身过去,撑开伞,踏入雨中。 她肩膀蹭到他臂上,轻轻一下,很快闪开。谢安头后仰着,伸手揉揉被她擦过的地方,半眯着眼,唇角略微勾起个弧度。香气入鼻,淡淡的,混着他身上的酒香。 琬宜还没走半步,谢安便就再开口唤住她,“哎……琬宜。” 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迟疑,尾音拉的稍稍有些长。琬宜脚步一顿,忽的察觉,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。谢安也觉得有些怪,手指抿抿鼻子,移开视线,“你待会再来一趟呗。” “什么事?”琬宜不想与他闹得不愉快,惹得姨母烦忧,犹疑了下,还是应了声。 “我还没吃饭。”谢安舔舔唇,“喝了半坛子酒,现在肚里火烧火燎,又不敢去厨房……” 话没说完,琬宜便就摇头,“不成。” 谢安愣了下,低眉捂唇咳了声,又抬头,“怎的?” 她回身,神色认真,“我不能助纣为虐。” “助,助什么?”谢安顿了下,没重复出来。 琬宜没什么动作,雨势渐大,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,风吹得她裙摆飞起。谢安沉下脸冷声吓唬她,“别和我说那用不着的。我就问你,这饭你送还是不送?” 琬宜伸手按下裙摆,微微仰头,一字一句,“我不送。” 谢安眯眼看她,半晌,哼了声,“没看出来,还挺倔。” 琬宜不说话,宽大伞下一个瘦弱的人儿,被狂风吹得晃悠悠。谢安也是臭脾气,寒夜冷雨,他就抱着臂站在门外,浑身湿透。 酒早就醒了,而现在为什么立在这,谢安也不知道。 他只是觉得,看她隐忍着发脾气的样子,有趣。 不多时,厨房传来阵响动,琬宜回头看了眼,杨氏正在盛饭。她深吸口气,抹了把眼睛,看向谢安,“外面冷,你进屋去吧。” 他诧异,换了个姿势,试探问,“哭了?” 琬宜答,“没有。” 谢安借着屋里的光看她,没有泪痕,眼眶也没红。他淡淡点头,“嗯。” 琬宜不想再留,欲要离开,谢安抓准时机再开口,“没哭就去给我送饭。” 她脚步一顿,心被气的怦怦直跳,也不再慑于他的坏脾气,狠狠瞪他。 贝齿咬着红唇,眼中光彩点点,脸颊带些酡红。 谢安笑容玩味,“你别那么看我。” 琬宜手抚了抚心口,不再与他多言,转身离去。她小跑着,在心里愤愤地想,就不该滥好心,理他作甚,平白为自己找气受。以后,再不与他说话了。 ……实在是欺人太甚。姨母那么温柔的女子,怎的就养了个这样混蛋的谢安。 目光追随着她,直到看着她进了屋,合上门,谢安忽的低笑出声。他今天真是喝的太多了,做的事情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幼稚,不过,真的蛮有趣。 杨氏出了厨房门,看着门口的谢安愣了下,隔了老远喊他名字,“谢安?” 他没应,杨氏手拍拍门框,又喊,“你在那做什么?” 谢安还是没动。过了会,杨氏有些动怒,声音更大,“你给我过来。” 而后,便是沉重的脚步声,谢安揉着发走过去,低低唤了句,“娘……” …… 琬宜抿着唇缝线,捻着针从布后方穿出来,听见外面的动静,轻轻哼了声,“活该,活该被骂。骂的他哭了才好,讨人厌。” -- 宿醉头疼,谢安第二日起的迟,杨氏生他的气,早饭也没等他。他揉着太阳穴在厨房里转了一圈,只瞧见两个生硬的馒头,连口热汤都没有。 谢安被气得发笑,索性不吃,喝两杯冷茶填肚。提了剑出门,正瞧见琬宜提着篮子碳在大门口,愣愣对着他的马发呆。 农户用的那种土篮子,又脏又大,碳只装了一点,却也重。琬宜撑着一只胳膊提,怕弄脏了衣服,身子歪曲成个颇为怪异的姿势。 谢安皱皱眉,唤她,“干什么呢啊你。” 和昨晚上相似的语气,只是声音清亮了些,但态度依旧不让人好受。琬宜被喊的回过神,知道是谢安,头都没抬,低低应了声,想绕开他往里头走。 “怎么了这是?”谢安眉拧的更紧,拦在她身前,下巴挑了挑,“你提这破玩意干什么?” 琬宜身娇体弱,本就没干过这重活,喘得厉害,他还挡路,更加费力。她用空出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汗,抬头看他一眼,轻声答,“生火盆。” 淡淡的语气,有些疏离,谢安察觉得到。他自知理亏,摸摸鼻子,声音难得放软了些,“那也用不着你啊。” 琬宜诧异瞧他一眼,似是奇怪于他的转变,但也没出声。 她孤身前来投奔,本就给姨母带来许多困扰,且她又无一技之长,没什么可为姨母分忧的,心里有些难受。这样的小事,琬宜想多学多做,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。 而这些,显然没什么可与谢安好说的。 见她不理不睬,谢安用舌顶顶腮,也不废话了,手直接伸出来,“给我。” 琬宜没懂他意思,看着眼前赫然多出的一只大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谢安吸口气,拦住她肩膀,等她站稳,一把抢过篮子,提着转身回了里屋。 他高瘦,但身材结实,臂上都是腱子肉。那点分量琬宜提着摇摇晃晃,谢安却根本察觉不到似的,走的飞快。 琬宜愣了下,扬声与他说了声谢谢。谢安转头看她一眼,没答。 他的剑在琬宜的手里,刚才的时候顺手塞过去的,剑鞘冰冷光滑,琬宜握着,觉得浑身都不舒服。她站在原地看了眼他的背影,又转头去看马,心里乱糟糟。 风吹过来,扬起裙角,姑娘独自站在那里,纤细柔弱。 等谢安洗了手出来,琬宜还在出神。他食指拂过眉心,伸展一条腿瞧她一会,忽然大力甩甩手上的水,再把剑接回来。琬宜的脸溅上水珠,她肩膀缩了下,伸手去擦,睫毛颤颤的。 怎么欺负都不还手,像只兔子。谢安有些想笑,剑穗扫过她的肩膀,逗弄道,“你总看我的马做什么?” 琬宜揉揉脸颊,很想立时就进屋去,却不得不在这里应付他,有些难受。 可谢安抱着臂,还等着她的回答,琬宜咬了下唇,放缓声音,“我只是觉得,我哥哥的马和它有些像。” ------------ 50.沈骁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正房里, 谢安坐在椅子里,半弯着腰, 胳膊肘撑在膝上。杨氏靠炕边, 慢慢给他讲着。 这段故事并不长,没多会就讲完,杨氏话音落下, 屋里寂静, 就剩烛火燃烧的声音。 半晌,谢安哼一口气,直起背,骂一句, “就他娘的为这事,哭的跟个鬼似的。” 杨氏愣一下, “琬宜哭了” 谢安手揉揉肩膀,“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,自己脸像只花猫。”他舔一下唇, “我才想起来, 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,邋遢样子。” 杨氏蹙眉, 不放心, 披件衣裳下地穿鞋, “我去看看。” 谢安拦住她, “早睡了,吃过饭了,现在可能正做梦呢。您甭惦记。” 杨氏叹口气,又坐回炕沿,“我怕她想不开,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。”她停一下,眉拧的更紧,“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,这孩子心眼实” “嗯,”谢安接一句茬,“想的还多。胆子又小,特别能哭。” 说完,他自己又笑一下,“不过,还挺乖的。” 杨氏睨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怎么想的” “什么怎么想的”谢安困了,眯眼打个哈欠,“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勾勾唇,还有心思开玩笑,“大不了就举家逃呗,天下那么大,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,神仙老子也寻不着。” 杨氏没理他这茬,沉默一会,说,“琬宜是个好姑娘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应一句,“我知道。”他又说,“要是她不好,我不会留她。”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,烛火晕黄下,黑亮温暖。谢安自己没有察觉,他说那句话的时候,语气有多舒缓温柔。她笑一下,拍拍身边被子,“你懂得就好。”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,伸伸胳膊站起来,道一句,“娘,晚了,我回去睡了,您也早点。” 杨氏应一句,又唤他,“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,安抚她一下,别让她太慌。” 谢安颔首,又往后挥挥手,推门出去。 第二天,琬宜难得赖床,睁开眼时,天光早就大亮。阿黄也醒了,头尾挨在一块,蜷成个团卧她身边。琬宜伸手触触额头,全是冷汗,手脚发软,她裹紧被子,一阵阵打冷颤。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,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。鹅也扯嗓子嚎,嘶哑难听的声音,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。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,日光落在被子上,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,总算缓过来一点。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,动动僵硬的脖子,扶着炕下地。阿黄随她蹦下来,琬宜歪头,冲它笑一下,问,“饿不饿” 话出口,才觉得嗓子难受。昨个冷风吹太多了,她到底是受不住。 不多会儿,拾掇好自己,琬宜推门出去。院子里翠菊还开着,粉嫩花瓣,里头黄蕊鲜丽,淡淡香味扑鼻。 杨氏听见声响,急忙从屋里跑出来,到她跟前摸摸脸,声音温柔,“总算醒了,姨母留了粥,还温着,过来吃。” 琬宜顺从过去,想要帮忙,杨氏没让,只许她一旁坐着。今早上煎了小银鱼,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,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,杨氏瞧见,拎一条扔地上,笑骂一句,“馋鬼。”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,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,绵软糯烂,入口即化。杨氏坐她身边,看她小口慢咽,过一会儿,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。 她说,“琬宜,你别担心,这里就是你的家,谁都不会不要你。” 琬宜手上一颤,偏头,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。 杨氏擦擦她眼角,哄劝,“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,你现在是琬宜,不是沈湘潆,过了这许久,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,谁认得出你。临安离京城远得很,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,有谢安在,不会多事的。再说,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,遣了个大臣来,挨个地方搜寻,他手里就一张画像,寥寥几个墨点子,能查的出什么。” “姨母”琬宜抿抿唇,扑进她怀里,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 “什么客气的话都不用说。”杨氏拍拍她背后,笑言,“我原来收容你,是因为你娘亲是纪绣儿。我现在收容你,只因为你是琬宜。你在这好好呆着,安生过日子,便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。” 她怀抱温暖柔软,不像谢安般宽厚,但同样让人安心。琬宜合上眼,脸贴在杨氏颈侧,沉默环着她。 饭后,杨氏到后院去拾掇园子,琬宜陪她一会,实在有些头晕难受,便就回屋子躺下。 杨氏看她蔫蔫的提不起劲,心里惦记,想去给她请个大夫。家里离城不算近,这样一来一回折腾着,少说也要快一个时辰,琬宜没让,就自己煮了碗姜汤。 杨氏以前风寒,请大夫开的药还剩下些,她熬了给琬宜,喝下又睡一觉,果真好多了。 再醒过来日头快落,身上衣裳都被汗黏着,不舒服,厨房有热水,杨氏帮着她弄好,洗个澡,又窝进被子里。 屋里又只剩她一人,琬宜侧身躺着,脸挨着枕头,把被子拉到眼下。阿黄乖巧坐在她旁边,一下一下舔着爪子。琬宜看它一会,手指伸出去,闷闷逗它,“帮我也舔舔好不好” 阿黄脖子歪一下,顺势倒下去枕她手腕上,用齿间轻缓磨她的手心。舌尖湿润,酥麻痒痒。 琬宜心情本还有些低落,被它这样一闹,好了不少。 她看着阿黄脊背,过一会儿,眼睛因困倦慢慢合上。眼前世界变的模糊,过往种种在心头闪过,她病着,头晕,胡思乱想。 杨氏把院里的鸡鹅赶进笼子里去,各种叫声吵闹一片。琬宜忽的轻笑一下,手指勾勾旁边大猫的下巴,低声道,“阿黄你说,我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。锦衣玉食十几年,一朝家破人亡,流离失所,从云端跌到尘埃。我本以为我活不成的,可现在,又被人金枝玉叶一样宠着了” 半晌,她蹭蹭它耳朵,叹一口气,“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当初来这里” 屋里没点灯,窗外天光渐渐暗下去,低语渐渐消失,阿黄侧脸看她一眼,琬宜已睡着了。 地下碳炉里火星闪烁,盘旋出淡淡烟雾,一室温暖安谧。 谢安回来的时候,漫天星辰。杨氏在厨房里坐着摘菜叶子,锅里咕嘟嘟煮着汤。谢安拴好马进去转了圈儿,没看见想找的人,再退出去瞄一眼偏房,灯灭着。 他心里一紧,拧眉,“娘,琬宜哪去了” 杨氏淡淡扫他一眼,“把心咽回肚子里吧,人没丢。” 谢安一滞,脸上有点挂不住,“我又没问这个。” “那你问哪个”杨氏笑一下,仔细观察他面色,看谢安实在快急了才松口,“琬宜身子不舒服,屋里睡觉呢。睡了挺久了,想着也快醒了,你去看看吧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摸摸鼻子,趁着杨氏下句话还没出口,赶紧转身离开。 杨氏动作一顿,看他匆忙背影啼笑皆非,折了叶梗子扔地上,喊他,“你跑什么,我又不挤兑你。”谢安脚步没停,她含笑补一句,“你动作轻点,别吓着她。” 推门进去,琬宜果真在睡。阿黄醒着,绿眼睛晶亮,盯着他瞧。 谢安瞪它一眼,本想着立刻就出去的,可思索一会,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看看她。他轻手轻脚蹲她边上,迎着月光看看她的脸,手指搓了搓,试探地捏着被角给她盖严。 琬宜刚洗过澡,头发没梳,散在枕边,盈盈淡香。屋里黑,就窗边洒进来一点点光,但却更显得她脸颊嫩白。下巴尖翘,养胖了不少,微微带一点肉儿,唇微张着,缓缓呼气。 谢安一腿跪在地上,手扶着炕沿支撑住身体,眼睛不受控制地顺着脖颈滑下,落在她肩头。瘦弱纤细的骨架,领口被弄散了,倾斜着,露出一条绯红细带。 细带延伸进亵衣里面,下面景色 心底忽的泛起股从未有过的感觉,说不清道不明。一道热气沿着脊背窜上来,谢安艰涩吞一口唾沫,这才惊觉嗓子已经干哑,浑身燥热着,烦闷说出不话。 他喘息急促,仓皇别开头,眼睛紧紧闭一下,而后猛地站起。幅度太大,衣角勾住旁边柜上茶杯,杯子坠在地上,嚓的一声脆响。 谢安心里一惊,下意识歪头看她,对上琬宜的眼睛。 她才醒来,睫毛颤颤的,神智还不清明。谢安不敢动,也不敢再看她,转脸盯着对面墙上某一点,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。下巴绷紧,喉结滚动一下。 过半晌,他才发现不对劲。她太安静了。 侧过头,果然看见她蜷成一团的样子。苍白憔悴的,轻轻呜咽一下,额上细汗闪烁。 谢安心里咯噔一下,也顾不得其他了,扶住她肩膀,轻声安抚,“琬宜怎么了” 她吸吸鼻子,喃喃一句,“我好冷。” 谢安手指摸上她额,触感温热,并没烧太狠。他敛着眉,再把被子往上扯点,护住她裸露在外的肩,而后急急出去找杨氏。 屋里亮起来,琬宜下意识眯一下眼。谢安坐她身边,伸手护住她眼睛。 杨氏伸手进被子感触琬宜身子温度,见他动作,侧头奇怪看他一眼。 谢安抿唇,嗓音暗哑,“做什么” 杨氏勾一下唇,手抽出来,重新掖好她的被子,“不做什么,只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细心。” 谢安心里急,没理会她的意味深长,着急问一句,“琬宜病的厉害吗,用不用去找个大夫” “只低烧,没什么大事。炕再烧热点,出一身汗,明早上就好了。”杨氏拿着小钩子把旁边烛火调的暗一些,偏头,“我再去煎点药,你就在这儿呆着” 谢安没说话,杨氏笑一下,自己给他寻个理由,“咱家柜里有个汤婆子,你去灌了热水暖她被子里,琬宜能再舒服些。” 她说完就走了,谢安看她背影从窗前消失,往琬宜身边再凑一点,指头拈去她鼻尖的汗。他鼻子里哼一声,低低嘟囔,“废物玩意儿,吹吹风就成这怂样了,还得爷伺候你。” 琬宜听不清他说什么,脑子里乱糟糟的,有点烦,干脆歪了头不搭理。谢安看她的样子,半点不觉得恼,反而轻笑一声,他捏捏她下巴,哄一句,“等着,给你拿好东西去。” 这次琬宜听清了,她半睁开眼,瞧着身边高大身影,含糊不清吐一句,“那你快点回来” 几个字,奇异地,谢安便就觉得心满意足了。他食指勾一勾她脸颊,轻声道,“乖点,我很快。” 拿着汤婆子回来的时候,琬宜又睡过去了。谢安叫她几声,她也没反应,他拧眉,干脆把她被子掀起一角,自己放进去。 热烫的感觉让琬宜舒服嘤咛一声,她下意识抱紧汤婆子,身子扭蹭一下,然后翻了个身。谢安正欲将手抽回来,可刚退一半,便就因为她的动作被压在了身下。 琬宜的亵衣因为胡乱动作往上卷了一层,细嫩腰肉露在外面,毫无阻挡地贴在谢安手背。因为低烧,她肌肤比平常更热,滑腻柔软像是蛋清儿。谢安呼吸一顿,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。 琬宜嫌他骨节太硬,小幅度动几下,没躲开。她难受,就用手指捏住他腕子,死命往外拽,但是自己又压着,一来一回,谢安手臂半分没移动,琬宜却急了,哼哼着带了哭音。 谢安视线凝在她脸上,看着她委屈瘪起的唇,太阳穴一突一突地往外跳。他忍了一会,实在受不住,低吼一声,“别动” 琬宜被吓到,顿一瞬,惺忪掀开眼皮看他,“谢安” 没人回应,她眼睛稍微偏一偏,意识到腰下的手是他的,但意识恍惚,并没觉得这有多难堪不对劲。琬宜咬咬唇,食指动了动,挠挠他手腕,又叫一句,“谢安” 身边男人终于有了动作,另一只也伸进去,轻轻扶着她腰抬起,把右手撤出来。谢安缓了好一会,才应一句,低低应一句“嗯”。 他半跪在炕边上,俯身将额枕上手臂,等着背上热汗退下。 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,琬宜轻轻叹一口气,在被子里环住膝盖,蜷成一团。 过半晌,旁边人一直没有动静,怀里汤婆子热烫,她也缓过来了不少,这才慢慢回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。 谢安手指按一按额角,缓缓吐出一口气,直起腰。可抬眼就对上琬宜震惊的双眸。他心下一凛,问她,“看什么呢” 她嘴唇颤了颤,因为干涩,有些地方阴出丝丝血迹。谢安顿一下,用手指沾点旁边杯里的茶水,想给她润一润。 琬宜深吸一口气,看他凑过来,手不经脑子思考就挡了出去,正好推他胸上。 谢安根本没防备,本来蹲着就不稳,被她用足了力气一推,不受控制往后倒去,扑通一声。 再缓过神来,他发现自己正躺地上,手撑着地坐起来,琬宜正紧张看着他。谢安用舌顶一顶腮,半天没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。 琬宜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神色,快哭出声。她重新缩进被子里,紧紧攥住被角,小声喊他名字,“谢安” 她舔舔唇,呜咽,“我不是故意的” 烛火愈来愈暗了,快烧到头,飘忽不定。谢安手指抿一下鼻子,挺身站起来,走过去,手臂撑在她身子两侧。琬宜不敢看他,紧紧闭着眼,大气不敢出一声。 看她这幅样子,谢安心中五味杂陈。想他在临安也是号人物,道儿上混了十几年,拿过刀提过棍,砍过别人,被人砍过。但是,今天第一次被人推了个大跟头。 还是个女人,一个病恹恹的女人。 他呼吸粗重,喷洒在她颈边,琬宜悄悄把眼睛掀开一条缝,看见谢安的黑亮眼眸。 他咬牙切齿,“沈琬宜,你他娘的有种。” 浓香瞬间馥郁而出,氤氲满屋,茶叶青色嫩翠,幽香透鼻。她愣了下,真瞧不出,谢安这样的混人,也有这雅致的爱好。 谢安像模像样啜一口,问她,“知道这是什么吗” 琬宜温声应,“六安瓜片。” “嗯。”谢安诧异看她一眼,“还挺有见识。” 杨氏生性谨慎,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,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,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,便就瞒下了。对着谢安,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,家境落魄了,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,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。谢安自然不疑有他。 琬宜犹疑了下,还是问了句,“这是你自己买的吗” 话出口,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。果不其然,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,偏头看她,“怎的,我就喝不了这茶了”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,有些委屈,“没有。”顿了顿,她又道,“这茶很配你。”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,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。他态度柔和了点,眼帘半垂,语气淡淡,“爷想喝这个,还用得着自己去买,一个眼神,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。”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,不知道怎么接话,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,便就没作声。谢安眼神瞥过来,她叹了口气,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,柔声道,“你慢些喝。” 袖子偏长,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,触感轻柔,酥麻一片。他指尖捻捻眉峰,忽的笑了,暗暗嘲她一句,“丫头片子,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,口不对心。” 琬宜学乖了,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,唇角微抿,只浅浅笑了下。似是回应,又带些羞涩,女儿家娇态毕现,婉柔好看。谢安噤了声,看她的模样,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。 他起身,留一句“屁的名茶,不如一碗烧刀子”,便就风火地走了。背影急匆匆的,似是又带上了火儿。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,无奈呼出了口气。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,不好相处,实在是谦虚了。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。 日升月落,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。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,杨氏问起,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,不必她费心。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。 偶尔碰面,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,琬宜垂眸不言,安静避开。有时候,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,没什么好声好气,多半嘲讽。 “你连这个都不会弄那也能弄糟” “学了这么久,蛋还是煎的那么糊,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。” “熬粥别加那么多水,炒菜别放那么多盐,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” 对他的话,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,也不理论,纯粹让着他。 只有一次,谢安回家的早,许是心情不好,指示着她去沏茶,弄好了,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。 “不是太浓就是太淡,不是太黄就是太绿,不是太烫就是太凉,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” 琬宜蹙蹙眉,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,顶着他的怒目而视,换了碗绿豆汤上来。 谢安眯眼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” 她面色沉静,语调轻柔,“给你败败火。” 他沉默须臾,最后却是笑了。琬宜没与他多待,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,走出门口时,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,轻松随意的语气,“小丫头片子”她并没在意。 日子平淡过着,无波无澜,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。 ------------ 51.试探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, 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,笑着哄它, “躲远点, 别溅你一身水。”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, 阿黄根本没在意,依旧团在她的脚边。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, 伸手摸摸它脑袋,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,“去把皂角粉拿过来。”她笑,“做的好给你抓痒痒。” 阿黄听话,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, 半分不洒。琬宜赞赏瞧它一眼, 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, 挽了袖子洗衣裳。 她来这快两个月, 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,学着学着, 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,怎么做饭烧火。在临安呆的久了,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,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, 像是在做梦。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,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, 心中总是酸的发疼。有时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,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,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。 琬宜歪头,逗弄阿黄两下,刻意不去想过往。过不久,泪被憋回去,只剩眼眶发酸,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,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,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。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,放洗过的衣裳用的,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,弯身过去,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。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,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,才扔到那个盆里。 琬宜叹口气,用手腕擦擦额上汗,在心里记着,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。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,土路多灰尘,衣裳脏的快,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。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,琬宜蹙着眉想,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 上午的时候,杨氏和她聊了挺久,其实也没说什么,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。 从心而言,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。他对她欺负逗弄,嘴上总说着要撵她,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,衣食住行上,从未苛刻,琬宜知道感激。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,不如说她怕他,所以才会躲。 她本就没接触过什么男子,起初时看着谢安下意识便就紧张,他却半分不体量,言语间尽是火.药味,横眉冷眼,让人心中瑟瑟。 后来相熟些,她也尽力讨好,忍耐他有时的为难,可谢安脾气依旧阴晴不定。与她说话,多是讥讽嘲笑,就算知他并无恶意,琬宜也难免心中难受。 她心中的想法是,我惹不起,便就避开吧。而这样的日子看似得到了平静,却始终不是个办法。在同一屋檐下,她和谢安之间的疙瘩,早晚要解开。 杨氏说,“谢安本性并不坏,他爹不在的早,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,他是长子,很小就要扛起一个家。在小九门那样的地方呆了十年,他性子霸道惯了,说话做事有时让人不舒服,琬宜受委屈了。” 杨氏说的贴心,琬宜也动容。谢安脾气暴躁,爱骂人,敢打架,但不是个恶人,琬宜一直知道。至少,他愿意收容她,对杨氏孝顺。 两人之间凉了半个月,就算那晚上谢安过分些,心中的气也早就没了,欠缺的就只是个契机。琬宜想,要是谢安能和和气气和她相处,就算偶尔挑刺难缠,她也是可以忍耐的。 听杨氏说,嫌家中院子太素净,她让谢安买了许多花苗。下午的时候,他回来帮着种到后院的葱地旁边,姹紫嫣红的,总能多些生气。 琬宜抖抖手上的水,站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去,在心里打算着。待会等谢安回来,她先低个头吧,他那酸脸的样子,也不指望了。再说,早出晚归撑起一个家也辛苦,她让着他些。 把木盆放下,琬宜带着阿黄到井边打水。轱辘刚转了半圈,门外忽然传来阵响动,阿黄耳朵一抖冲过去,拦在篱笆门的里头打量外头的人,示警地大叫。 琬宜偏头看过去,那儿是个年轻的书生。穿着浅色布衫,头发一丝不苟束起,面容看起来干净清秀,没一丝攻击力。和谢安是截然相反的模样,眼神,气质。 她没动,隔了老远问一句,“做什么的” 曾鸣看的手紧张地攥着袖子,脸颊突的泛红,他嘴唇嗫嚅几下,轻咳一声,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几分。琬宜半坐在井台上,听见道温润的声音,“在下此行,前来送花儿。” 谢安心情大好,晌午过了没多久就回了家,一路上唇边都带丝笑,直到走到了院门口。 他把马拴在旁边柱子上,歪斜着倚墙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站着的一男一女。 姑娘穿着身浅青色的布裙,端庄清丽,正面色温和地和对面男子说话。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,好像逗得她笑了,她嘴角勾起个弧度,桃花眼微弯的时候,像月牙儿。 谢安“啧”了一声,烦躁抹了把头发,侧过头,眼神凝在马甩动的尾巴上。嘟囔,“笑个屁啊笑。” 他做梦也没想到,来送花的是个年轻男人,一派谦谦君子模样,看情形,脸皮还挺厚。 把花送到赶紧走就得了,非要啰里啰嗦拉着人家姑娘说个什么劲儿,喝水不要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唾沫啊,这不叫脸皮厚 再等一会,那边还在讲。马仰着脖子打了个响鼻,谢安手揉揉鼻子,看不下去了。 他慢吞吞走过去,站在曾鸣看身后。斜叉着一只脚,仍比他高半个头。琬宜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唇微微开启,谢安使个眼色过去,她似懂非懂,复又闭上。 ------------ 52.小家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,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。杨氏在厨房忙活, 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,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。浅灰色宽大外袍, 里面絮一层棉絮,好看又舒适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 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阿黄消停下来, 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琬宜背对着坐着, 披一件橘色小袄, 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 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盯她半天,忍不住走进来, 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 屋里安静,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 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 谢安低头逗弄它, 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给爷做衣裳呢,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“你外衣还在,怎么试”琬宜瞧他一会,蹙眉,“先脱了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垂眸去解腰带,做到一半,又想起什么似的,调笑抬起头。他声音懒洋洋,借着身高优势,手腕搭琬宜肩膀上,俯身凑近,“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,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” “”这人又不正经。琬宜懒得搭理他,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,转身出门。 门被合上,很轻的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,侧眸看窗户,她打那儿经过,纤细影子,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,温柔妥帖。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,清淡的,香甜好闻。谢安抿抿鼻子,唇角勾一抹笑,视线停留在袖子上。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,针脚细密,弧度优美。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,就连杨氏都没有。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,谢安缓回神,应了声,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,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。推开门,凉风吹过,但外套厚实,丝毫不觉得冷。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,谢安活动一下肩膀,边走边问,“做了什么” 那边答,“红烧狮子头,醋溜白菜,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。” 都是他爱吃的。谢安步伐加快些,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,低语,“乖,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。”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,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。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,琬宜小步移过去,狠狠踩他一脚,旋即转身走远。 “小丫头”谢安不恼,眯眼看她背影,尾音带笑,“脾气真他娘的大。” 太阳高悬,街上熙熙攘攘,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。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,敛眉看着底下众人。 桌子排列规整,人群站的散乱,有人笑,有人骂,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。乌烟瘴气,一地狼藉。 小九门,人生百态。谢安看了十年,早已司空见惯。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,呲牙咧嘴招呼,“哥,来接一把。”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,歪头看过去,嗤笑一声,“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,丢人不” 春东喘着粗气,“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,这玩意,看着薄,拎起来可沉了。” 他嘴上没把门儿,谢安舔一下牙齿,搂春东脖子过来,低声骂他,“没读过书的是你。”顿一下,谢安又说,“爷就是心思不在那,要不然,早就中了状元了。” 春东笑的咧开嘴,“哥,你吹牛皮。” “”谢安瞪他一眼,一脚踹他腿上,春东趔趄一下,书撒了一地。谢安也不帮忙,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,春东撇撇嘴,认命去捡,嘟嘟囔囔,“哥,你这堆话本,都给谁买的” 他咂一下舌,自说自话,“我猜是给琬宜妹子,你自己又看不懂。” 谢安被气笑,“说老子看不懂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,你信不信” 春东摇头,“肯定不信啊。”他仰着脖子,嘿笑一声,“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就会写自己名字,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,丑的要死。” ------------ 53.包子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他回头看看, 门口没人, 只一只鸡在啄地里的草籽。谢安到旁边布袋子里拿了三颗玉米粒儿甩过去, 把鸡赶跑,又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,抓了块馒头塞进嘴里。 一套动作下来, 谢安恍然发觉自己的蠢。他这是装给谁看 舌尖上有香香甜甜的味道, 外面脆, 里头却是绵软。平心而论, 第一次做, 这样算是不错的。 谢安眯着眼看天, 云层稀薄, 阳光一如既往灿烂到耀眼。他手指缠着剑上的穗子转了圈, 咽下口中东西, 颇为不屑哼了声, “爷就不该吃, 真他娘的甜。连个饭都不会做, 这女人, 谁娶谁倒霉。” 大白鹅跟着他踱步,地上落下两道影子。谢安状似不经意左右看看, 没瞧见那抹身影, 舌顶了顶腮。他垂下眼睛, 又嘟囔句, “跑哪儿去了,大早上就不着家,谁娶谁倒霉。” 风吹过来,隐约传来几声猫叫,鼻端隐隐有咸腥的气味。 谢安身形一顿,恍然明白过来。他手勾了勾额角,没往拴马的那边走,转了个身看向墙角,果不其然瞧见在喂猫的琬宜。 她拢着裙摆蹲在阴影下,头发耷在肩侧,手边一个小碗,里头是昨晚剩下的几条小银鱼。 而那只平素气焰嚣张、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野猫正乖顺伏在她的脚边,不时昂头叫一声,粉红舌尖轻轻舔琬宜的手指。她浅浅笑着,侧脸干净又美好。 谢安手指动了动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,呆呆愣在那里。 不多时,银鱼快吃完,野猫意犹未尽。琬宜摸摸它脑袋,想起厨房里还有几条没做的鱼。放了一晚上,怕是已经不新鲜了,姨母待会许是要扔掉,正好给它吃。 她咬咬唇,轻声说,“你在这等我一会。” 野猫叫一声,算是答应。琬宜弯眼,纤细手指捏捏它耳尖儿,“真乖。” 隔了不远看着这一幕,谢安心里头有些不舒服。他又想起了昨晚上琬宜生硬把他关在门外的事,再对比现在的低眉浅笑,谢安手指捏紧了剑鞘。 他在心中不乏酸味和怒意地想,这什么女人啊,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住他的,最后对他还不如对一只野猫。真是 谢安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,那边琬宜已经起身。她转脸,正好对上谢安直勾勾盯着她瞧的眼睛。脚步一顿,怔在那里。 琬宜还记得昨天谢安在她窗户前撂的狠话,“以后再不给她一个好脸色”,她是信了的。 谢安向来恶劣,经了那件事,怕是烦透了她。琬宜不想与他硬碰,便垂了眸往墙边再站了些,想等他走了再进屋子。 看她这样,谢安心里那股邪火噌噌往喉咙上顶。现在掉头就走太没气势,他咬了咬后槽牙,目不斜视从她身前走过,到一丈外的地皮上,狠狠撕了一把草。 回来时,谢安仍旧没给琬宜一个眼角,但是脚却暗中下了绊子,踩了脚那野猫的前爪。 猫吃痛,嗷的一声跳起来。转身上树,消失不见。 琬宜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,云里雾里摸不着谢安想做什么。 不一会,他走到了马前,琬宜偏头看过去,瞧到谢安把手里那把草硬生生塞进黑马的嘴里,然后翻身上马,挥鞭即走。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,脖颈修长。 琬宜揉揉眼睛,轻轻叹了口气,“干什么啊这是” 转眼就过了半月。满月成了弯月,镰刀似的挂在天边,细细一条。 期间杨氏带着琬宜去了街上几次,给她买了几件裙子,还有簪子耳坠,姑娘家要用的东西,一样不落。琬宜相貌本就清秀妍丽,稍作打扮,不用涂脂抹粉便就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。 她读过书,被悉心教过规矩,举手投足间有自己的恬静韵味。美而不俗,俏而不妖。 而谢安果真不她好脸色了。 有时候碰面,琬宜好脾气地冲他笑笑,他也理都不理,唇抿成一条线,走路快的像阵风。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,琬宜就也不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。 远远看见谢安回来,她便寻个借口回自己的屋子。迫不得已面对面时,她就垂着脖颈,像只乖巧无言的兔子。谢安盯着她的发顶,心里暴躁地想骂人。 爷是爷们儿,爷就算哪里做的不对了,你也不能这么跟爷过不去啊蹬鼻子上脸顺杆爬,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给爷个台阶下,能死吗 琬宜不知道谢安心里嘀咕些什么,她只瞧见他绷紧的腮,还有偶尔凝在她背后的眼光。不怀好意,凶狠的像匹狼。琬宜更不敢和他说话了,甚至连对上他的眼睛都觉得难受。 谢安也生气,脾气越来越糟,在外面半天都没一句言语,春东被他浑身的冷意吓得直哆嗦,连翠翘都不敢去找了,老老实实留在小九门看场子。 而好的一面就是,因为管事的冷脸,这半个月来都没人敢寻衅滋事。 回家后,谢安不敢对着杨氏发脾气,又不想对着琬宜发脾气,就自己生闷气。劈柴的时候没控制力道,半根柴火飞出去砸到了鹅窝里,白鹅吓得七天没下一个蛋。 琬宜想,怪不得谢安二十岁都娶不到媳妇,这样的男人,谁敢嫁呐。 不过也好,谢安理都不理她,也不再找她的麻烦,日子又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了。 直到有一天,谢安混不讲理,拆了门口树上野猫的窝。 琬宜在门口抱着无家可归的猫坐了一早上,左思右想,觉得还是去和他问清楚。 这天天气好,谢安心情看样子比以往要好了些,眉眼间的神态轻快了几分。快到了要睡的时间,他搬了个凳子,坐在屋门口给马调草料。 ------------ 54.偶遇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底下两件厚袄子, 上面是些单衣。谢安最常穿的那件黑色外衣蒙在最上面, 腰带张牙舞爪顺着盆沿儿落在地上。琬宜走过去, 提着放回盆里。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,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, 笑着哄它, “躲远点, 别溅你一身水。”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,阿黄根本没在意, 依旧团在她的脚边。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,伸手摸摸它脑袋, 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,“去把皂角粉拿过来。”她笑, “做的好给你抓痒痒。” 阿黄听话, 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, 半分不洒。琬宜赞赏瞧它一眼,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, 挽了袖子洗衣裳。 她来这快两个月,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, 学着学着,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, 怎么做饭烧火。在临安呆的久了, 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, 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,像是在做梦。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,无论何时回想起来,心中总是酸的发疼。有时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,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,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。 琬宜歪头,逗弄阿黄两下,刻意不去想过往。过不久,泪被憋回去,只剩眼眶发酸,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,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,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。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,放洗过的衣裳用的,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,弯身过去,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。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,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,才扔到那个盆里。 琬宜叹口气,用手腕擦擦额上汗,在心里记着,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。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,土路多灰尘,衣裳脏的快,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。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,琬宜蹙着眉想,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 上午的时候,杨氏和她聊了挺久,其实也没说什么,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。 从心而言,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。他对她欺负逗弄,嘴上总说着要撵她,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,衣食住行上,从未苛刻,琬宜知道感激。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,不如说她怕他,所以才会躲。 她本就没接触过什么男子,起初时看着谢安下意识便就紧张,他却半分不体量,言语间尽是火药味,横眉冷眼,让人心中瑟瑟。 后来相熟些,她也尽力讨好,忍耐他有时的为难,可谢安脾气依旧阴晴不定。与她说话,多是讥讽嘲笑,就算知他并无恶意,琬宜也难免心中难受。 她心中的想法是,我惹不起,便就避开吧。而这样的日子看似得到了平静,却始终不是个办法。在同一屋檐下,她和谢安之间的疙瘩,早晚要解开。 杨氏说,“谢安本性并不坏,他爹不在的早,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,他是长子,很小就要扛起一个家。在小九门那样的地方呆了十年,他性子霸道惯了,说话做事有时让人不舒服,琬宜受委屈了。” 杨氏说的贴心,琬宜也动容。谢安脾气暴躁,爱骂人,敢打架,但不是个恶人,琬宜一直知道。至少,他愿意收容她,对杨氏孝顺。 两人之间凉了半个月,就算那晚上谢安过分些,心中的气也早就没了,欠缺的就只是个契机。琬宜想,要是谢安能和和气气和她相处,就算偶尔挑刺难缠,她也是可以忍耐的。 听杨氏说,嫌家中院子太素净,她让谢安买了许多花苗。下午的时候,他回来帮着种到后院的葱地旁边,姹紫嫣红的,总能多些生气。 琬宜抖抖手上的水,站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去,在心里打算着。待会等谢安回来,她先低个头吧,他那酸脸的样子,也不指望了。再说,早出晚归撑起一个家也辛苦,她让着他些。 把木盆放下,琬宜带着阿黄到井边打水。轱辘刚转了半圈,门外忽然传来阵响动,阿黄耳朵一抖冲过去,拦在篱笆门的里头打量外头的人,示警地大叫。 琬宜偏头看过去,那儿是个年轻的书生。穿着浅色布衫,头发一丝不苟束起,面容看起来干净清秀,没一丝攻击力。和谢安是截然相反的模样,眼神,气质。 她没动,隔了老远问一句,“做什么的” 曾鸣看的手紧张地攥着袖子,脸颊突的泛红,他嘴唇嗫嚅几下,轻咳一声,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几分。琬宜半坐在井台上,听见道温润的声音,“在下此行,前来送花儿。” 谢安心情大好,晌午过了没多久就回了家,一路上唇边都带丝笑,直到走到了院门口。 他把马拴在旁边柱子上,歪斜着倚墙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站着的一男一女。 姑娘穿着身浅青色的布裙,端庄清丽,正面色温和地和对面男子说话。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,好像逗得她笑了,她嘴角勾起个弧度,桃花眼微弯的时候,像月牙儿。 谢安“啧”了一声,烦躁抹了把头发,侧过头,眼神凝在马甩动的尾巴上。嘟囔,“笑个屁啊笑。” 他做梦也没想到,来送花的是个年轻男人,一派谦谦君子模样,看情形,脸皮还挺厚。 把花送到赶紧走就得了,非要啰里啰嗦拉着人家姑娘说个什么劲儿,喝水不要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唾沫啊,这不叫脸皮厚 再等一会,那边还在讲。马仰着脖子打了个响鼻,谢安手揉揉鼻子,看不下去了。 他慢吞吞走过去,站在曾鸣看身后。斜叉着一只脚,仍比他高半个头。琬宜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唇微微开启,谢安使个眼色过去,她似懂非懂,复又闭上。 曾鸣看仍旧滔滔不绝。 谢安舔舔嘴唇,折起马鞭,冷不丁伸手捅捅他后腰,“你在这儿墨迹什么呢啊。” 一如既往的嚣张气焰,下巴微扬,眼角眉梢嫌弃浓重。曾鸣看显然被吓了一跳,惊呼一声往侧退了一步,嘴唇颤抖着没说出话。琬宜偏头,肩膀耸动,压抑下笑意。 谢安又斜她一眼,琬宜正了面色,冲他说了句,“你们聊着,我衣裳没洗完,就去了。” 谢安满意她的反应,微微颔首,倒是曾鸣看有些急。他垫着脚看着琬宜离开的背影,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腹前,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。 谢安眯起眼,挪了一步挡他前面,声音冷下来,“再看,爷戳瞎你信不信” 曾鸣看睁大双眼,却只能看见谢安绷紧的下巴,他抖了一下,软下来。谢安胳膊肘搭他肩上,微微俯身,鼻子里喷出的气烘在曾鸣看耳朵根,带些凶狠地问,“你倒是跟爷说说,你看什么呢” 曾鸣看快被他的气势吓傻,缓了好一会才有了动作,小小往后退一步,“谢兄,请你不要对我上下其手。” “”谢安没听太懂,但也差不多领会个意思。他抱着臂,好整以暇看他。 曾鸣看挺直背看着谢安,温吞道,“在下是读书人,肩不能扛手不能提,谢兄莫要与在下动粗才好。大家同住一城,最好要一团和气。” 谢安勾起一边唇角,冷眼看他,“给老子说人话。” 曾秀才肩膀一抖,脸憋得通红,半晌说出一句,“你别打我” 谢安手揉揉额角,被他那副样子弄得想笑。过会,他敛起眉眼,低声道,“那你倒是跟我说说,你刚才那俩眼珠子,看什么呢” “那位姑娘”提起这个,曾鸣看眼睛一亮,话都有些磕磕绊绊,“生的好是娟秀美丽,真是在下见过的最标致的女子了。虽然穿着布裙,举手投足却有着贵家小姐的气度。” 谢安脸色愈发阴沉,曾鸣看恍若不觉,继续道,“这便就是书中所说的,秦地罗敷女吧。” “罗个屁的敷。”谢安冷哼一声,看他的眼神中寒意毕现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。” “谢兄相信一见倾心吗”曾鸣看抬头看他,手颤抖着扶上谢安手中马鞭,言辞恳切,“在下愿意求娶令妹。在下前年刚中了秀才,又是家中幺子” “”谢安唇角一抿,下意识扬起右手,曾秀才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。 ------------ 55.赛满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琬宜知道,谢安这次是真的火了。 也是, 那么霸道性子的人,说一不二惯了, 现在猛地出了这么大糗, 面子里子全丢的一点没留, 肯定会恼羞成怒。 琬宜知道自己做的不好,一宿睡睡醒醒, 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谢安道歉,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, 却根本没了说出去的机会。 第二天早上,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,杨氏说,谢安已经出门了。 琬宜失落一会, 打起精神,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。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, 可谢安脸色冷淡, 瞧都没瞧她一眼,转身就进了屋子。 琬宜心里有点难受。 男人嘛, 好面子, 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, 明天再早起一点, 一定能和他说句话。 这天早上, 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,她怕冷,没动弹,只点了屋里的灯,抱着阿黄盯着外头。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,过了好一会,正屋门开了,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。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,“总算能堵到他了。” 她没再等,利落穿好衣裳,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。杨氏怕琬宜再着凉,没让她帮多少忙,自己一人忙活。琬宜转了圈儿,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,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。 天光大亮,馒头和肉汤都熟了,谢安还是没出门。琬宜有些沮丧,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屋里,杨氏唤她一声,“琬宜,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。” 琬宜应一声,起身抚抚裙摆,匆匆往后走。可等她回来,就不多会儿的功夫,谢安又走了。杨氏拧着眉喊他,“汤都做好了,好歹喝一口再出去,你着急个什么劲儿” 闻声,琬宜吸一口气,急急回头,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。然后把剑挂在腰间,扯着缰绳翻身上马,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。 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。 她差不多明白了,谢安这是在躲她,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。肩膀瞬间塌下来,琬宜揉揉眼角,幽幽叹一口气。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,颠颠跑她脚边来,琬宜弯腰抱起它,蹭蹭它的脸,神色无奈,“怎么办呢” 小九门里,谢安也不好过。他背靠在椅子上,腿搭着桌沿,一手懒散枕着后脑,另一只捏着账本,心不在焉,视线飘忽不定。 看了半个时辰,一行字都没入了眼,至于心里想着什么,谢安自己都不清楚。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,他舔了舔唇,紧闭上眼,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。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,差点被砸到眼眶。他搓搓手,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,吸口气,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,“哥” 谢安懒得理他,手揉着额角,声音狠厉,“没事就给老子滚” 这语气太冲,春东不敢触他霉头,有事也不敢说了,嘟囔一句,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。动作刚做一半,里头人又改了主意,“回来” “”春东摸摸鼻子,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。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,再出去已经晚了,春东叹口气,慢吞吞走他面前去,“怎么了,哥” 谢安舌滑过左腮,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问题,沉着脸默不言语。春东战战兢兢,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,忽听谢安问了句,“你和翠翘现在怎么样” 这问题春东始料未及,他斟酌一下,小心回答,“挺好的” 谢安抬眼,春东对上他视线,肩膀抖一下,立即改口,“不好昨晚还吵架了。” “”谢安眼睛眯一下,扬扬下巴,“吵什么” 春东撇撇嘴,“她说我穿的衣裳忒俗,看着不顺眼。” 谢安扯一下唇,问,“然后呢” 春东不明所以,憋了半天,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,“然后什么” 谢安问,“她打你了” “没打。”春东被他弄得云里雾里,不知怎么回答,只能看谢安脸色行事,见他唇抿一下,旋即又改口,“打了还踹了我一脚,踢床下去了。” 谢安总算满意,点点头。春东松一口气,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有了冷汗。 “哥,要是没事”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,匆匆开口,没说半句就被谢安打断。这次的问题更加刁钻,“翠翘踹了你,然后,你做什么了” “我”春东硬着头皮,脸涨的通红,“又爬上去了。” 谢安顿一下,不可置信,“那么怂” 春东僵了半天,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,最后壮着胆子问一句,“哥,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和翠翘的事了” 谢安面色古怪一瞬,又冷脸,“有问题” 春东一噎,“没。就是挺高兴的,受宠若惊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不再看他,头向后靠,用臂挡住眼睛,“出去吧,把门带上。” 春东如蒙大赦,匆匆出门,风一样跑下楼梯。 屋里,谢安搓一搓手指,嘴里念叨,“又爬上去了像不像个男人怎么也得骂她一顿再爬上去吧” 这天晚上,谢安总算按时回了家,还去厨房吃了饭。他平日里也总是时不时忙一阵,杨氏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,也没多问,只琬宜心中瑟瑟。 谢安坐她对面,一直沉着脸,半句话没说过,琬宜闷头吃饭,时不时瞟他一眼,不敢出声。偶尔一次对上他视线,瞧着里面并无什么明显情绪,她心里一紧,更觉得不安。 早前准备那一套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,再者说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被谢安这么一晾再晾,琬宜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跑的没剩什么了。 她叹口气,筷子戳一戳碗里豆腐,和地上阿黄大眼瞪小眼。 看琬宜无动于衷的样子,谢安齿含着筷尖,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。对那晚的事情,刚开始确实是实实在在气过一阵,有种颜面扫地的耻辱之感,但过了一宿,便就消得差不多。 琬宜那时并没多清明,无心之举,他斤斤计较实在太不男人。再说,他也半点没落着亏,摸了手腕掐了腰,要是放琬宜清醒的时候,不被甩巴掌都是运气。 可无论如何,他的面子都过不去。再见着琬宜,他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姿态来,就只能避而不见。今天回来,他其实本来的打算是寻个由头狠狠骂她一顿,给自己寻个台阶下。 但是看着她那张脸,谢安嘴开了又合,半句狠话说不出来。 他跟自己说,算了吧算了吧,小丫头片子较什么真儿,等她给个台阶,自己顺坡下驴得了。但是谢安在桌前等啊等,旁边茶都放凉了,琬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。 谢安心里那个气啊,憋了一肚子火,无处可发。 杨氏瞧他一眼,“你怎么了” 谢安深呼一口气,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点。他伸筷子敲了敲装豆腐汤的碗,问,“这是谁做的” 琬宜动作顿一下,抬头看他,小声说一句,“我。” 听她这样说,谢安眉头舒展,心里敞亮了不少。他把筷头往桌面上墩了墩,啪的一撂,骂一句,“真他娘的难吃”话音落,起身即走。 “”琬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她瞟一眼对面谢安的碗,轻轻嘟囔,“难吃你还吃那么多。” 再晚一点的时候,琬宜坐在炕上无所事事地剪窗花。她披件小袄,手上动作着,心里却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谢安的事。 这事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,谢安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,无非是下不去脸,等着哄。琬宜左思右想,还是决定低一些姿态,他脾气差,她就担待点吧。 杨氏睡的早,灯早就熄了,琬宜轻悄悄起床,到厨房去取壶酒,拿屋里炉子上温。谢安向来喜好睡前小酌一杯,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。 一壶竹叶青,并不烈,睡前喝正好。琬宜推门看看,谢安屋里灯还亮着,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。看姿势应该是靠在墙上,曲一条腿,闲散舒适的样子。 琬宜不敢自己去,就去拽拽大猫的尾巴,“阿黄你替我送一趟吧。” 谢安正望着棚顶发呆,门口突然传来阵响动。他心思一动,以为是琬宜来了,赶紧思考着自己应该摆出幅什么样的表情。还没想出来呢,又响起几声猫叫。 谢安狐疑下地,开了门,果真空无人影。他低头,瞧见正窝在自己脚边的黄猫,背上紧紧缠着一壶酒。他舔一下唇,视线往对面看过去,心下了然。 “为什么是你送”谢安蹲下,脚跟空悬着,腕搭在膝头,手指头戳戳阿黄脑袋,“她人呢” 阿黄听不懂,只乖顺趴着,谢安撇撇嘴,在外头吹半天冷风,也够了。他摸摸鼻子,最后还是把酒给解了下来,“得了,你回去跟她说,爷不计较了,但下不为例。” 他哼哼一声,“再有下次,吊起来打。” 狠话撂的够了,谢安拍拍身上土,拎着壶把儿转身进屋。他回头,冲阿黄抬抬脚尖,语气轻松不少,“回去吧,爷今晚就不留你了,把话儿给我带到咯。” 他就是说着玩儿,根本没往心里去。回屋里后,谢安翻个杯子出来,坐炕头啜一杯,虽然味道淡些,但也有滋有味。阿黄在门口盯门缝看一会,转身哒哒跑回琬宜屋子。 琬宜正眼巴巴等着它,见它进门,背上空无一物,松一口气,心放回肚子里。 谢安脾气躁,但不是小肚鸡肠的人,收了她的东西,定不会再对她计较这件事了。琬宜勾一抹笑,冲阿黄招招手,“辛苦啦,过来抱抱。” ------------ 56.旬贺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城,那男子斯文俊雅, 进退有礼, 眼中总是含笑,连主母都说, 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。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,她生来娇贵,姐妹和睦,主母良善,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。生她的姨娘去的早,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。琬宜性格柔和,温言爱笑, 父亲对她好,不偏心, 在郡王府中,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。 那时候,琬宜每日无忧无虑, 弹琴看花, 读书习字。她以为,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, 看得到的荣华富贵, 虽平淡, 但无恼人的波澜。 她没什么好本事, 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。姐姐们说,“阿潆太柔了,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,要学着厉害点儿。”琬宜听在耳中,只是笑。抿唇弯眼,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。 笑谈而已,可谁想到,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。平地波起,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。 而毁了这一切的,是那个被夸赞“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”的城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,和他的父亲,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。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,圣上龙颜大怒,不等父亲辩解,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。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,轻飘飘几句话,世间再无广郡王府。 就只剩下她,因为外出上香,侥幸逃过一劫。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,手脚一片冰凉。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,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,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那场景,无论何时想起来,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。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,在她眼前轰然倒塌。 泪模糊了双眼,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,琬宜才缓过神,仓皇逃脱。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,过何种生活,又不敢抛头露面,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,风餐露宿,心惊胆战。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,她心中惦念,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,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,父亲蒙冤,被亲近之人捅刀子,她愤恨悲伤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,最开始时,每天都是煎熬。 后来,侍女路中病死,就只剩下她。而走投无路后,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。 无头苍蝇般的,两月后,她走到了玉门关。看着沙洲苍凉,大漠孤烟,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,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。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,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,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。 小时候,闲来无事时,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,说她在故乡临安时,曾有个闺中密友,从小长在一起,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。她随广郡王离开时,二人均是泪洒长亭。 那女子姓杨,后来通信,知她嫁了人,夫家姓谢。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,眼里的泪光,她说,“要是有一天,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,便就好了。” 随口一说而已,谁人都知,这可能微乎其微。而这一天,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。只是并不风光,是来投奔。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能不能抓住,琬宜不知道。 若是抓不住,她该去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 琬宜想,试一试吧,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。 谢家杨氏,这户人家并不难找,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。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,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,温和善良,读书不多,但懂事有礼,勤劳操持不说苦。做的一手好菜,能挑水打柴,也会缝针绣花。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,是个纯朴的妇人,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,但也不会难看,邻里和谐,与人为善。但是一路打听过来,却大相径庭。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,“投亲的投谢家的亲” 琬宜不明所以,福身颔首,“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。” 那人“唔”了一声,摆摆手,“劝你别去了,八成要被赶出来,啧,谢家小子,可混着。” 琬宜心惊,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,那人又端详她一会,再问,“你真是来投亲的” “”她手指搓了搓袖子,唇微张,本欲再打探一下。可下一瞬,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,踢踏而过,她还没来得及蒙眼,就吃了一嘴的尘土。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,面色冷峻,眼尾轻挑,目不斜视。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,手背青筋明显,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,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。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,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,三人面无表情奔过,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。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,她惊呼一声,仓皇后退一步,堪堪站稳。恍惚间,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,逆光辨不清神情,但看得出容貌上成。 马蹄声声间,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,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。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,躲到了街边的店里,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。 琬宜咳着,听那人边扇边骂,“谢安,真他娘的混。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,要是官府抓了他,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,娘的,混不吝。” 晕晕乎乎的,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,“依律令,闹市纵马,监.禁十天,罚白银二两。”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,嗤的一下笑出声,“姑娘,外地人” 琬宜懵懂抬头,那人眯眯眼,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,黑马屁股肥硕,拐了个弯,三人消失不见。他说,“就那祖宗,整个临安,谁敢惹不要命的人,疯子都惧。” 有人附和着,三言两语后,人群叹息着轰散。琬宜擦了擦脸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她想,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,还是避开他些吧。是叫谢安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,拿着面帕子,边擦脸边跟她比划,“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,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,好找的很。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,不过树死了,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。” 话了,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姑娘,机灵着点,要是人家赶你,你可早点走。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,脾气冲的一点就着,犯起混来,他娘都没办法。”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,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。道了谢后,摸索着去寻。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,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,难不成真是个疯子 叹了口气,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,反正不管怎样,都要去试试的。 出城后,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,洗了洗脸,露出清丽的眉眼来。头发乱糟糟的,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,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,绾了个精巧的发髻。 黄土小路,一眼望不到头,旁边树木稀少,偶尔一朵野花。琬宜垂着眸,斟酌着待会的用词,小碎步地往前走。虽然家境落败,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,深入骨子,怎么都是改不掉的。琬宜想,她剩下的,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。 而内里的灵魂,行将枯萎,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。姨娘临走前与她说,“世事艰难,好歹活着。最好活的高兴些,不为别人,为自己。”这句话,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。 那人没骗她,谢家果真好找,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。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,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,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,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。 琬宜站在院门口,紧张局促,一时不敢进去。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,屏着呼吸,挨着大门往里面瞧。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,并不大,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,和旁边的人试探着,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。那人拒绝,她便又是叹气。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,终于弄明白,里面的是在退亲。 给谁退亲呢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 正房里,谢安坐在椅子里,半弯着腰,胳膊肘撑在膝上。杨氏靠炕边,慢慢给他讲着。 这段故事并不长,没多会就讲完,杨氏话音落下,屋里寂静,就剩烛火燃烧的声音。 半晌,谢安哼一口气,直起背,骂一句,“就他娘的为这事,哭的跟个鬼似的。” 杨氏愣一下,“琬宜哭了” 谢安手揉揉肩膀,“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,自己脸像只花猫。”他舔一下唇,“我才想起来,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,邋遢样子。” 杨氏蹙眉,不放心,披件衣裳下地穿鞋,“我去看看。” 谢安拦住她,“早睡了,吃过饭了,现在可能正做梦呢。您甭惦记。” 杨氏叹口气,又坐回炕沿,“我怕她想不开,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。”她停一下,眉拧的更紧,“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,这孩子心眼实” “嗯,”谢安接一句茬,“想的还多。胆子又小,特别能哭。” 说完,他自己又笑一下,“不过,还挺乖的。” 杨氏睨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怎么想的” “什么怎么想的”谢安困了,眯眼打个哈欠,“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勾勾唇,还有心思开玩笑,“大不了就举家逃呗,天下那么大,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,神仙老子也寻不着。” 杨氏没理他这茬,沉默一会,说,“琬宜是个好姑娘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应一句,“我知道。”他又说,“要是她不好,我不会留她。”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,烛火晕黄下,黑亮温暖。谢安自己没有察觉,他说那句话的时候,语气有多舒缓温柔。她笑一下,拍拍身边被子,“你懂得就好。”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,伸伸胳膊站起来,道一句,“娘,晚了,我回去睡了,您也早点。” ------------ 57.烦忧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这日谢安回来的早, 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。杨氏在厨房忙活, 琬宜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和旁边烛火,缝好袖子上最后一点滚边。浅灰色宽大外袍, 里面絮一层棉絮, 好看又舒适。 阿黄在院子里不知疲惫地追着鹅跑来跑去,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。谢安许是烦了, 拎着它脖领子骂了几句,阿黄消停下来,乖顺被提着扔进琬宜屋子里。 门开了一半, 琬宜背对着坐着, 披一件橘色小袄,正用牙齿咬断细线。听见身后响动她也没理, 只手指沿着布料缝合处一点点摸索着, 看有没有哪里出错。 谢安靠墙上, 盯她半天,忍不住走进来,坐旁边凳子上。他也不说话, 就静静瞧她抖着衣裳看来看去,屋里安静, 门缝里隐隐飘来一阵葱花滚油的香气。 阿黄不记仇, 又凑过去挨他脚边趴下, 谢安低头逗弄它, 声音压的低低,但琬宜还是听清了。他说,“看着没,给爷做衣裳呢,没你的份儿。说实话,你现在是不是特嫉妒” 她觉着无奈,扫他一眼,谢安混不在意,冲她挑挑眉,又去揪阿黄的尾巴。嘴唇努起,吹一个悠长的哨儿。 杨氏已经在摆碗筷,叮叮当当的声音。琬宜手撑着炕沿下地,把阿黄抱进怀里,摆手赶谢安出去,“你都多大人了,跟只猫天天较劲,害不害臊。要吃饭了,去帮着洗筷子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 谢安不动弹,高大身躯窝在凳子里,冲她伸手,“我东西呢” 琬宜叹一口气,知他脾气,要是不顺着他来,赖着不走这种事,谢安做的出。她把阿黄放地上,拍它屁股哄出去,而后去拿衣裳。谢安知趣站起来,手平展开,等着伺候的模样。 “你外衣还在,怎么试”琬宜瞧他一会,蹙眉,“先脱了。” 谢安“唔”一声,垂眸去解腰带,做到一半,又想起什么似的,调笑抬起头。他声音懒洋洋,借着身高优势,手腕搭琬宜肩膀上,俯身凑近,“还没全黑呢就哄人家脱衣裳,你是不是想占爷便宜” “”这人又不正经。琬宜懒得搭理他,垫着脚把衣裳套他头上,转身出门。 门被合上,很轻的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。谢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来,侧眸看窗户,她打那儿经过,纤细影子,一手拢着被吹起的发,温柔妥帖。 屋里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,清淡的,香甜好闻。谢安抿抿鼻子,唇角勾一抹笑,视线停留在袖子上。藏蓝色绣线勾勒出流畅的连云纹,针脚细密,弧度优美。 没有人这么细心地给他做过一件衣裳,就连杨氏都没有。 外面杨氏喊他吃饭,谢安缓回神,应了声,飞快脱下旧衣裳换了新的,把原来那件搭在臂弯里。推开门,凉风吹过,但外套厚实,丝毫不觉得冷。 琬宜站在厨房门口招呼他,谢安活动一下肩膀,边走边问,“做了什么” 那边答,“红烧狮子头,醋溜白菜,另给你烫了小半壶酒。” 都是他爱吃的。谢安步伐加快些,路过琬宜身边时手指蹭一下她脸颊,低语,“乖,明个带好东西给你解闷玩儿。” 琬宜被他动作臊的瞬间脸颊绯红,瞧见杨氏并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下心。谢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里送,琬宜小步移过去,狠狠踩他一脚,旋即转身走远。 “小丫头”谢安不恼,眯眼看她背影,尾音带笑,“脾气真他娘的大。” 太阳高悬,街上熙熙攘攘,门口伙计正在招呼客人。谢安靠在二楼围栏边,敛眉看着底下众人。 桌子排列规整,人群站的散乱,有人笑,有人骂,色子和色盅碰撞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。乌烟瘴气,一地狼藉。 小九门,人生百态。谢安看了十年,早已司空见惯。 春东抱一摞子书从侧边上来,呲牙咧嘴招呼,“哥,来接一把。” 谢安手指敲打一下栏杆,歪头看过去,嗤笑一声,“你这是昨晚上被榨干了几本破书就累的腰要散架,丢人不” 春东喘着粗气,“哥你没读过书不知道,这玩意,看着薄,拎起来可沉了。” 他嘴上没把门儿,谢安舔一下牙齿,搂春东脖子过来,低声骂他,“没读过书的是你。”顿一下,谢安又说,“爷就是心思不在那,要不然,早就中了状元了。” 春东笑的咧开嘴,“哥,你吹牛皮。” “”谢安瞪他一眼,一脚踹他腿上,春东趔趄一下,书撒了一地。谢安也不帮忙,就抱着臂在一边看他,春东撇撇嘴,认命去捡,嘟嘟囔囔,“哥,你这堆话本,都给谁买的” 他咂一下舌,自说自话,“我猜是给琬宜妹子,你自己又看不懂。” 谢安被气笑,“说老子看不懂明天就拿一本过来给你讲,你信不信” 春东摇头,“肯定不信啊。”他仰着脖子,嘿笑一声,“您那文化水平我还不知道就会写自己名字,还总多一撇少一竖的,丑的要死。” “总比你强,哪来的脸说别人。”谢安戏谑讽他,“你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,长一张嘴就知道叭叭叭。”他手勾勾额角,补了句,“再说了,爷虽然没读过书,但爷家里有读书人。” 春东哼哼一声,转身把书都放屋里去,又出来和谢安讲理。谢安手指堵着一边耳朵,心不在焉看着门口卖煎饼的小摊,理都没理他。 再回过神来是因为春东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楼下跑,他脚步飞快,木质楼梯快要散架子。谢安拧一下眉,低骂一句,也跟着下去。 底下新来了个客人,谢安认识,姓王,是个往京城跑买卖的生意人。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边,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儿,旁边人难得都安静下来,围他身侧。 离人群还有三步远的时候,谢安清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,“消息还没传过来,你们不知道圣上他,崩了。” 一片哗然。 晚上回家,炊烟正袅袅随风飘散。琬宜出门泼水,看着他走进来,招呼一声便又转身进门。阿黄倒是懒散踱出来,围他转一圈,又去撒丫子追鹅。 谢安扯一下嘴角,瞧它肥硕屁股骂一句,“毛病。” 琬宜屋里点着盏暗灯,谢安进去把书都摞在炕桌上,拍拍手关门出去。 老皇帝的突然离世,谢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。临安本就天高皇帝远,那方宝座由谁来坐,并不会影响多大。皇位更迭,本就是常事,而这与普通百姓而言,并无多大关联。 日子能顺遂过下去便就够了。朝中的事,谁也管不了,想管也管不得。 但这次,有些别的意外。快吃完饭时,谢安想起这个,闲聊般提了一句,“今日遇见个京里来的人,说起圣安帝驾崩的事,也不知真假。” 琬宜本往嘴里送一口米饭,闻言,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。她怔愣一下,放下筷子问谢安,“什么时候的事” “许是一个月前吧。”谢安瞧她一眼,起身起倒了杯水,放她手边,“噎着了” 琬宜摇摇头,顺从抿一口茶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再看那一桌子菜,只觉食不下咽。 别人说起圣安帝,便就是当今皇帝,可对琬宜来说,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。论辈分,她要喊那人一声叔爷爷,而论别的,那是杀了她全家的人。 可如今,他死了。 另一边,杨氏也蹙眉,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儿,问,“还说些别的了吗” 谢安担忧看着琬宜,又给她倒一杯水,边看她喝了边应一句,“还说,现在京城已经乱成粥了。各个关口全都封死,许进不许出,至于在做什么,不知。” 洗了碗后,琬宜吹灭厨房的灯,起身回屋子。阿黄跟她身后,她抱起它揉弄一会,尽力不去想那些杂事,可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。沉甸甸的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。 难得晴朗天气,虽然仍有些凉,却无风无浪。琬宜待不住,深呼一口气,披件袄子去门外坐着透气。阿黄伏在她腿边,陪她一起仰头看天。 无云,只一月一星,光芒璀璨。 杨氏已经睡了,屋里灯暗着。谢安想着她饭后的不对劲,翻来覆去睡不着,屋里茶壶没水,他拧着眉想去厨房舀点凉水凑合,推门便就瞧见对面的她。 长长乌发散落下来,披满肩背,手撑着腮,正发呆。 谢安手指动动,走过去坐她身边,“想什么呢” 琬宜被吓了一跳,看见是他,肩膀又耷拉下来。她摇摇头,没说话,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。 谢安没再问,只伸手扯扯她衣襟,“冷不冷” 琬宜再摇摇头,目光落他脚上。出来匆忙,谢安只是赤脚,耷拉双布鞋,裤腿往上堆叠形成褶皱,露出脚腕。踝骨形状好看,但比她的粗了不止两圈。 “你出来做什么的”琬宜偏头看他,“穿太少了,别冻着,快回屋去。” “渴了,想喝口水。”谢安搓两下阿黄的爪子,歪头骂她,“你也知道冷,小身板儿,再过半时辰冻哭了你。大半夜跑这发什么呆,躺被窝去,有什么事明早上再说。” “不是我就有点难受,睡不着。”琬宜揉揉脸颊,站起身,“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,别总喝冷水,以后胃该疼了。” “不用那么麻烦。”谢安扯她袖子,抬眼,喉结动动,“你屋里不就有” 琬宜顿一下,点头,“那我给你去弄。” 谢安也站起来,拍拍裤子上的土,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里头,“进去就别出来了,待会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伺候你。”说完,他又往外走,“我回屋一趟,你老实点等着我。” 旁边碳炉往外吐着暖气,琬宜把袄子搭椅背上,低低应一句。 谢安一会就回来,手里拿着两个黑盒子,琬宜不认识。炉子上温着水,琬宜没给他倒茶,只泡了些枸杞。谢安真的渴了,看也没看就灌了一满杯进肚子,之后才回过味来,鼻子缩一下,看着空空的茶杯骂,“什么鬼东西,甜唧唧的。” “枸杞水,晚上喝茶怕睡不着。”琬宜臂放在桌上,坐的端端正正的,“你手里什么” “色盅。”谢安也没多纠结,舌滑过下唇,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她身边,“看你蔫头耷脑的,爷来逗你开心了。” 他正色说着不正经的话,琬宜扯一下唇角,过会儿,真的笑出来。 ------------ 58.宁静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谢安脾气不好,但平素里冷脸也只是小打小闹,并未动过真气。这次春东摸摸手臂,他不怀疑,要是这两人再多说错一句话, 谢安可能真的会当场废了他们。 天空云朵飘过,遮挡住日光,巷子里暗下来, 风吹过, 冷的让人打颤。琬宜瑟缩一下,谢安安慰抚一下她散下来的发, 单手搂住她腰, 扯了外衣披她身上。 把怀里人裹得严实, 谢安扶住琬宜后脑,让她脸埋进自己肩窝, 终于对面前跪伏的两人说出了见面后第一句话。很轻的声音,带些嗤笑,“后悔吗”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闻言, 纪四再也忍不住,跪爬去他脚前, 拼命叩头, “三爷, 三爷,小的错了,再也不敢了。以后只要您说话,小的绝对不敢不听,您要是不想再看见小的,咱们立刻就滚,滚出临安,再不敢污了您的眼” “嗯。”谢安听他说完,淡淡点了点头。过一会,他又问,“那一百两银子,你还是不还” “还小的倾家荡产也会还。”纪三也爬过来,满手泥污,脸上泪痕交错纵横,“小的马上就卖了家里的田和祖产,二百两也会还。求您了,三爷,饶我们这一次吧” “这么诚恳啊可是,”谢安扯一下嘴角,眼睛眯起来,“爷不想要了。” 几个字,如晴天霹雳,话落后,纪家兄弟的脑子里都是懵的。他们睁大双眼,却找不准焦点,听着谢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词,瘫在地上,手脚软的爬不起来。 他说,“动过老子东西的人,最后都死在乱葬岗。动了老子的人,你猜你会怎么样” 纪四缓神更快,惨叫一声后转身往前爬两步,被谢安一脚踹在背上,又跌倒。谢安走过去,脚尖踩住他手腕,缓缓使力,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。 纪四已经叫不出来,只能绝望张着嘴,泪汩汩从眼角落下。 琬宜惊惧,搂住谢安脖子的手臂更紧,紧闭双眼,一声不吭。纪三怕的缩成一团,过会,想到了什么似的,眼前突然一亮。 他跪起来,抖着声音喊琬宜,“姑娘,姑娘,我们错了,知道错了,再也不敢犯了。您求求情,帮我们这一次吧,以后我们哥俩做牛做马报答您” 谢安眸色更冷,转身一脚踢上他肩膀,纪三半截话卡嗓子里,痛苦倒地。 琬宜吸一下鼻子,脸颊磨蹭下谢安肩膀,无助的小动作,可怜像只猫。谢安僵一下后背,以为她心软。他移开脚,顿一下,终究拨开发丝去看她的脸,低声问她的意思,“琬宜你怎么想的跟我说,嗯” “谢安,”琬宜哭的眼皮红肿,沙哑嗓子喊一句他名字,又呜咽出声。她说,“我不原谅,他们欺负我” “他们还说要卖我去珠翠楼。” 听这句话,谢安心里咯噔一声,猛地侧头,再看向面前两人的眼神杀意毕露。春东心里一惊,往他身边迈一步,“哥” “付邱闫的那一百两,老子出了,就买这他们这一双手脚。”谢安缓缓舒出一口气,拳攥的紧,手背青筋明显。他开口,声音冷的像是含了冰碴子,“小心点,别弄死了,爷要让他们一辈子残废。” 纪三和纪四吓得魂飞魄散,看着春东把袖里的尖刀抖出来,一句求情的话都再说不出。 迷蒙之间,好像听见了谢安临走前留下的话,“以后半夜疼起来,记得为今日的事后悔。” 日头快落,金红霞光漫天,河水漾起层层波澜。琬宜坐在旁边石头上,披着谢安的宽大外衣,手抱着膝看他在里头忙活。 她怕杨氏担心,不敢立刻回家,央着谢安带她转了一圈,想等着眼睛不那么红了再回去。临安好玩的地方不多,谢安想哄她高兴,就载着她到了城边的小草河。 已经傍晚了,河边没其余的人,偶尔一只鸟飞过,略过水面旋即盘上天空。 灰扑扑的,腿长翅大,嘴巴尖细,说不上好看。琬宜目光随它往天上看,见它口中衔着什么东西,愈飞愈高,看不见了。 那边传来声气急败坏的骂声,琬宜侧头,瞧见谢安手插着腰,手里的刚做的木叉往下滴着水,正昂头往远处看。她努一下唇,被他逗笑。 谢安察觉了什么似的,也歪头,对上她微勾的唇角。他挑一下眉,扔掉手里东西,赤脚往她身边走,河边土壤细软,踩一脚便是一个深坑。 谢安裤腿挽起,不一会走到她面前,伸手弹一下琬宜额头,“怎么,看我吃瘪,笑话” 琬宜揉揉被他碰触过的地方,温吞道,“没啊”她补一句,“我刚才都没看见,只顾着瞧那鸟了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坐她身边,抿一下鼻子,“就是那只鸟。娘的,别让爷再看见它。” “怎么了”琬宜笑看他,“人家怎么惹着你了。” “抢我的鱼。”谢安鼻子里哼一声,“什么狗东西啊这是,老子辛苦叉一条,容易吗。”他歪头,问琬宜,“这词儿怎么说来着,是叫不劳而获对不对” 琬宜憋着笑,点点头。 看着她弯着的眼睛,谢安没说话了。空气陡然安静,琬宜拢紧身上外衣,瞥谢安一眼,见他穿的单薄,想了想,空出一只手来把外衣的袖子挂他脖子上。 谢安看她,颈上缠半圈黑布,略显滑稽。琬宜咬唇,声音闷闷的,“我冷,就给你条袖子凑合一下吧。” 谢安轻笑一下,动动手指关节,几声脆响。两人都没动作,并肩坐着,眺望远处连天水色。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,不止是距离上,还有心。 过半晌,小腿快干,谢安伸手弹掉还剩的一颗水珠,放下裤腿,手去拿靴子。琬宜脑子里胡思乱想,踌躇一下,还是问了句,“你那会说的话,都是真的吗” 谢安没抬头,“哪句” “就”琬宜不知道怎么说,选了个片段,“乱葬场什么的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接着蹬上靴子,转头带着笑意看她,“怕了” 琬宜一滞,伸手搡一下他肩膀,谢安配合地歪斜一下身体,然后正色。他手搭在脖子后头,说,“爷是正经人,不干那有违律令的事。干什么之前都要跟官府备案的,咱得按契走,不能落谁把柄是不是。” 谢安拉扯一下琬宜袖子,问她,“知道我们最喜欢做什么事儿不” 琬宜思索一下,试探问出口,“挑手筋” “屁。”谢安骂她一句,狠狠揉一把她头发,“老子最爱做的事,就是立契给人画手印。有了那张纸儿,赌场开了这么多年,经过的风浪数不过来,就没翻过船。” 琬宜半张脸埋在衣服里,没说话。谢安冲她勾唇乐一下,“咱这做的,是正经生意。” “那,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假的了”琬宜跟着他乐,手搓搓脸颊,“吓唬他们的” 谢安故意逗她玩儿,说的阴阳怪气,“没啊,半真半假。那人见不得人的事干太多,最后被别人给抹了脖子,家人不愿意给他收尸,就丢乱葬岗去了。”他挤挤眼,“所以说啊,恶人天收。你看我就很好,虽然明面上不太光彩似的,但我多善良啊。” 琬宜被他逗得受不了,捂着肚子笑出眼泪。谢安不依不饶,搡她手臂,“爷不善良” 琬宜认真看他一会,还是忍不住笑出声。她温声道,“呐还行吧。” 谢安哼一声,把折腾掉下的衣裳重新披她肩上,袖子绕前面系紧,“善良也得分对谁。”他戳她脑门一下,“我看我对你就挺好,啊,还有你那只蠢猫。” “嗯”琬宜恬静垂头,又瞥他一眼,故意臊他,“谢谢三爷了。” 听惯了人叫他三爷,但这一声,和谁叫的都不一样。软软甜甜的,搔的人痒到了心坎里,谢安恬不知耻,闭眼享受,“再叫一句。” 琬宜不愿意,自己爬下石头,“天快黑了,姨母该着急了,快点走了。” “啧,小白眼狼。”谢安睨她一眼,也跟着跳下去。还没站稳,他长臂一伸,顺手把琬宜扯近,琬宜惊呼一声,抬头撞进他眼睛里,幽黑如墨,不像以前那样冷淡不善,反倒带些温柔。 ------------ 59.来使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一晚上的功夫, 局势翻转, 这次成了琬宜不理他了。 她给自己寻了个新活计,每天在屋子里绣手帕。琬宜的女红从小就好,又是名家教的,做出的东西精美漂亮的不像话,卖到城里去,一条五十文。她做活儿慢, 两天绣一条, 虽然不多, 却也够她花用。 琬宜不藏私, 除了买些胭脂水粉, 剩下的钱全都交给杨氏。每天里, 她陪着杨氏院里院外忙活一阵, 然后就坐在窗前, 绣到太阳落山, 吃完了饭, 再缝缝补补,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。 日子好像一天更比一天好了, 至少对琬宜来说是这样的。 谢安的生活却有些难受。 琬宜躲着他,总是缩在屋子里, 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一面。他也不敢再折腾, 每天规规矩矩的, 按饭点出门回家,连劈柴的声音都不再放肆。 放不下面子去和琬宜讲和,又受不了琬宜现在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,谢安每天心里都在憋着一股气。 小九门里,伙计的日子更加痛苦了。 其实,第二天的时候,谢安就已经偷偷又把窝放回树上了。琬宜也瞧见了,但是她没让阿黄去住。她自己拿个不用的篮子,擦洗干净,往里垫上旧衣服和废棉絮,放在屋子里,算作野猫的新家。 杨氏没反对,也因为她有了个伴儿而高兴。阿黄每天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,有人给喂水喂饭,琬宜还会给它洗澡和温柔地抓痒,它也高兴。 整个家里,就谢安窝火儿。但是他还不能再发脾气,憋的心疼肺也疼。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,慢慢的,杨氏也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别扭。 一日风雨交加,谢安出门比以往晚半刻钟,杨氏翻箱倒柜给他找蓑衣。找着找着,突然回头问他一句,“你是不是招惹琬宜了” 谢安本斜靠在椅子里把玩剑穗,听见这话,手指动作一顿。他手指勾勾额角,垂着眸没说话。 看他那副蔫了的葱叶子似的样子,杨氏无端想笑。她扯了蓑衣在手里,坐他相邻的凳子上,戳戳他手臂,“你倒跟我说说,你怎么欺负她了。” 谢安烦躁揉揉头发,右腿抬到左膝上,“我早没欺负她了。” 他侧脸看向杨氏,“这次是她欺负我。” “你少唬我。”杨氏沉了脸,狠狠搡他一下,“琬宜性子乖顺,从来都是轻言慢语的,怎么可能欺负你。你长那么高,推她一下她半月都得疼” 谢安没等她说完,哼哼一声,“我又没说她打我。” 杨氏正色看他,“谢安,你和我说实话,你到底对琬宜做什么了” 谢安舌舔舔腮,半晌才温吞道,“我把那只蠢猫的窝给端了。” 杨氏瞪眼,“你有病好端端的,拆人家窝做什么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“我不是又给它弄回去了吗。” 杨氏懒得理他那副样子,又问,“肯定不止这一件,你继续说,别瞎扯。” “然后,我也没干什么啊。”谢安把腿放下,胳膊拄在膝上,手抱着头,“您也知道我脾气不好,看她哪里不对心了,就好出口说两句。虽然有时候,略微过分。” 杨氏冷笑,“略微” 谢安顿了顿,捏捏眉心,“我以后改,改还不成嘛。” “你活该,自讨苦吃,怨不得旁人。”杨氏倒杯茶润喉,斜睨他,“那你现在想怎样” “我还能怎样。她倔的像头驴,理都不理我,我总不能趴她炕头,腆个脸哈巴狗儿似的道歉吧您看看,我这些日子,不都挺好的吗,她呢,眼角都不愿意给我一个,嘁” 杨氏手往桌子上一拍,“你再给我嘁一个” 谢安没了声。杨氏盯着他看,又道,“你说谁像驴” 谢安脑子里乱作一团,背重重往椅背上一靠,胳膊搭在眼睛上,扯扯嘴角,“我驴,我驴成不成” “你本来就驴。”杨氏笑骂,“早该有个人管管你那臭脾气。要不然,我早晚要被你气死过去。” 谢安腿蹬了蹬,靴子底刮擦着地面,声音难听。 屋子安静,过了会,杨氏缓声道,“琬宜不是不讲理的姑娘,要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,她定是不会不给你机会的。” 闻言,谢安倏地偏头,唇角抿起。 杨氏冲他摆摆手,“我给你弄个台阶,你下不下” “”谢安手指在扶手上划了一圈,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,“下。” 谢安进门的时候,春东就发现了,三爷今天的心情,好像挺不错。 扫地的伙计跟他打招呼,他唇角微勾,还笑了一下。 春东心里也放轻松了不少。昨晚上是他值夜,但翠翘遣人找他,还放话说他不来就断绝关系,春东不敢不去,待了一夜后,今早上心里一直哆嗦着,怕谢安骂他。 不过看这样子,应该不会被训了。 他拨拨头发,下楼迎过去,笑眯眯,“哥,今天来的挺早啊。” 谢安往外头看了一眼,雨已经停了,太阳快到半空。他拿着马鞭子戳了春东一下,笑骂,“瞎晌午饭的点儿都要到了,早个屁。” 看谢安还有心思开玩笑,春东僵着的肩膀放下来,跟他勾肩搭背,随口扯着聊天,“别看早上下雨,生意可好,西街的钱掌柜输了付家老大二百两银子,他媳妇儿可泼辣,拿着钩子过来追着他打。” 谢安伸手揉揉眉心,歪头问,“见血了” “可不。”春东咂咂嘴,“差点把钱掌柜的耳朵拽下来,那叫的凄厉,周围人都吓得直哆嗦。我让底下人把他俩撵出去了,到外面去掐,听说钱夫人要和他和离。” 谢安没说话,春东指指外头,“看,钩子还在那儿呢,才走不久。” “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”谢安瞥他一眼,拧拧眉,“拉架弄的” 春东被问的愣一下,缓过神来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,细细深深一道划痕,巴掌那么长,凝了血痂。他咧咧嘴,“不是。” 谢安停住脚步,站在楼梯口看他一会,眼睛眯起,“又去珠翠楼了” “啊”春东尴尬笑笑,“哥你放心,我去的晚,没耽误生意。” 谢安没理他话茬,仔细端详了下,反倒笑了,“挠的挺狠啊,就因为你半个月没去看她” 春东点点头,“可狠了。泼辣着,像只野猫。” 谢安“嘶”一声,问他,“这么凶生气了就挠人,往死里挠” 春东模样颓靡,往裤腰下面瞅瞅,“还咬人呢,往那儿咬,疼得我命都去了半条。” 谢安顺他目光看下去,打了个哆嗦。真会挑地方。 这么一对比,他忽然觉得,家里那只倔兔子也挺好。生气了也只是闷不吭声,不挠人不咬人的,多乖啊。 一时无话,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,谢安忽的问了句,“咱这,哪家的卖的花好看”淡淡的语气,说的随意。 春东一怔,以为听错了,“哥,你买花干什么” 谢安说,“我种院子里,好看。” 春东“哦”了声,又问,“你以前不是说味道恶心吗,还招蜂子,怕蛰了鸡鹅的眼睛。” 谢安凉凉扫过去一眼,春东脖子一缩,闭了嘴。 晚些的时候,谢安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翻账本,越想越觉得他娘的主意好。姑娘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,他和她一起拾掇拾掇园子,好声好气些,总能把以前的坏印象消一点。 但是有一点他是不认同的,他怎么就欠人管教了 一时无话。 自小到大,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,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,便就只有沈青城。而无论其内里如何,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。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,斟酌着不会逾矩。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,尽显嚣张的男子,琬宜从未碰见过,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。即便只是共处一室,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,像只受惊的兔子。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,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。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,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。与此同时,谢安也正巧看过来,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,单眼皮,眼型狭长,眼尾微挑,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。鼻梁挺直,嘴唇微抿,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。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,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。 琬宜愣了下,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,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,小碎步跑向门口。杨氏正在叫她。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,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,“嘁”了一声,“跑那么快,怕爷吃了你”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,但没敢停留,急急推门而出。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,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。她领着琬宜过去,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,搭在旁边的架子上,笑道,“琬宜慢慢洗,姨母去给你做饭吃,今晚吃好的,你太瘦。裙子是姨母的,颜色不太鲜亮,你先凑合一晚,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。” “谢谢姨母。”热水冒着气儿,熏得屋子雾气朦胧。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,冲杨氏浅浅笑着,“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,素雅大方,琬宜喜欢。” ------------ 60.周旋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谢安手揉揉肩膀,“哭的我衣裳都湿透了, 自己脸像只花猫。”他舔一下唇, “我才想起来,这丫头脸都没洗就上去睡了, 邋遢样子。” 杨氏蹙眉,不放心,披件衣裳下地穿鞋,“我去看看。” 谢安拦住她, “早睡了,吃过饭了,现在可能正做梦呢。您甭惦记。” 杨氏叹口气, 又坐回炕沿,“我怕她想不开,万一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。”她停一下,眉拧的更紧,“琬宜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,这孩子心眼实” “嗯, ”谢安接一句茬,“想的还多。胆子又小,特别能哭。” 说完, 他自己又笑一下, “不过, 还挺乖的。” 杨氏睨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怎么想的” “什么怎么想的”谢安困了,眯眼打个哈欠,“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他勾勾唇,还有心思开玩笑,“大不了就举家逃呗,天下那么大,随便找个山头儿猫起来,神仙老子也寻不着。” 杨氏没理他这茬,沉默一会,说,“琬宜是个好姑娘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应一句,“我知道。”他又说,“要是她不好,我不会留她。” 杨氏看着他的眼睛,烛火晕黄下,黑亮温暖。谢安自己没有察觉,他说那句话的时候,语气有多舒缓温柔。她笑一下,拍拍身边被子,“你懂得就好。” 谢安没察觉杨氏话中深意,伸伸胳膊站起来,道一句,“娘,晚了,我回去睡了,您也早点。” 杨氏应一句,又唤他,“明天有空你去和琬宜说说话,安抚她一下,别让她太慌。” 谢安颔首,又往后挥挥手,推门出去。 第二天,琬宜难得赖床,睁开眼时,天光早就大亮。阿黄也醒了,头尾挨在一块,蜷成个团卧她身边。琬宜伸手触触额头,全是冷汗,手脚发软,她裹紧被子,一阵阵打冷颤。 杨氏正在外头喂鸡,咕咕叫着往地上洒玉米粒儿。鹅也扯嗓子嚎,嘶哑难听的声音,踱着方步走过她窗前。 一切都真实而生动,日光落在被子上,琬宜闭眼摸一把温暖,总算缓过来一点。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,动动僵硬的脖子,扶着炕下地。阿黄随她蹦下来,琬宜歪头,冲它笑一下,问,“饿不饿” 话出口,才觉得嗓子难受。昨个冷风吹太多了,她到底是受不住。 不多会儿,拾掇好自己,琬宜推门出去。院子里翠菊还开着,粉嫩花瓣,里头黄蕊鲜丽,淡淡香味扑鼻。 杨氏听见声响,急忙从屋里跑出来,到她跟前摸摸脸,声音温柔,“总算醒了,姨母留了粥,还温着,过来吃。” 琬宜顺从过去,想要帮忙,杨氏没让,只许她一旁坐着。今早上煎了小银鱼,尾巴都炸的金黄酥脆,阿黄在一旁动动鼻子,杨氏瞧见,拎一条扔地上,笑骂一句,“馋鬼。” 粥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,里头加了薏米和莲子,绵软糯烂,入口即化。杨氏坐她身边,看她小口慢咽,过一会儿,伸手爱怜摸摸她头发。 她说,“琬宜,你别担心,这里就是你的家,谁都不会不要你。” 琬宜手上一颤,偏头,对上杨氏温和的眼睛。 杨氏擦擦她眼角,哄劝,“谢安昨个和我说的对,你现在是琬宜,不是沈湘潆,过了这许久,衣着样貌都变了许多,谁认得出你。临安离京城远得很,府兵都归属于本县城,有谢安在,不会多事的。再说,就算是京城不嫌麻烦,遣了个大臣来,挨个地方搜寻,他手里就一张画像,寥寥几个墨点子,能查的出什么。” “姨母”琬宜抿抿唇,扑进她怀里,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 “什么客气的话都不用说。”杨氏拍拍她背后,笑言,“我原来收容你,是因为你娘亲是纪绣儿。我现在收容你,只因为你是琬宜。你在这好好呆着,安生过日子,便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。” 她怀抱温暖柔软,不像谢安般宽厚,但同样让人安心。琬宜合上眼,脸贴在杨氏颈侧,沉默环着她。 ------------ 61.转折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杨氏生性谨慎,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, 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, 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,便就瞒下了。对着谢安, 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,家境落魄了,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,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。谢安自然不疑有他。 琬宜犹疑了下, 还是问了句,“这是你自己买的吗” 话出口,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。果不其然, 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,偏头看她,“怎的,我就喝不了这茶了”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,有些委屈,“没有。”顿了顿, 她又道,“这茶很配你。”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,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。他态度柔和了点, 眼帘半垂, 语气淡淡, “爷想喝这个,还用得着自己去买,一个眼神,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。”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,不知道怎么接话,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,便就没作声。谢安眼神瞥过来,她叹了口气,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,柔声道,“你慢些喝。” 袖子偏长,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,触感轻柔,酥麻一片。他指尖捻捻眉峰,忽的笑了,暗暗嘲她一句,“丫头片子,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,口不对心。” 琬宜学乖了,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,唇角微抿,只浅浅笑了下。似是回应,又带些羞涩,女儿家娇态毕现,婉柔好看。谢安噤了声,看她的模样,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。 他起身,留一句“屁的名茶,不如一碗烧刀子”,便就风火地走了。背影急匆匆的,似是又带上了火儿。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,无奈呼出了口气。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,不好相处,实在是谦虚了。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。 日升月落,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。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,杨氏问起,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,不必她费心。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。 偶尔碰面,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,琬宜垂眸不言,安静避开。有时候,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,没什么好声好气,多半嘲讽。 “你连这个都不会弄那也能弄糟” “学了这么久,蛋还是煎的那么糊,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。” “熬粥别加那么多水,炒菜别放那么多盐,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” 对他的话,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,也不理论,纯粹让着他。 只有一次,谢安回家的早,许是心情不好,指示着她去沏茶,弄好了,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。 “不是太浓就是太淡,不是太黄就是太绿,不是太烫就是太凉,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” 琬宜蹙蹙眉,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,顶着他的怒目而视,换了碗绿豆汤上来。 谢安眯眼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” 她面色沉静,语调轻柔,“给你败败火。” 他沉默须臾,最后却是笑了。琬宜没与他多待,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,走出门口时,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,轻松随意的语气,“小丫头片子”她并没在意。 日子平淡过着,无波无澜,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。 到了月中,天边月亮快满成个圆。 西北落日壮阔,临安算是繁华的县城,但是城外相连的还是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。天色.欲暗,云翻卷着在天边滚动,残阳血红,远远望去,隐约瞧得见高耸的城门。 琬宜站在窗边,倚着墙看着远处,长发散下了一半,轻柔的垂在腰间。她想,早就读过那句诗,“千嶂里,长烟落日孤城闭”,今日总算见到了。 杨氏点了根蜡,端着一盏盏燃上屋里的灯。没一会,便就大亮。 琬宜走过去坐她身边,两人对着烛火做针线。杨氏纳鞋底,她不会,就帮着补衣裳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天全都暗下来了,外面风雨欲来,吹得门都作响。 杨氏看起来不太高兴,把鞋底放在一边,擦擦手,塞个江米条到琬宜嘴里,念念叨叨,“这小子太不像话,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,半点不知听我的话。眼里还有没有我,有没有这个家。” 米条酥脆,有桂花香,甜蜜好吃。琬宜噙着笑,牵住杨氏的手,柔声安慰,“姨母别急,哥哥定是有分寸的。说不准一会便就回来了。” 杨氏揉揉她的手,也笑起来,“不回来也好,我还懒得瞧见他。” 话虽这样说着,她却还是起身,“我去把剩下的菜热一热。外面看起来像要下雨,琬宜乖乖在屋子里呆着,可不许出去,风大,你受不住的。” 琬宜颔首,眼眸弯起,“姨母去吧,看您荷包有些旧了,我正闲着,给您缝个。” 杨氏也不拒绝,只转身叮咛了句,“别太多繁复花式,不要鲜亮颜色,姨母爱素净的。” “哎。”琬宜扬声答应,“知晓了。”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,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。琬宜心中轻快,拿了钳子去挑了挑灯花,然后便就在桌边安稳坐下,细心选着颜色。 杨氏朴素,却也不是守财奴,她手里攒着的布头有许多,各种色彩,眼花缭乱。琬宜挑挑拣拣,最终拾起方绀青色,她想着,这料子偏蓝色,待会用白线在底边绣上点浪纹,定会好看。 一边把线穿上针眼,琬宜还在心里念着,谢安不在,日子真是轻快许多。他实在是有些欺负人,和他待着,哪怕不说话,也有些难受。 可人最经不起念叨。她心里话音刚落,外面便就传来马蹄声,踏砂走石一样,然后是勒紧缰绳时马儿的嘶鸣。风声渐大,隐约间能听见谢安拍了拍马身,拴了绳子后提剑往屋里走。 琬宜叹气,想装作没听见。但转念一想,她若是不出去,谢安待会不定又要讽她些什么。 多半是斜睨着她,不冷不热,“还说是读过书的姑娘,半点不知礼貌,耳朵又不聋,有人回来了都不知吱一声说说话” 她想,还是出去一下吧。 杨氏正在厨房,想必是走不开,并没有出去迎他,只是叫了声,“谢安回来了” 他顿了会,才应,“嗯。” 琬宜把布放下,起身往外走。她觉得谢安好像有些奇怪,说话音调有些慢,微带些哑,和早上时候不太相同。细微的差别而已,琬宜并没在意,只当他或是路上奔忙,口渴了。 外面果真下起了小雨,风吹得院门外的枯树枝摇摇晃晃。雨势不大,可斜雨扑在脸上,到底有些凉,琬宜穿的薄,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哆嗦,想缩回去。 但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水珠,便就听见谢安哼了口气,淡淡的鼻音,似笑非笑。 琬宜知道,他定是瞧见她了。再看过去,果真对上他瞥过来的眼神。淋了一路的雨,衣裳早就半湿,剑穗也往下滴着水,可他脊背挺拔,却不显狼狈。 谢安走的慢,只到院中而已,眼睛盯着她瞧。琬宜心中暗怪自己多事,还不如不出来,省的惹了这麻烦。但是事已至此,也躲不过了,她咬咬牙,提起旁边放着的伞,过去他身边。 短短的路,她半拢着臂,走的有些艰难。奇怪的是,看见她动作,谢安反倒定在了那里,叉着一条腿斜站着,任风雨扑了他满脸。高大身形,被暗色笼罩,隐隐有些匪气。 琬宜咬咬唇,抑制住立时要返身的念头,碎步过去,然后小心翼翼把伞凑在他头顶,轻轻叹气,“走吧,进屋子,别惹了风寒。” “唔。”谢安沉默一瞬,然后应了声。 琬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奇怪了,扑面而来的酒气,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重。再抬头,看见他眼角的红晕似是更重了些,反衬着偏白的皮肤,更为显眼。 她嘴唇动动,想问句为什么喝酒,姨母不是说不让的吗,但转瞬就被压下。琬宜想,还是少些交流的好,他酒醉,省的触了霉头,平白无故再被骂一顿。 姑娘个子小,只到他肩头,顶着风吃力撑伞,摇摇欲坠。谢安斜她一眼,见她踮着脚尖,尖翘下巴绷得紧紧,哼笑一声,难得发了善心。 他目视前方,说了句,“矮子。”然后便接过她手中的伞,轻松举着。 琬宜松了口气。 没再走几步路,便就到了东偏房,谢安推门进去,琬宜不想进,留在外面。她依靠着墙边,尽力不让雨淋到,抱着肩膀缩成一团。 屋子摆设简单,不脏乱,却也没多整洁。没有熏过的香气,却也有别的味道,说不好,和他身上的味儿差不多。微有些浓烈,但并不难闻。 谢安进屋后好像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,他把伞随意扔在一边,然后便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。舒展了下肩膀,又想去解里面的扣子。做到一半,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,倏地偏头看向门口。 琬宜早就背过去了,裙摆沾了水,发尾摇摇晃晃垂在臀部往上的位置。左手环住右臂,指甲干净圆润,身子有些发颤。 他按了按额角,有些头痛,“啧”了一声,问她,“哎,你干什么呢啊。” 迎风招展的时候,腰带擦过裙摆,谢安眯一下眼,刚才憋闷的心情恍然舒缓许多。 花已经搬到院里去了,挨着鸡舍,摆了三四排。都是鲜艳艳的颜色,牡丹,月季,翠菊,刚洒过水,阳光流转在花瓣上,闪的谢安眼睛发花。 他抬手挡住一半眼帘,听着身后的哗哗水声,目光在一朵朵花上瞟过,视线飘忽,明显心思不在上面。 阿黄吃饱喝足蹭过来,不客气地选盆牡丹下面懒散躺着。谢安歪头瞧见,哼笑一声,脚尖过去踩踩它尾巴,“老子累死累活,你倒好命,整天悠闲着” ------------ 62.书信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她回头, “不是说要进城买东西。” “你走着去”谢安小指勾了勾额角, 被气笑,指了指旁边的黑马,“我骑马, 慢悠悠晃在你身边,走小半个时辰”顿一下,他又接, “你说像不像押犯人。” 想一下那画面, 琬宜也弯弯眼。她身子面过来,又道,“那怎么办呢要么你牵着马, 咱们一起走过去。” 谢安又乐一下,“去西天取经” 这人总是能寻住话头堵她, 琬宜脚尖踢走前面的小石子,无奈, “那要不你先走, 我自己去” 谢安不再等她说完, 解开绳子拉着黑马往她那边走两步,“废话那么多,我载着你不就成了。” 话落, 他拍拍马背, 过去扯了下琬宜的袖子, “上马来。” 旁边黑马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,歪头正喷在琬宜脖子里,她心一惊,差点跳起来。 “别了。”琬宜慌忙往后退一步,摆摆手,“我识得路的,你先去吧,我自己慢慢走就成了。我带了银子,买那些东西应该够了,离天黑还久,我自己搬得回来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胳膊肘拄在马背上,偏头看她,“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占你便宜” 琬宜还没开口,他又道,“爷是正经爷们儿,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。” 琬宜似是羞了,缓缓垂下头,露出段纤白脖颈,耳垂莹润。看这景象,谢安喉头忽的一紧,别开眼,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句,“爷就只占自个儿媳妇便宜。” 听他说完,琬宜更局促,耳后肌肤渐渐染红。她抬头,紧张摸一下鬓边碎发,“不是那意思。” “那怎的”谢安撇下嘴,“怕别人说闲话我在城门口放你下来,不就得了。这路上根本没几个人,你头低一下,马骑的飞快,能有什么事。” 琬宜脸颊嫣红一片,她手指搅在一起,半晌开口,嗫嚅着,“我害怕。” 停一下,她又说,“我怕马,小时候和哥哥骑马,他把我摔进河里了,还被鱼咬了一口,疼了半个月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看着琬宜把手腕伸过来放他眼皮底下,月牙形,一个粉红的疤。 他没忍住,拳抵着唇笑出声。黑马在旁边变得躁动,蹄子摩擦地面,谢安安抚几下,偏头问琬宜,“那你怎么不早说” 她把袖子撂下,唇抿起来,“还不是怕你损我。” 谢安手指勾着眉骨,听琬宜拿腔作调学他说话,“女人,真是麻烦。” 她总是矜持温婉的,像现在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,少见。谢安眉挑一下,看她复又变的垂头丧气的模样,实在憋不下去。长臂搂着黑马的脖子,脸贴在它的鬓毛上,笑的肩膀抖动。 黑马侧脸过来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琬宜,她抖一下,摸摸脸颊,“谢安” 谢安“嗯”了声,转头过去,眼睛黑的发亮。琬宜咬着唇,“你到底笑够了没有。” 谢安正色,“没有。”他歪歪头,说,“你怎么这么丢人,骑个马摔进河里被鱼咬。”琬宜抬头瞪他,谢安继续道,“这事儿够爷笑一个月。” “我懒得和你说话。”琬宜被他气的胸前一鼓一鼓,摔一下袖子,转身,“我不用你了,我自己去。”她回头,“衣裳我也不做了,你穿着旧衣裳过年节吧。” “得了,别闹了。”谢安忍住要勾起的嘴角,伸手拽着她后衣领扯回来,稍严肃了些,“今天天气不好,早点去我早点送你回来,别让娘惦记。” 琬宜动两下胳膊,也不再挣扎,只神情稍显沮丧,她说,“可是我真的怕。” “怕个屁。”谢安不再啰嗦,掐着她腰将人扔到马上,自己动作利索,随即翻身坐她身后。 马背太高,让人心底发虚。琬宜脊背僵直,手哆嗦着去摸缰绳,被谢安拍着手背打下。 身后男人声音似笑非笑,“你掌着缰绳那咱还真得再摔一回。折个跟头翻草堆里去,这回没鱼咬你了,你去啃蚂蚱,好不好” 琬宜声音带着细碎哭音,“谢安,我说真的,要不你放我下来吧” 谢安声音轻飘飘从后头传来,“闭嘴。” 下一瞬,他抽了马屁股一下,黑马跑起来,不一会就已经很快速度。风迎面吹来,发丝胡乱飞舞。琬宜紧闭着眼,手扯着马发鬓毛不放,谢安哼笑一声,凑她耳边去,“放手。” 她听不清,颤抖着问,“什么” “我说让你放手。”谢安大些声音,恨铁不成钢地骂她,“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哥能摔着你了。你把马毛都揪秃了,它不尥蹶子,惯着你” 琬宜听进去了,手指慢慢松开。可没多会儿,马踏上个石块,颠簸一下,她被吓到,手在空中挥舞几下,再次抓着鬓毛,力道更重。 谢安叹口气,右肩膀往前搡她一下,“松手,抓着我胳膊。” “啊”琬宜吸了下鼻子,手缓缓移过去,动作僵硬。谢安松开一只手,按着她肩膀往后撞在自己怀里,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骂,“你怎么这么怂” “不是”琬宜后背贴着他前胸,灼人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里。她本想挣开,可眼皮半掀瞧见飞速倒退的景色,又放弃,她说,“我不特别怂的,我就是怕马” 谢安笑,“那不还是,怂包蛋。” 琬宜哼哼两声,闭嘴不理。 谢安体格结实,衣裳底下肌肉贲张,坚硬的像堵墙。琬宜刚开始时觉得别扭难受,慢慢的,又安心下来。鼻端是他特有的气味,伴随清浅呼吸。 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,琬宜深吸一口气,绷着的肩膀渐渐松下来。 土路不干净,马蹄踏过之处,尘土飞扬。等过一会,谢安眯着眼,垂眸问她,“还怕不怕” 琬宜顿了顿,缓缓摇头,“好多了。” 他轻笑,喝了声“驾”,而后没再言语。 不知过多久,城门近在眼前。破碎风声中,琬宜好似听见身后人轻缓道了句,“这就对了,有爷在,怕什么。” 那日回来后,琬宜便就安心在家中做活儿。她绣工好,针脚细密,做工精致,比成衣店里卖的好太多。 白日的时候,她就在杨氏的屋子里,两人坐在炕头,捧着个针线笸箩,一做就是一天。晚上光线暗,琬宜眼睛难受,便就歇着,靠着炕头逗猫。 衣裳快做完,只剩一只袖子的时候,没了布。 一只袖子用不了多少布,可琬宜和杨氏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,愣是没瞧着能用的。晚上谢安回来,杨氏跟他说,“明日早上,再和琬宜去买匹黑布。” 他正烫了杯酒自己啜,靠着椅背用脚尖让阿黄围他转圈儿。闻言,谢安应了声,视线随意瞟在琬宜身上,她叠衣裳,专注着没注意到。 谢安轻咳一声,问她,“骑马呗” 琬宜偏头,穿鞋下地,把一摞衣裳摆进柜里,侧过脸,轻柔答了句好。 饮尽最后一口,谢安把杯子撂在一边,目光追随地上她的影子转了圈,忽的笑了声。 杨氏用牙齿咬断线,问他,“笑什么呢” 谢安“啊”了声,摇摇头,“不知道。就是有点想笑。” 次日一早,两人起身去城里。像那天一样,谢安把她放到城门口,琬宜走进去,他把马拴在相熟的人家院里,陪她去买布。 两人肩并着肩,中间隔半步距离。太阳好,光线热烈,琬宜伸手挡住额,看向谢安,“都秋日了,怎么反倒热了。” 他拧眉望了望天,碧蓝一片,没一朵云彩,日光火辣辣。 旁边是个杂货店,谢安拉住琬宜袖子让她停下,指了指门口,“你在这等着,我去买个扇子给你。” 他动作快,琬宜还没来得及阻拦,谢安已经进去。她手在脸颊旁边扇两下,跟着站在门口房檐底下,安静等待。 街上算是热闹,卖糖馓子的吆喝着,走街串巷。不远处街角,一群小孩子在蹦格子,羊角辫朝天,叽叽喳喳,气氛欢快。 西边走过来一个挑担子卖柿子饼的,橘红色上面一层淡淡白霜,琬宜视线跟着他走过,眼瞧着那人转了个弯。她眨下眼,本想转回头,却意外发现街对面站着两个男人。 个子不高,衣着不整,眼神流里流气。他们凑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,偶尔往这边瞟一眼,不知是在看谁。琬宜眉头蹙一下,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毛。 谢安从屋里走出来,拿一把折扇塞她手里。琬宜舔一下唇,想跟他说一下刚才那两个人男人的奇怪,可再转头,对面只有酒旗迎风招展,空无一人。 谢安歪头,“怎么了” 琬宜轻呼一口气,以为自己多心。 她四处张望一下,指着东头一家布店,“去那里怎样”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闻言,纪四再也忍不住,跪爬去他脚前,拼命叩头,“三爷,三爷,小的错了,再也不敢了。以后只要您说话,小的绝对不敢不听,您要是不想再看见小的,咱们立刻就滚,滚出临安,再不敢污了您的眼” “嗯。”谢安听他说完,淡淡点了点头。过一会,他又问,“那一百两银子,你还是不还” “还小的倾家荡产也会还。”纪三也爬过来,满手泥污,脸上泪痕交错纵横,“小的马上就卖了家里的田和祖产,二百两也会还。求您了,三爷,饶我们这一次吧” “这么诚恳啊可是,”谢安扯一下嘴角,眼睛眯起来,“爷不想要了。” 几个字,如晴天霹雳,话落后,纪家兄弟的脑子里都是懵的。他们睁大双眼,却找不准焦点,听着谢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词,瘫在地上,手脚软的爬不起来。 他说,“动过老子东西的人,最后都死在乱葬岗。动了老子的人,你猜你会怎么样” ------------ 63.那边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沈禄之,从二品官职,皇亲贵胄,袭父爵,手握重权。 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城,那男子斯文俊雅,进退有礼,眼中总是含笑,连主母都说,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。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,她生来娇贵, 姐妹和睦,主母良善,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。生她的姨娘去的早,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。琬宜性格柔和, 温言爱笑, 父亲对她好, 不偏心,在郡王府中,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。 那时候,琬宜每日无忧无虑, 弹琴看花, 读书习字。她以为, 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,看得到的荣华富贵,虽平淡,但无恼人的波澜。 她没什么好本事,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。姐姐们说,“阿潆太柔了,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,要学着厉害点儿。”琬宜听在耳中,只是笑。抿唇弯眼,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。 笑谈而已,可谁想到,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。平地波起,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。 而毁了这一切的,是那个被夸赞“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”的城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,和他的父亲,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。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,圣上龙颜大怒,不等父亲辩解,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。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,轻飘飘几句话,世间再无广郡王府。 就只剩下她,因为外出上香,侥幸逃过一劫。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,手脚一片冰凉。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,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,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那场景,无论何时想起来,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。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,在她眼前轰然倒塌。 泪模糊了双眼,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,琬宜才缓过神,仓皇逃脱。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,过何种生活,又不敢抛头露面,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,风餐露宿,心惊胆战。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,她心中惦念,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,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,父亲蒙冤,被亲近之人捅刀子,她愤恨悲伤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,最开始时,每天都是煎熬。 后来,侍女路中病死,就只剩下她。而走投无路后,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。 无头苍蝇般的,两月后,她走到了玉门关。看着沙洲苍凉,大漠孤烟,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,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。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,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,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。 小时候,闲来无事时,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,说她在故乡临安时,曾有个闺中密友,从小长在一起,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。她随广郡王离开时,二人均是泪洒长亭。 那女子姓杨,后来通信,知她嫁了人,夫家姓谢。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,眼里的泪光,她说,“要是有一天,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,便就好了。” 随口一说而已,谁人都知,这可能微乎其微。而这一天,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。只是并不风光,是来投奔。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能不能抓住,琬宜不知道。 若是抓不住,她该去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 琬宜想,试一试吧,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。 谢家杨氏,这户人家并不难找,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。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,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,温和善良,读书不多,但懂事有礼,勤劳操持不说苦。做的一手好菜,能挑水打柴,也会缝针绣花。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,是个纯朴的妇人,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,但也不会难看,邻里和谐,与人为善。但是一路打听过来,却大相径庭。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,“投亲的投谢家的亲” 琬宜不明所以,福身颔首,“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。” 那人“唔”了一声,摆摆手,“劝你别去了,八成要被赶出来,啧,谢家小子,可混着。” 琬宜心惊,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,那人又端详她一会,再问,“你真是来投亲的” “”她手指搓了搓袖子,唇微张,本欲再打探一下。可下一瞬,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,踢踏而过,她还没来得及蒙眼,就吃了一嘴的尘土。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,面色冷峻,眼尾轻挑,目不斜视。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,手背青筋明显,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,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。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,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,三人面无表情奔过,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。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,她惊呼一声,仓皇后退一步,堪堪站稳。恍惚间,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,逆光辨不清神情,但看得出容貌上成。 马蹄声声间,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,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。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,躲到了街边的店里,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。 琬宜咳着,听那人边扇边骂,“谢安,真他娘的混。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,要是官府抓了他,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,娘的,混不吝。” 晕晕乎乎的,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,“依律令,闹市纵马,监.禁十天,罚白银二两。”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,嗤的一下笑出声,“姑娘,外地人” 琬宜懵懂抬头,那人眯眯眼,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,黑马屁股肥硕,拐了个弯,三人消失不见。他说,“就那祖宗,整个临安,谁敢惹不要命的人,疯子都惧。” 有人附和着,三言两语后,人群叹息着轰散。琬宜擦了擦脸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她想,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,还是避开他些吧。是叫谢安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,拿着面帕子,边擦脸边跟她比划,“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,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,好找的很。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,不过树死了,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。” 话了,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姑娘,机灵着点,要是人家赶你,你可早点走。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,脾气冲的一点就着,犯起混来,他娘都没办法。”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,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。道了谢后,摸索着去寻。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,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,难不成真是个疯子 叹了口气,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,反正不管怎样,都要去试试的。 出城后,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,洗了洗脸,露出清丽的眉眼来。头发乱糟糟的,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,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,绾了个精巧的发髻。 黄土小路,一眼望不到头,旁边树木稀少,偶尔一朵野花。琬宜垂着眸,斟酌着待会的用词,小碎步地往前走。虽然家境落败,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,深入骨子,怎么都是改不掉的。琬宜想,她剩下的,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。 而内里的灵魂,行将枯萎,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。姨娘临走前与她说,“世事艰难,好歹活着。最好活的高兴些,不为别人,为自己。”这句话,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。 那人没骗她,谢家果真好找,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。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,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,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,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。 琬宜站在院门口,紧张局促,一时不敢进去。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,屏着呼吸,挨着大门往里面瞧。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,并不大,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,和旁边的人试探着,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。那人拒绝,她便又是叹气。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,终于弄明白,里面的是在退亲。 给谁退亲呢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 虽然谢安态度并不客气,但琬宜还是觉得轻松了不少。她个子并不高,而谢安又是典型的北方人高大身形,肩宽体阔,站她面前的时候,挡住了多半的阳光,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。 一时无话。 自小到大,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,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,便就只有沈青城。而无论其内里如何,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。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,斟酌着不会逾矩。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,尽显嚣张的男子,琬宜从未碰见过,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。即便只是共处一室,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,像只受惊的兔子。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,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。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,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。与此同时,谢安也正巧看过来,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,单眼皮,眼型狭长,眼尾微挑,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。鼻梁挺直,嘴唇微抿,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。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,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。 琬宜愣了下,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,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,小碎步跑向门口。杨氏正在叫她。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,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,“嘁”了一声,“跑那么快,怕爷吃了你”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,但没敢停留,急急推门而出。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,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。她领着琬宜过去,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,搭在旁边的架子上,笑道,“琬宜慢慢洗,姨母去给你做饭吃,今晚吃好的,你太瘦。裙子是姨母的,颜色不太鲜亮,你先凑合一晚,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。” “谢谢姨母。”热水冒着气儿,熏得屋子雾气朦胧。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,冲杨氏浅浅笑着,“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,素雅大方,琬宜喜欢。” 杨氏更高兴,过去掐掐她的耳朵尖,“琬宜真贴心。” 她没有立时就走,怕琬宜自己弄不来,陪着她更衣入水后,又指了各个瓶瓶罐罐的用处,才转身。琬宜下巴抵在水面,湿发散开,犹豫了下,还是出声唤住了杨氏。 “姨母,”她蹙蹙眉头,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安,“哥哥回来了。” “谢安”杨氏走过去,摸摸琬宜被水浸的愈发粉嫩的脸颊,有些担忧,“你们见面了他欺负你了吗。” 琬宜摇摇头,嘴唇一不小心埋到水下,随着说话吐了两个泡泡,“但是他好像不太高兴。” 杨氏被她难得的娇俏逗得笑了下,安慰地抚弄她的长发,“他就那样,整日里酸着张脸,好像谁都欠他的钱。不过你别怕,谢安本性不坏的,也听我的话。姨母护着你呢。” 琬宜弯眼,乖巧点头,“姨母安心,我肯定和哥哥好好相处。” 杨氏有两个儿子,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性子,身边冷冷清清了好多年,现在看着柔顺懂事的琬宜,打心眼儿里喜欢。两人又说了些旁的,杨氏嘱咐了几句,这才离开。 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,不用再提心吊胆,刚刚吃饱饭,现在还有热水澡。琬宜掬了捧水淋在头顶,任温水顺着鼻尖淌下,心里安然满足。 她想,到底还是幸运多一点的。 . 厨房里,杨氏正舀了勺汤试咸淡。谢安本不愿动弹,可被杨氏拉着,不得不过来帮着烧火。 他年轻体热,脱了外衣,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,上面被火烤的蒙了层细汗。拾起根柴火棒子,在膝上一劈,轻松断成了两截,再随意扔进火堆里。 杨氏瞥他一眼,勺子敲了敲锅边,“你怎么每天都苦大仇深的,能不能笑一笑。” 谢安“唔”了一声,嘴角扯扯,皮笑肉不笑,“我笑的好看吗” “你真是糟践了这张脸。”杨氏斜他一眼,把葱花撒进锅里,“怪不得人家张家姑娘要跟你退亲,哪家姑娘愿意嫁个板砖脸。天天阴阳怪气的,烦死个人。” 谢安没在意杨氏损他,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前半截,“张家来跟咱们退亲了” 杨氏皱眉,“嗯”了声,把锅盖扣上,奇怪看他,“你怎么突然又高兴了” 谢安手摸摸鼻子,把笑敛回去,淡淡道,“还行吧。” 杨氏哼了声,不再理他。 今天吃小炖肉,加足了料,醇香的味道从坛子盖儿的小孔那里飘出来,勾的人眼馋。谢安把柴火弄得足够,手在衣摆上拍了拍,拿了筷子想去挑一块。肉质酥烂,他力道没控制好,戳碎了块,再去拣另一块的时候,被杨氏拍了下手背,“干什么呢你” ------------ 64.子夜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琬宜躲着他, 总是缩在屋子里,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一面。他也不敢再折腾, 每天规规矩矩的, 按饭点出门回家,连劈柴的声音都不再放肆。 放不下面子去和琬宜讲和, 又受不了琬宜现在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,谢安每天心里都在憋着一股气。 小九门里,伙计的日子更加痛苦了。 其实,第二天的时候,谢安就已经偷偷又把窝放回树上了。琬宜也瞧见了, 但是她没让阿黄去住。她自己拿个不用的篮子,擦洗干净,往里垫上旧衣服和废棉絮,放在屋子里,算作野猫的新家。 杨氏没反对,也因为她有了个伴儿而高兴。阿黄每天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,有人给喂水喂饭,琬宜还会给它洗澡和温柔地抓痒, 它也高兴。 整个家里,就谢安窝火儿。但是他还不能再发脾气, 憋的心疼肺也疼。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, 慢慢的, 杨氏也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别扭。 一日风雨交加,谢安出门比以往晚半刻钟,杨氏翻箱倒柜给他找蓑衣。找着找着,突然回头问他一句,“你是不是招惹琬宜了” 谢安本斜靠在椅子里把玩剑穗,听见这话,手指动作一顿。他手指勾勾额角,垂着眸没说话。 看他那副蔫了的葱叶子似的样子,杨氏无端想笑。她扯了蓑衣在手里,坐他相邻的凳子上,戳戳他手臂,“你倒跟我说说,你怎么欺负她了。” 谢安烦躁揉揉头发,右腿抬到左膝上,“我早没欺负她了。” 他侧脸看向杨氏,“这次是她欺负我。” “你少唬我。”杨氏沉了脸,狠狠搡他一下,“琬宜性子乖顺,从来都是轻言慢语的,怎么可能欺负你。你长那么高,推她一下她半月都得疼” 谢安没等她说完,哼哼一声,“我又没说她打我。” 杨氏正色看他,“谢安,你和我说实话,你到底对琬宜做什么了” 谢安舌舔舔腮,半晌才温吞道,“我把那只蠢猫的窝给端了。” 杨氏瞪眼,“你有病好端端的,拆人家窝做什么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“我不是又给它弄回去了吗。” 杨氏懒得理他那副样子,又问,“肯定不止这一件,你继续说,别瞎扯。” “然后,我也没干什么啊。”谢安把腿放下,胳膊拄在膝上,手抱着头,“您也知道我脾气不好,看她哪里不对心了,就好出口说两句。虽然有时候,略微过分。” 杨氏冷笑,“略微” 谢安顿了顿,捏捏眉心,“我以后改,改还不成嘛。” “你活该,自讨苦吃,怨不得旁人。”杨氏倒杯茶润喉,斜睨他,“那你现在想怎样” “我还能怎样。她倔的像头驴,理都不理我,我总不能趴她炕头,腆个脸哈巴狗儿似的道歉吧您看看,我这些日子,不都挺好的吗,她呢,眼角都不愿意给我一个,嘁” 杨氏手往桌子上一拍,“你再给我嘁一个” 谢安没了声。杨氏盯着他看,又道,“你说谁像驴” 谢安脑子里乱作一团,背重重往椅背上一靠,胳膊搭在眼睛上,扯扯嘴角,“我驴,我驴成不成” “你本来就驴。”杨氏笑骂,“早该有个人管管你那臭脾气。要不然,我早晚要被你气死过去。” 谢安腿蹬了蹬,靴子底刮擦着地面,声音难听。 屋子安静,过了会,杨氏缓声道,“琬宜不是不讲理的姑娘,要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,她定是不会不给你机会的。” 闻言,谢安倏地偏头,唇角抿起。 杨氏冲他摆摆手,“我给你弄个台阶,你下不下” “”谢安手指在扶手上划了一圈,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,“下。” 谢安进门的时候,春东就发现了,三爷今天的心情,好像挺不错。 扫地的伙计跟他打招呼,他唇角微勾,还笑了一下。 春东心里也放轻松了不少。昨晚上是他值夜,但翠翘遣人找他,还放话说他不来就断绝关系,春东不敢不去,待了一夜后,今早上心里一直哆嗦着,怕谢安骂他。 不过看这样子,应该不会被训了。 他拨拨头发,下楼迎过去,笑眯眯,“哥,今天来的挺早啊。” 谢安往外头看了一眼,雨已经停了,太阳快到半空。他拿着马鞭子戳了春东一下,笑骂,“瞎晌午饭的点儿都要到了,早个屁。” 看谢安还有心思开玩笑,春东僵着的肩膀放下来,跟他勾肩搭背,随口扯着聊天,“别看早上下雨,生意可好,西街的钱掌柜输了付家老大二百两银子,他媳妇儿可泼辣,拿着钩子过来追着他打。” 谢安伸手揉揉眉心,歪头问,“见血了” “可不。”春东咂咂嘴,“差点把钱掌柜的耳朵拽下来,那叫的凄厉,周围人都吓得直哆嗦。我让底下人把他俩撵出去了,到外面去掐,听说钱夫人要和他和离。” 谢安没说话,春东指指外头,“看,钩子还在那儿呢,才走不久。” “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”谢安瞥他一眼,拧拧眉,“拉架弄的” 春东被问的愣一下,缓过神来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,细细深深一道划痕,巴掌那么长,凝了血痂。他咧咧嘴,“不是。” 谢安停住脚步,站在楼梯口看他一会,眼睛眯起,“又去珠翠楼了” “啊”春东尴尬笑笑,“哥你放心,我去的晚,没耽误生意。” 谢安没理他话茬,仔细端详了下,反倒笑了,“挠的挺狠啊,就因为你半个月没去看她” 春东点点头,“可狠了。泼辣着,像只野猫。” 谢安“嘶”一声,问他,“这么凶生气了就挠人,往死里挠” 春东模样颓靡,往裤腰下面瞅瞅,“还咬人呢,往那儿咬,疼得我命都去了半条。” 谢安顺他目光看下去,打了个哆嗦。真会挑地方。 这么一对比,他忽然觉得,家里那只倔兔子也挺好。生气了也只是闷不吭声,不挠人不咬人的,多乖啊。 一时无话,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,谢安忽的问了句,“咱这,哪家的卖的花好看”淡淡的语气,说的随意。 春东一怔,以为听错了,“哥,你买花干什么” 谢安说,“我种院子里,好看。” 春东“哦”了声,又问,“你以前不是说味道恶心吗,还招蜂子,怕蛰了鸡鹅的眼睛。” 谢安凉凉扫过去一眼,春东脖子一缩,闭了嘴。 晚些的时候,谢安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翻账本,越想越觉得他娘的主意好。姑娘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,他和她一起拾掇拾掇园子,好声好气些,总能把以前的坏印象消一点。 但是有一点他是不认同的,他怎么就欠人管教了 临安城虽不大,但是五脏俱全。里头赌坊大大小小不少,小九门是其中最具规模的一家。丑时过半打烊,辰时过半营业,一日算下来,经手的银子数额过千两。 谢安十岁不到就混迹于此,最初时干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儿,后来个子长起来了,也能撑得住凶煞的气势了,就被提拔做了打手。再过几年,他脑子活络,笼络住了一帮老主顾,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,成了副管事。两年前,管事得急病死了,顺理成章的,谢安就成了小九门的一把手。 可以说,除了从未在人前露过脸的幕后老板,谢安在这一条街,就是头儿。 干这种生意的,手里难免沾染过一些污秽事,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,自小到大,名声从来都不好。最初时是迫于生计,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,后来日子好过了,杨氏也劝过他早日脱身,谢安却不肯了。 人都说这地方危险,可也没人否认它来钱的快。在这样的名利场混久了,再要离开,想要过那道心里的坎儿就难了。谢安性子执拗,又野惯了,杨氏再怎么劝,他都没往心里去过。 谢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,日子过的是自己的,他管那么多做什么。 那些来小九门的人,赢钱的管他叫财神爷,输的倾家荡产的就视他做瘟神,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。对于此,谢安从未在意,他每日招摇在街上晃,恨他的人那么多,没见过一个敢真站出来与他对面理论的。他眼睛一眯,便就没了人敢顶着他的火儿往上凑。 ------------ 65.战争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,人丁稀少,山脉绵延,风像刀子一样, 半点不知温柔,只顾刮得人脸颊生疼。她还穿着两个半月前的衣裳, 脏了没洗过, 破了没补过, 脸上脏的看不出本色, 只剩双眸子还算出彩。有些黯淡的颓色, 因为寒冷, 里头聚着水儿。 五官娟秀,气质柔和淡雅。狼狈,但也是个美人儿。 两个半月前, 琬宜还是广郡王府的五姑娘, 虽然庶出,却也是金枝玉叶。她原本也有个好听的名字,叫湘潆, 沈湘潆。 她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沈禄之,从二品官职, 皇亲贵胄, 袭父爵, 手握重权。 她幼时便就被许给昭郡王庶子江青城, 那男子斯文俊雅,进退有礼,眼中总是含笑,连主母都说,江青城以后定为人中龙凤。 琬宜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中带福,她生来娇贵,姐妹和睦,主母良善,许配的夫君想必也会对她不错。生她的姨娘去的早,可留给她一个疼她的哥哥。琬宜性格柔和,温言爱笑,父亲对她好,不偏心,在郡王府中,她从未曾受过别家高门大院那样的欺侮。 那时候,琬宜每日无忧无虑,弹琴看花,读书习字。她以为,下半辈子也会一直这样,看得到的荣华富贵,虽平淡,但无恼人的波澜。 她没什么好本事,也少了颗七巧玲珑心。姐姐们说,“阿潆太柔了,以后怕是会被夫家欺负,要学着厉害点儿。”琬宜听在耳中,只是笑。抿唇弯眼,纯净的像是青瓷盆里养着的栀子花。 笑谈而已,可谁想到,变故真的来的那样快。平地波起,顷刻间便就毁了一切。 而毁了这一切的,是那个被夸赞“以后定会为人中龙凤”的江青城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,和他的父亲,那个被广郡王视为手足的兄弟。 三十三条莫须有的罪状,圣上龙颜大怒,不等父亲辩解,就判了她广郡王府全家一百三十二口满门抄斩。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,轻飘飘几句话,世间再无广郡王府。 就只剩下她,因为外出上香,侥幸逃过一劫。 那时琬宜眼前晕眩,手脚一片冰凉。她眼睁睁看着官兵拥堵在她家门口,姐妹亲人哭着被推搡捆绑,镀金的匾额摔落在地上那场景,无论何时想起来,琬宜都觉得痛彻心扉。 就好似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,在她眼前轰然倒塌。 泪模糊了双眼,直到侍女拉了她一把,琬宜才缓过神,仓皇逃脱。她没曾想过该去哪里,过何种生活,又不敢抛头露面,只能不停歇地往远处走,风餐露宿,心惊胆战。 琬宜不知远在边关的兄长是否活着,她心中惦念,原本和美的家庭崩塌,她思念亲人觉得苦闷,父亲蒙冤,被亲近之人捅刀子,她愤恨悲伤再加上被生活折磨的憔悴不堪,最开始时,每天都是煎熬。 后来,侍女路中病死,就只剩下她。而走投无路后,再脆弱也不得不变得坚强。 无头苍蝇般的,两月后,她走到了玉门关。看着沙洲苍凉,大漠孤烟,琬宜忽的就想起了些什么,心底生出了一丝希望。 广郡王年轻时曾出兵征讨过西北边界的匈奴,回家时带来一房妾室,就是生养了琬宜的姨娘。 小时候,闲来无事时,姨娘便就抱着她说以前的闲话儿,说她在故乡临安时,曾有个闺中密友,从小长在一起,感情好的像是亲姐妹。她随广郡王离开时,二人均是泪洒长亭。 那女子姓杨,后来通信,知她嫁了人,夫家姓谢。琬宜还记得姨娘提起那女子时,眼里的泪光,她说,“要是有一天,阿潆能替娘去看看她,便就好了。” 随口一说而已,谁人都知,这可能微乎其微。而这一天,琬宜却真的来了临安。只是并不风光,是来投奔。 这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,能不能抓住,琬宜不知道。 若是抓不住,她该去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 琬宜想,试一试吧,万一就有了安身之所呢。 谢家杨氏,这户人家并不难找,甚至轻松的让琬宜有些吃惊。 当时姨娘与她闲聊时,提到关于杨氏最多的地方就是,温和善良,读书不多,但懂事有礼,勤劳操持不说苦。做的一手好菜,能挑水打柴,也会缝针绣花。 琬宜在心中描绘的关于她的形象,是个纯朴的妇人,或许不似姨娘那样细腻漂亮,但也不会难看,邻里和谐,与人为善。但是一路打听过来,却大相径庭。 路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,“投亲的投谢家的亲” 琬宜不明所以,福身颔首,“谢家杨氏是家母故交。” 那人“唔”了一声,摆摆手,“劝你别去了,八成要被赶出来,啧,谢家小子,可混着。” 琬宜心惊,踌躇着下一句还没出口,那人又端详她一会,再问,“你真是来投亲的” “”她手指搓了搓袖子,唇微张,本欲再打探一下。可下一瞬,打街东头飞驰而来三匹黑马,踢踏而过,她还没来得及蒙眼,就吃了一嘴的尘土。 打头的那人黑衣黑裤,面色冷峻,眼尾轻挑,目不斜视。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白皙,手背青筋明显,修长指尖捏着柄长剑,从人群中过也没有要收收剑鞘的意思。 后面跟着两个男子,也不是什么明亮的打扮,三人面无表情奔过,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。 为首男子剑上的玄色穗子擦着琬宜脸颊过去,她惊呼一声,仓皇后退一步,堪堪站稳。恍惚间,琬宜好像看见了那人回了下头,逆光辨不清神情,但看得出容貌上成。 马蹄声声间,她似是听见那男子颇为不屑地转回头,从鼻里哼出口鄙夷的气。 和她说话那人反应倒是快,躲到了街边的店里,以手成扇在鼻子下面扇着风。 琬宜咳着,听那人边扇边骂,“谢安,真他娘的混。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,要是官府抓了他,我第一个去门口看他被打板子,娘的,混不吝。” 晕晕乎乎的,琬宜脑子里就剩一句话,“依律令,闹市纵马,监.禁十天,罚白银二两。” 有人听见她的小声,嗤的一下笑出声,“姑娘,外地人” 琬宜懵懂抬头,那人眯眯眼,手指着谢安离开的方向,黑马屁股肥硕,拐了个弯,三人消失不见。他说,“就那祖宗,整个临安,谁敢惹不要命的人,疯子都惧。” 有人附和着,三言两语后,人群叹息着轰散。琬宜擦了擦脸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她想,要是以后真的能留在临安,还是避开他些吧。是叫谢安 最开始和她说话那人过了会又转回来,拿着面帕子,边擦脸边跟她比划,“你要找的人家住西城郊,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就那一家,好找的很。院墙外面种一颗芙蓉树,不过树死了,上面有只野猫絮了个窝。” 话了,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姑娘,机灵着点,要是人家赶你,你可早点走。谢家小子就是个酸脸猴子,脾气冲的一点就着,犯起混来,他娘都没办法。” 琬宜认真地听他讲,把那些特征记在心里。道了谢后,摸索着去寻。 她的心里其实是忐忑的,那人反反复复地提着谢家小子,难不成真是个疯子 叹了口气,琬宜不再去胡思乱想,反正不管怎样,都要去试试的。 出城后,她找了河边水浅的地方,洗了洗脸,露出清丽的眉眼来。头发乱糟糟的,她耐心地一点点理顺,又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做簪子,绾了个精巧的发髻。 黄土小路,一眼望不到头,旁边树木稀少,偶尔一朵野花。琬宜垂着眸,斟酌着待会的用词,小碎步地往前走。虽然家境落败,但十几年来养出的端庄柔婉的性子,深入骨子,怎么都是改不掉的。琬宜想,她剩下的,也就是这么副好皮囊了吧。 而内里的灵魂,行将枯萎,只剩最后的执拗吊着。姨娘临走前与她说,“世事艰难,好歹活着。最好活的高兴些,不为别人,为自己。”这句话,她本来觉得很容易的。 那人没骗她,谢家果真好找,不过也没他形容的那么惨淡。篱笆墙里一窝小鸡崽,旁边一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鹅,看起来倒是蛮有小农院的烟火气,不像是周围景色般的萧条。 琬宜站在院门口,紧张局促,一时不敢进去。她用指尖把碎发挑到耳后去,屏着呼吸,挨着大门往里面瞧。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,并不大,有道妇人的温醇嗓音不住地失落叹气,和旁边的人试探着,似是想要再商量些什么。那人拒绝,她便又是叹气。 琬宜凝神想了好一会,终于弄明白,里面的是在退亲。 给谁退亲呢那个混不吝的谢家小子吗 再然后,便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。琬宜无助捂着耳朵,眼睁睁看着窗框震了三震,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。 被谢安这么一吓,琬宜清醒了大半,她撑着胳膊坐起来,时不时往窗外扫两眼。对面就是谢安的屋子,可从始至终,那边的灯就没亮起来过。 琬宜知道,谢安这次是真的火了。 也是,那么霸道性子的人,说一不二惯了,现在猛地出了这么大糗,面子里子全丢的一点没留,肯定会恼羞成怒。 琬宜知道自己做的不好,一宿睡睡醒醒,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谢安道歉,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,却根本没了说出去的机会。 第二天早上,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,杨氏说,谢安已经出门了。 琬宜失落一会,打起精神,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。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,可谢安脸色冷淡,瞧都没瞧她一眼,转身就进了屋子。 琬宜心里有点难受。 男人嘛,好面子,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,明天再早起一点,一定能和他说句话。 这天早上,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,她怕冷,没动弹,只点了屋里的灯,抱着阿黄盯着外头。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,过了好一会,正屋门开了,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。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,“总算能堵到他了。” 她没再等,利落穿好衣裳,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。杨氏怕琬宜再着凉,没让她帮多少忙,自己一人忙活。琬宜转了圈儿,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,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。 天光大亮,馒头和肉汤都熟了,谢安还是没出门。琬宜有些沮丧,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屋里,杨氏唤她一声,“琬宜,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。” 琬宜应一声,起身抚抚裙摆,匆匆往后走。可等她回来,就不多会儿的功夫,谢安又走了。杨氏拧着眉喊他,“汤都做好了,好歹喝一口再出去,你着急个什么劲儿” 闻声,琬宜吸一口气,急急回头,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。然后把剑挂在腰间,扯着缰绳翻身上马,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。 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。 她差不多明白了,谢安这是在躲她,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。肩膀瞬间塌下来,琬宜揉揉眼角,幽幽叹一口气。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,颠颠跑她脚边来,琬宜弯腰抱起它,蹭蹭它的脸,神色无奈,“怎么办呢” 小九门里,谢安也不好过。他背靠在椅子上,腿搭着桌沿,一手懒散枕着后脑,另一只捏着账本,心不在焉,视线飘忽不定。 看了半个时辰,一行字都没入了眼,至于心里想着什么,谢安自己都不清楚。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,他舔了舔唇,紧闭上眼,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。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,差点被砸到眼眶。他搓搓手,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,吸口气,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,“哥” 谢安懒得理他,手揉着额角,声音狠厉,“没事就给老子滚” 这语气太冲,春东不敢触他霉头,有事也不敢说了,嘟囔一句,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。动作刚做一半,里头人又改了主意,“回来” “”春东摸摸鼻子,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。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,再出去已经晚了,春东叹口气,慢吞吞走他面前去,“怎么了,哥” ------------ 66.他啊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, 再懒散移开,盯着门口的某处, 心不在焉的样子。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,已经过了一盏茶。谢安拧拧眉, 跺着脚站起来, 再伸伸胳膊, “那么半天, 腿都坐麻了。”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,没说话。 出了门, 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,满意点点头。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,玄色和藏蓝。他歪头,用食指敲一敲, 问她, “这蓝的是做什么的”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, 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, 没见什么异常。她神色轻松下来,温言道,“谢暨快回来了,给他做个书包。他那个用了大半年, 男孩子野, 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谢安“哦”了一声, 手捏捏鼻尖,鼻子里哼一下,“你还挺关心他。”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,“是弟弟嘛。再说了,缝个布包很容易的,他也常用。” 这次谢安没搭腔,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。他背着手,目不斜视穿过人群,快走几步后,往后瞧了眼,又慢下来,为了等她。 琬宜碎步跟上,瞧他脸色,试探问了句,“怎么了要不,我给你也缝个。” 谢安神色稍霁,撇撇唇,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,我又不念书。”他顿一下,又道,“我这么大个人,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,不得让人笑死。” 琬宜疑惑,“为什么要笑你” 谢安嗤笑一声,伸手在胸前比划,“我这么高一爷们儿,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,晃悠悠垂腰旁边,低眉顺眼小步走跟个娘们儿似的,还能镇的住谁。”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,半晌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。” 读书人,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。酸溜溜,菜的像只小鸡崽,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,跟他说,“别打我” “爷跟你讲”谢安张张嘴,话没说半句,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,那人没看路,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。 谢安低骂一句,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,那人没停住,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。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,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。 琬宜认出来那人,愣了一瞬,“曾公子”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,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。谢安半步没错开,垂着眸子看他,眼睛微眯,目光冷冽。他嘴唇哆嗦一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“不巧不巧,抱歉了谢兄。” 谢安没应声,曾鸣看侧过脸,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。他眼睛一亮,声音清亮了不少,“巧的很,姑娘也在这儿。”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,谢安玩味看他,“到底巧不巧啊” 曾鸣看噤声,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,不敢与谢安对视,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。 局面尴尬,有路人从旁边经过,奇怪看着他们。琬宜这才反应过来,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,他手指修长有力,常年握着剑,指肚有老茧,磨得她有些痒,却不疼。 她脸倏地红透,急忙挣脱开,往旁边侧迈一步,谢安瞟她一眼,神色不明。他手指搓了搓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,细白肌肤,像是嫩豆腐,骨架纤细,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。 琬宜心跳稍快,曾鸣看还傻站着,她无所适从,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。可腰才低一半,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,琬宜趔趄一下,歪斜靠他臂上。 谢安脸色稍冷,瞪她一下,“还有事儿没干,你不急赶紧走,磨叽什么。” 琬宜稳住脚步,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,喘着气问他,“什么事没干” 谢安偏头,眸色幽深,“回家。” 后面,曾鸣看壮着胆子,扯着嗓子又喊了声,“姑娘。” 没等琬宜回头,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,沉声道,“不许看。”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,叹口气,乖顺跟着他步子走。转过街角,谢安侧头看她,语气放的柔和了些,大手揉揉她肩颈,“嗯,听话。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,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。琬宜吸一口气,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,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。 谢安没在意,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,随意揉揉手腕。这是条狭窄胡同,并无旁人,幽静无声。琬宜盯着脚下的路,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,忽听旁边人问,“你觉得那样好看” 她没听懂,“哪样” “就,瘦瘦弱弱的,穿个白袍子,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。”谢安侧头看她,“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。”他停顿一下,又问了遍,“好看” 琬宜扯扯唇,笑一下,摇头。 “嗯。”谢安满意点头,说,“我也觉得不好看。”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,卷在小指上,甩了甩,“我是没读过几天书,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。我就是觉得,这其中的某些人,有点那什么。” 琬宜问,“哪什么” 谢安思索一下,没想出别的词,吐出一句,“娘们儿唧唧。”说完,他又接上一句,“什么样叫男人,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,你得分清楚。” 说着说着,便就又不正经。琬宜抿一下唇,并未接话。 安静一会,谢安忽的又开口,“其实,小白脸就小白脸,也没多大关系。最不是男人的,不在于长得怎么样,能不能干架,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。那些藏私使绊子,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,才是真的渣滓。” 他这样说,琬宜心脏猛地一缩,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她气息变的不稳,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,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,扶她胳膊一把,眉拧起,“怎的了” “没事。”琬宜用力咳两声,眼里带上水气,看不清前面的路。她吸两下鼻子,低声问他,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就那意思呗。”谢安担忧看她一眼,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,看她没别的状况了,才继续道,“你没经历过,不知道,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”他冷笑一声,“差点死他手上。”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,琬宜也没问。风吹过来,她裙角飘起来,背上一阵发寒,她拢紧了衣襟,半晌,轻轻说一句,“我也经历过的。” 城,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。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。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,表面光彩的人,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。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,城曾来找过她。明里暗里示意她,可愿做妾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,当下便就摇头,面色冷下来。她脾性温顺,但不傻,察觉得到城笑容背后的不善。况且他与她有婚约,听这样的话,自觉受到侮辱。 再者,她不为妾,宁做穷人.妻,不为富人妾。 城不悦,敛了眉,又道,“若我用你的命换,你愿不愿” 那时局势早已紧张,家中气氛压抑,主母以泪洗面。琬宜烦闷,实在摸不透他的所想,也无心与他再谈,只当他酒醉后胡言乱语。敷衍几句后,她头一次发了脾气,甩袖离去,二人不欢而散。 可第二天,她出城上香回来,和侍女站在街角,看到拥在她家门口的官兵和被推搡捆绑的姐妹亲人时,琬宜就懂了城的意思。 “圣上要杀你全家,我保你一命,换你在我身下承欢,你愿不愿” 原来,总是笑着的人,也不一定有一副好的心肠。推心置腹,换来的只是利用和迫害。 而她自然不愿,死也不愿。 马上出了胡同口,外面街道嘈杂,谢安盯着前面的路,没听清她的话,“什么” 琬宜从回忆中挣脱出来,瞧见谢安的侧脸,鼻梁高直,双眉挺括。他高瘦但健硕,闻着他的味道,竟奇异觉得安心。 琬宜摇摇头,应了句没事。又强笑着跟他说了会话,气氛渐渐变的和谐轻松。 接下来的路便就顺畅许多,琬宜在城门口等着谢安牵马出来,两人一同回去,她不再坐他怀里,换成靠他背后扯着衣角。 马跑了一会儿后,不知怎的,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。 高耸城门下站着两个人,似曾相识的衣裳,有些矮,穿着像是流浪混子。渐行渐远,成了两个小黑点 琬宜并没有等多久,屋子里的人出来的很快。只两个。 一左一右,左面的四十岁不到的样子,打扮纯朴,面相和善,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有几分姿色。右边的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只任旁边妇人拉拽着,往门口大步走着。 杨氏拉着陈媒婆的手,仍不死心,“福婶儿,您人脉广面子大,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红娘,人家都说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儿一般的人物。您看,谢安都二十了,城里像他这般大的男子,大多都儿女成双了,我们家还连个媳妇儿的影子都瞧不见,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饭。您看,要不您再费点心我们家不愁银子,我佩娘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,肯定干不出欺负新媳妇儿的事” 她话没说完,便被福婶儿打断,“姑娘嫁的是汉子,又不嫁你。” 杨氏顿了顿,又道,“其实,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。他就是脾气躁了些,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长得还俊。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,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,不喝花酒,这多难得。” 福婶儿看着她,淡淡道,“不逛窑子确实是好,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。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,虽然家贫了些,但清清白白的,是个好姑娘,这次答应了这媒,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。你看你家谢安,那是人干事儿打人家哥哥,还打断腿”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,声音渐小,“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,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,谢安打断他一条腿,可给了药费,也没再要欠钱” “还有理了”福婶儿哼了声,“佩娘,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,你自个门清儿。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,赌坊管事,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好人家谁肯相中。能有姑娘肯嫁,便就不错了。你看谢安,还谁都看不上,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,你要是再不管管,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。” “那是他不喜欢。”杨氏被她说的没理,却也强声辩解了句,“这样的男人,若是收了心,不定得多疼媳妇儿。” “那你就等着那个肯让他收心的姑娘吧。”福婶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,摆摆手疾步离去,“别送了。” 她走的又急又冲,明显带着气儿,琬宜赶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来,下意识地低头。福婶儿路过她身侧,停了下。琬宜察觉到她盯了自己一会,又不发一言大步离开。 琬宜心中杂乱,回想着刚才她们的对话,惊疑不定。那会儿在街头,听旁人讲,那个策马而过的男子叫谢安,现在,杨氏的儿子也叫谢安。听人家的描述,相差无几,都是个混性子。 难不成,是同一个人 忆起那会那男子剑穗擦过脸颊的痒感,还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,琬宜只觉背后一阵冰凉。 门口站了个姑娘,安静的,一点动作都没有。身姿细弱,腰肢窈窕,肤色白的像是腊月吐蕊的白梅花,虽垂着眸,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。 杨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会,总觉得她分外眼熟。 一阵风吹过,卷携着凉意扑面而来,琬宜忽的从思绪中惊醒,匆忙抬头,正对上杨氏探究的双眼。她眼神柔善,二人对视一会,终是杨氏先开了口,她踌躇着问,“姑娘,是来寻人的” 轻轻一句话,暗含关心。琬宜漂泊无依两月有余,头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善意,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,她唇微动,还未开口,便就鼻尖一酸。 “你饿了”杨氏被她眼眶的泪唬了一跳,哭笑不得,“在外不易,进屋歇歇吧。午膳已过了,我给你热两个包子” “姨母”见她要转身,琬宜急急开口,嗓音有些破碎的哑。她努力咳了两声,手指拽住杨氏的袖子一角,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,“您还记得纪绣儿吗。” 听闻熟悉的名字,杨氏动作一顿。她回头看着眼前的姑娘,温柔雅致的样子,和记忆里的幼时密友渐渐重合。杨氏吸了口气,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眼见她便就觉得亲切。 琬宜忍不住地落泪,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紧张地发抖。杨氏比琬宜高一些,低头看着她汇聚在下巴处的泪,心中也是酸涩。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脸,“你们娘俩儿,长得可真像。” 闻言,琬宜只觉心跳如擂鼓,手脚都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有些发软。她扑到杨氏的怀里,紧紧搂着她的腰,哽咽着说不出话。 “你叫湘潆是不是”杨氏端详她一会儿,唇边笑容愈发明显。她擦擦眼角的泪,亲热牵住琬宜的手往屋里走,絮絮与她说着话,“五年前还和你娘有通过信,听闻你还有个哥哥,儿女双全。当初看她远嫁千里之外,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,我惦记了好久,不过后来见她生活还和顺,我就放心了些。” 她偏头看看琬宜,又道,“你娘总是提起你,说你和她的性子太像,我早就想要见见你。若是身份合适,我都想认你做干闺女。你不知道,你娘年轻时和你长得很相似,天生的美人坯子,西北蛮荒难得养出这么水一样的姑娘。我俩感情从小就好,她就像我的亲妹妹,即便相隔千里,也不会生分” 杨氏心思细腻,怕琬宜初来乍到觉得局促,贴心与她聊着。 琬宜乖巧听她说,想起过往的日子,心里愈发酸涩,可眼角酸痛,泪都流不出来了。 屋里摆设很简朴,没什么多余的装饰,但也不破旧,打理的干干净净。临安天气偏冷,为了防寒,杨氏白日里也烧了小炭盆。琬宜想,姨母与媒婆没说谎,谢家是真的不差钱。 因着看着她来,杨氏欢欢喜喜的,就连再次被退亲的惆怅劲儿都散了不少。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边,给她添上茶,又去拿了碟子小点心,推到她面前,“阿潆来垫垫肚子,锅里热了菜,咱们一会去吃。你说,怎么就一个人跑过来了,你娘呢,哥哥呢这千里路,就没人陪着瞧你身上弄的,待会姨母给你拿身干净衣裙来” 听杨氏提起姨娘和哥哥,连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没了滋味。琬宜抬头看她一眼,眼神犹豫,心里堵闷的发慌。杨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,琬宜很怕,若是杨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会有什么危险,她会怎么做。会赶她出去吗,或是直接去报官 ------------ 67.回家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琬宜起来的时候卯时过半,天还黑着。她探个头出去,鼻尖瞬间被冻的通红,一身薄棉夹衣也抵不住风寒,风一来便就吹透。 屋里阿黄闲适靠着火盆懒觉,听见响动抬起半个脑袋, 哼叫一声又回去睡。琬宜瞧它一眼, 还是硬着头皮往屋外踏了一步, 反手关上门。 今天是白露, 秋已至, 杨氏昨天染了风寒,现在还睡着。琬宜搓搓手,小跑进厨房, 引上火, 烧一大锅水。她嫌冷, 还没洗脸,正好旁边灶上闲着,锅不小,热水够一家人洗漱。 屋里光线昏暗,只壁上两盏烛火,柴火声噼噼啪啪。她拢着裙摆蹲在灶台前, 拿着空心柴管鼓着腮帮子往里吹气。被烟呛到, 琬宜咳两声, 太专注,连谢安什么时候站她身后都不知道。 “啧。”他还没睡醒,手抬起来揉两把眼睛,拽着她后衣领给提起来,往旁边搡搡,“教了你多少次,怎么就学不会,你这么吹,天亮了火也烧不大。” 琬宜笑着摸摸头发,让了地儿给他,转身去拿碗筷。 瓷器碰撞声音悦耳,她看谢安一眼,声音轻柔,“昨晚上炖了猪骨汤,还剩大半锅,正好在上面蒸馒头,沾了肉味,肯定好吃。” 谢安困着,火烧起来后把管儿往旁边一扔,懒洋洋靠在旁边凳子上,打个哈欠,“有没有点别的,总吃肉,多腻啊。” 琬宜手上忙着,没回头,“别人家想吃肉都吃不上,你还嫌。” “那是别人家。”谢安哼笑一声,两腿交叠,“爷们儿有本事,山珍海味也吃的起,谁管得着。” 琬宜轻笑着摇摇头,没别的话。 见她不理,谢安嘟囔两句,又开腔,“那你给不给我做啊。” “成啊,给你做,哪儿敢逆着你。”琬宜架一个竹帘在锅上,馒头贴着壁摆整齐,歪头,“蒜泥胡瓜吃吗,还是蒜末茄子” 阿黄也惺忪着睡眼从门口进来,谢安冲它招招手,弯腰一把拎起夹在臂弯下,“我不吃蒜。” 琬宜“嗯”了声,盖上锅盖,面过身子瞧他,“那醋拌胡瓜,吃吗” “醋”谢安撸两把阿黄的后颈毛,沉思一会,“吃吧。” 琬宜应声,又转身去篮子里翻胡瓜。昨天中午杨氏买的,和一堆白薯放在一起,她翻几下没见着,就蹲下仔细找。 光影朦胧下,天边微微曙光。小小厨房里,她在那蜷缩着,像只兔子,锅里汤汁翻腾着,扑鼻菜香。谢安手扶着额坐着,阿黄乖顺伏在他怀里,气氛和谐温暖。 他半掀开眼皮瞧她半晌,舒坦地像是寒冷冬日里刚洗了个热水澡,暖流从心中蜿蜒而过。 又过了会,琬宜叹着气站起来,颓丧靠着墙边,喊他名字,“谢安,我找不到了。” 她早就不再唤他哥哥,总是直呼其名,第一次时,谢安还有点不高兴,后来就也习惯,甚至觉得这样有种别样亲密。 什么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,比如她适应他的坏脾气,比如他容纳这样一个陌生姑娘的存在。从讨厌,到不嫌弃,直到现在连谢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。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,不得其解,最后归因于自己的善良。虽然这两个字,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稍显讽刺。 阿黄叫了一声,扭屁股跳下去,趴到篮子边,对着一堆白薯端详。 谢安手撑着扶手摇晃起来,脚尖挑着阿黄的胖肚子弄到旁边去,低声呵斥,“哪儿都有你的事,滚一边去。” 琬宜咬着下唇,忍回笑意。她立在一边,安静看着谢安粗蛮地把白薯都挑出来扔到一边,不多时就满地狼藉。 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,顺着衣领钻进后背,琬宜一颤,捂鼻子打个喷嚏。 “怎么了”谢安眉头一拧,抬头看她,眉心几道褶皱,“冷就回屋穿点去。” “没事,我烤烤火就行了。”琬宜摇下头,往炉子旁边蹭,“一会菜就熟了,我看着点。” 谢安嗤笑一下,随手拿块生姜扔她脚边上,“你穿九天玄女衣啊,折腾那么久,一会儿的事儿,耽搁的了什么。就在那磨磨唧唧。” 琬宜揉下鼻尖,听他又说,“再说,我是死的” 她抿抿唇,还是笑出声,手腕在一起活动活动,拢紧襟子往外头走,“那我先去了,你看着点火。要是汤嫌少,就加点水。” 谢安随意敷衍了几句,拿个木桶过来,装一半热水,提到她房门口,“顺便洗把脸。” 琬宜愣一下,弯弯眼睛,“成。” 为方便,吃饭是在杨氏的屋子里。弄了张桌子在炕头,杨氏在里头,琬宜挨着炕沿儿,谢安嫌挤,自己端个碗到旁边,和阿黄成伴儿。 从那日花送过来后,杨氏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缓解了许多。 虽然没几日就起了秋风,牡丹零落一地有点可惜,但也值得。家里和和气气的,比什么都重要,谢安混惯了,她治不了,不过看这样子,琬宜有些本事能降住他。 人家说水柔能克刚,杨氏觉得不假。这才没多久,谢安就已经服了软,说不定再过些日子,他还真能再收些心,更服帖些。 前几天陈媒婆又来找过她,说张家姑娘有意和好,不再提起谢安断了张家哥哥腿的事,问她愿不愿意。要是在以前,杨氏说不准就答应了,但这次,她踌躇一会,推了这门亲事。 在杨氏的心里,没谁比琬宜更好。有可能制得住谢安的姑娘,少有。 她心里高兴,给琬宜夹一筷子肉,笑吟吟,“入秋了,以后一天比一天冷,琬宜还没有厚衣裳呢。” 琬宜把饭咽下去,筷子搭在碗沿儿上,温声笑,“没事的姨母,我今天就做。家里有棉絮和布匹,我勤快些,两日就做好了。” 她偏头,看向闷不吭声的谢安,“我这几天不绣帕子了,多做几身,咱们换着穿。哥哥的外衣也旧了,正好有两匹玄色布料,就是棉絮少了些,要再买点。” 杨氏答,“这个好办,待会让谢安和你一起去。正巧他有马,方便。”没人吭声,她又叫了句,“谢安” 屋里静默一会,谢安扒两口饭进嘴里,半晌才“嗯”了声。埋着头,看不清神情。 阿黄吃完碗里的饭,扯着嗓子叫了一声。谢安把肉丢一块给它,狠眉狠眼,“闭嘴。” 语气虽凶,但听得出心情不错,尾音轻快。琬宜唇弯了下,给杨氏挑一筷子胡瓜在碗里,问,“谢暨呢弟弟什么时候放学回来,他在外辛苦,我多给他也做几套好了。” “就这半个月的事情。”提起小儿子,杨氏摇头叹气,“回来了便就不会再去了,他给我写信,把那里的先生同窗挨个数落了一通,差点要自己跑回来。还说要是我不答应,一路要饭回家也不会再上学。” 琬宜听的诧异,“是有人欺负他吗” “怎么可能。”杨氏哼笑一声,“他没比他哥哥差多少,小混蛋一个。七岁时就拿着石头给人家开了瓢儿,上蹿下跳,像只疯猴子。我就没担心过他会受欺负,要不是为了挫挫他的气,也不会送他到那么远的学堂,半年才回来一次。” 琬宜有些怔愣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。谢暨都这么野,谢安小时候,得是什么样子。 杨氏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,含一口饭进嘴里,撇撇嘴,“知道为什么咱家住这城郊,连个邻居都没有吗。” 琬宜摇摇头。那边,谢安把筷子往碗里一戳,气急败坏,“娘,您今早上话怎么这么多。” 杨氏不理他,继续跟琬宜讲,“因为他十二岁的时候,邻居家小孩骂他,话我就不重复了,反正不好听。谢安被逼急了,可人家家里兄弟多,他和谢暨也打不过人家,就想损招。” 琬宜瞥谢安一下,看见他绷紧的嘴角。他瞪她一眼,琬宜微微弯下唇,没理,继续看着杨氏。 “一连半个月,他和他弟弟晚上不睡觉,披着白布到人家窗门口装鬼,掀人家瓦片往窗户上砸,把鸡往粪坑里扔。”杨氏回想着,被气笑,“他哥俩从小主意就正,什么都不告诉我,直到邻居一脸青白地举家搬走,我才知道了这怎么回事儿。” “”琬宜顿了顿,笑的弯腰。 缓了会儿,琬宜又说,“挺好的,这样不受人欺负。” 杨氏点头,“所以二十岁还是光棍一条,人家都躲着他,给钱都不愿意嫁。” 谢安把碗“嘭”的一下放旁边桌上,气冲冲说了句,“有完没完。” 他站起身,在屋子里转悠半圈,赌气推门出去。 琬宜笑的更止不住,捂着唇,眼眶里聚了汪泪珠。杨氏把窗户推开些,扬声对着谢安喊了句,“待会带琬宜去买布和棉絮,记得没有” 谢安冷着脸给马喂草料,直到杨氏又喊了两声,才一脸不耐哼哼两声,“啊。” 姑娘家买东西总是慢,对着一块布也要挑挑拣拣好长时间。琬宜耐心地比对着颜色,和老板问着做工和用料,谢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慢悠悠喝茶。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,再懒散移开,盯着门口的某处,心不在焉的样子。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,已经过了一盏茶。谢安拧拧眉,跺着脚站起来,再伸伸胳膊,“那么半天,腿都坐麻了。”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,没说话。 出了门,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,满意点点头。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,玄色和藏蓝。他歪头,用食指敲一敲,问她,“这蓝的是做什么的”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,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,没见什么异常。她神色轻松下来,温言道,“谢暨快回来了,给他做个书包。他那个用了大半年,男孩子野,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谢安“哦”了一声,手捏捏鼻尖,鼻子里哼一下,“你还挺关心他。”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,“是弟弟嘛。再说了,缝个布包很容易的,他也常用。” 这次谢安没搭腔,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。他背着手,目不斜视穿过人群,快走几步后,往后瞧了眼,又慢下来,为了等她。 琬宜碎步跟上,瞧他脸色,试探问了句,“怎么了要不,我给你也缝个。” 谢安神色稍霁,撇撇唇,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,我又不念书。”他顿一下,又道,“我这么大个人,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,不得让人笑死。” 琬宜疑惑,“为什么要笑你” 谢安嗤笑一声,伸手在胸前比划,“我这么高一爷们儿,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,晃悠悠垂腰旁边,低眉顺眼小步走跟个娘们儿似的,还能镇的住谁。”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,半晌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。” 读书人,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。酸溜溜,菜的像只小鸡崽,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,跟他说,“别打我” ------------ 68.醒来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 回到院子的时候, 正瞧见琬宜吃力提着水桶, 旁边一滩水迹,看样子洒了不少。她挽了袖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,拎不动, 放下来,弯腰喘粗气。 谢安站门口看她一会, 走几步过去, 抢她前面握住桶把儿, “不用你,给我。” 琬宜愣一下,抬眼往上看, 他俯着身, 衣领往下垂,锁骨露出大半,线条硬朗。她脸一红, 顺从往后退一步, 谢安绷着脸把桶提起来,走两步才想起来,问她,“放哪儿去” “啊, ”琬宜撩撩耳边头发, 小碎步从他身边擦过, 指着正屋前面,“房门口,衣裳还有几件没洗完。” 听她说起,谢安才注意到,院子里的晾衣绳已经满满挂了一排,滴答往下淌着水。他那件黑外衣在最外面,旁边晾着她的罗裙,象牙色。两者在一起,格外和谐。 迎风招展的时候,腰带擦过裙摆,谢安眯一下眼,刚才憋闷的心情恍然舒缓许多。 花已经搬到院里去了,挨着鸡舍,摆了三四排。都是鲜艳艳的颜色,牡丹,月季,翠菊,刚洒过水,阳光流转在花瓣上,闪的谢安眼睛发花。 他抬手挡住一半眼帘,听着身后的哗哗水声,目光在一朵朵花上瞟过,视线飘忽,明显心思不在上面。 阿黄吃饱喝足蹭过来,不客气地选盆牡丹下面懒散躺着。谢安歪头瞧见,哼笑一声,脚尖过去踩踩它尾巴,“老子累死累活,你倒好命,整天悠闲着” 阿黄对这等讨人嫌的行为表示不满,又惧于谢安淫威不敢造次,喵呜一声翻了个身,拿背对着他。 谢安扯一边嘴角,继续踩它尾巴,“她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,瞧你一嘴腥味,恶心不恶心。”阿黄不理,他顿了下,又说句,“爷还饿着,半天没吃几口。” 他有一句没一句念叨着,不知不觉间,后面水声停下。 谢安回头看一眼,瞧见琬宜侧脸,依旧洁白无瑕,一缕发丝垂下,美的像幅画。她安静垂着眸,手上动作娴熟拧衣裳,因为要干活,腰带系的紧,把腰束的细细一小条,胸前鼓起个饱满弧度。 裙摆垂到脚踝,露出双浅色绣鞋。 似是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,琬宜偏头看过去。谢安并没躲,大大方方迎上她的眸子,琬宜怔一下,然后笑笑。眉目舒展,婉约柔和,微微颔首后,转身回屋里去拿木夹子。 看着她笑,谢安心脏狠狠一缩,仓促回头后,仍旧跳如擂鼓。 琬宜许久没理他,蓦的一弯唇,谢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,不知今夕何夕。 伸手摸摸胸口,谢安不知其中是什么滋味,毕竟“受宠若惊”这个词放在临安小霸王的身上,略显违和。过半晌,谢安拧眉低骂一句,“娘的,这是给爷气出心疾了个烦人秀才” 琬宜收拾好一切后,谢安仍旧在花前站着。背着手,面色沉沉,看不出心中所想。 想着那会还说要让着他些,琬宜手摸摸下唇,壮着胆子到他身边去。 谢安似乎又高了些,琬宜仰仰头,察觉自己已经连他肩膀都不及。旁边人气势迫人,琬宜清咳两声,想着要怎么开口起头儿,不让气氛这样尴尬。 她来了,阿黄便就起身,摇晃几下屁股,扑她腿上。明明是只猫,却总是黏人像只狗。 琬宜弯身抱她进怀里,将它屁股托在臂弯,唇张了张,还没说话,就听谢安开口,“以后别总给它吃鱼。” 她愣一下,偏头看谢安,有些想笑,“可阿黄是猫,不吃鱼吃什么。” 谢安抿抿唇,“它又不会用柳枝揩牙,吃多那东西,嘴里闻着一股骚气。” 阿黄不乐意,冲他凶狠龇牙,谢安眼神扫过去,它胆子壮了没几下,怏怏垂下脑袋。琬宜抚抚它背上的毛,看着谢安的侧脸,唇角微微勾起。 他总是这样说话,毫不客气的,可今日听起来,琬宜却觉得有些可爱。许是心结解开些,也许是谢安的夹枪带棍不对着她,琬宜总觉得,他现在别扭的样子就像是被她揍了屁股的阿黄。 琬宜笑一下,用阿黄的爪子踹一下他胳膊。谢安动作一僵,缓慢偏头,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。 她启唇,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,轻轻的,“你是不是饿了” 谢安只觉胸中似是又怦怦猛跳几下,一股热气顺着后背往上爬,燥的额前头发都有些湿。他不愿露出窘态,下巴扬了扬,过了会,才淡淡“嗯”了声。 琬宜忍了一会,还是笑出声。 谢安似是觉得懊恼,倏地又转了脸,语气威胁,“知道爷饿了,还不做饭等什么呢” 琬宜这次没怕,她把阿黄放到地上,再直起腰,说,“我做菜不好吃,姨母要很晚才回来,你担待些。” 谢安冷哼一声,生硬扭过头,“我也没指望。” 琬宜手捏捏耳垂,看他一眼,没出声。 谢安自觉失言,舌头在牙齿上舔一圈,又慢吞吞道,“得了得了,我不嫌弃还不成吗,总给我摆那副冷脸儿。还说爷脸酸,爷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。狗脸子” 琬宜食指弯起抵住唇瓣,轻声说句,“那以后,咱们和和气气的,成不” 闻言,谢安忽的垂眸瞧她。鼻梁高挺,睫毛在眼下一片阴影。 琬宜这才发现,他原来是内双。细细窄窄一条褶皱,狭长凤眼,瞳仁幽黑如墨,怪不得随意看人时也觉得让人心头一凛。 她脚尖蹭蹭地面,复又问句,“成不” 轻巧的语气,里头藏着几分试探,几分期待。风吹过来,鼻端浓浓牡丹芳香。 “什么成不成的。”谢安假意瞪她一眼,压下心头的轻松窃喜,轻轻搡她肩膀一下,哼声道,“给爷做饭去。” 琬宜浅笑,应了声,往前走几步,回头招呼阿黄,“走,咱们做饭去。” 谢安吸了口气,眉毛一竖,伸脚拦住猫,“它不许去。”琬宜不明所以,但也没和他硬碰,奇怪看他一眼,撩了裙摆进了厨房。 没一会,刷锅声音响起,她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,“做葱花鸡蛋饼,行吗” 谢安正拉着阿黄前腿,恶狠狠带着它往前面拖,闻言,连头都没敢回,含糊应了声,又补了句,“温一杯酒。不用太烈的,竹叶青就行。” 琬宜没反驳,反倒好脾气回了句,“那行吧,我再给你卤两只鸡爪,做下酒菜。” 谢安心情爽利不少,声音难得和和气气的,“你下厨,怎么办你说了算。” 趁他说话的功夫,阿黄屁股一缩想要逃了往厨房跑,被谢安手疾眼快一把提住后颈毛。 ------------ 69.甜蜜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阿黄跟着她前后地转, 琬宜回头拍它屁股一下,笑着哄它, “躲远点, 别溅你一身水。”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的, 阿黄根本没在意, 依旧团在她的脚边。琬宜搬了个凳子坐在盆前,伸手摸摸它脑袋,指着不远处的木盒子, “去把皂角粉拿过来。”她笑, “做的好给你抓痒痒。” 阿黄听话,跑过去用前爪一点点把盒子蹭过来,半分不洒。琬宜赞赏瞧它一眼,捏几撮粉末洒在盆里, 挽了袖子洗衣裳。 她来这快两个月, 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, 学着学着, 现在也知道了该怎么洗衣擦地,怎么做饭烧火。在临安呆的久了, 过惯了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,再回想起以前在广郡王府的锦衣玉食, 像是在做梦。 但死别之痛是忘不掉的,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, 心中总是酸的发疼。有时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枕上湿了一片,只要梦见了姐妹亲人,接下来一天的眼睛都是红的。 琬宜歪头,逗弄阿黄两下,刻意不去想过往。过不久,泪被憋回去,只剩眼眶发酸,她拿起谢安那件外衣在手上搓了搓,看着揉出来的浑浊沫子皱皱眉,又起身起拿了个搓衣板。 几步远外还有个木盆,放洗过的衣裳用的,琬宜坐在小凳上有些犯懒,弯身过去,手勾着盆沿儿拉到脚边。在搓板上来来回回把谢安那件外衣揉了好几遍,直到洗出的泡沫没再有灰浊的颜色,才扔到那个盆里。 琬宜叹口气,用手腕擦擦额上汗,在心里记着,这件待会要好好淘一遍。 谢安在外面总是骑马,土路多灰尘,衣裳脏的快,他又不是在意这个的人。想起姨母房里的那半匹玄色布,琬宜蹙着眉想,要不要挑个时间给他缝件衣裳 上午的时候,杨氏和她聊了挺久,其实也没说什么,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谢安之间的别扭。 从心而言,琬宜对谢安并不讨厌。他对她欺负逗弄,嘴上总说着要撵她,却也没真的对她不好,衣食住行上,从未苛刻,琬宜知道感激。与其说她对谢安印象坏,不如说她怕他,所以才会躲。 她本就没接触过什么男子,起初时看着谢安下意识便就紧张,他却半分不体量,言语间尽是火.药味,横眉冷眼,让人心中瑟瑟。 后来相熟些,她也尽力讨好,忍耐他有时的为难,可谢安脾气依旧阴晴不定。与她说话,多是讥讽嘲笑,就算知他并无恶意,琬宜也难免心中难受。 她心中的想法是,我惹不起,便就避开吧。而这样的日子看似得到了平静,却始终不是个办法。在同一屋檐下,她和谢安之间的疙瘩,早晚要解开。 杨氏说,“谢安本性并不坏,他爹不在的早,家中两个姐姐一个弟弟,他是长子,很小就要扛起一个家。在小九门那样的地方呆了十年,他性子霸道惯了,说话做事有时让人不舒服,琬宜受委屈了。” 杨氏说的贴心,琬宜也动容。谢安脾气暴躁,爱骂人,敢打架,但不是个恶人,琬宜一直知道。至少,他愿意收容她,对杨氏孝顺。 两人之间凉了半个月,就算那晚上谢安过分些,心中的气也早就没了,欠缺的就只是个契机。琬宜想,要是谢安能和和气气和她相处,就算偶尔挑刺难缠,她也是可以忍耐的。 听杨氏说,嫌家中院子太素净,她让谢安买了许多花苗。下午的时候,他回来帮着种到后院的葱地旁边,姹紫嫣红的,总能多些生气。 琬宜抖抖手上的水,站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去,在心里打算着。待会等谢安回来,她先低个头吧,他那酸脸的样子,也不指望了。再说,早出晚归撑起一个家也辛苦,她让着他些。 把木盆放下,琬宜带着阿黄到井边打水。轱辘刚转了半圈,门外忽然传来阵响动,阿黄耳朵一抖冲过去,拦在篱笆门的里头打量外头的人,示警地大叫。 琬宜偏头看过去,那儿是个年轻的书生。穿着浅色布衫,头发一丝不苟束起,面容看起来干净清秀,没一丝攻击力。和谢安是截然相反的模样,眼神,气质。 她没动,隔了老远问一句,“做什么的” 曾鸣看的手紧张地攥着袖子,脸颊突的泛红,他嘴唇嗫嚅几下,轻咳一声,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几分。琬宜半坐在井台上,听见道温润的声音,“在下此行,前来送花儿。” 谢安心情大好,晌午过了没多久就回了家,一路上唇边都带丝笑,直到走到了院门口。 他把马拴在旁边柱子上,歪斜着倚墙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站着的一男一女。 姑娘穿着身浅青色的布裙,端庄清丽,正面色温和地和对面男子说话。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,好像逗得她笑了,她嘴角勾起个弧度,桃花眼微弯的时候,像月牙儿。 谢安“啧”了一声,烦躁抹了把头发,侧过头,眼神凝在马甩动的尾巴上。嘟囔,“笑个屁啊笑。” 他做梦也没想到,来送花的是个年轻男人,一派谦谦君子模样,看情形,脸皮还挺厚。 把花送到赶紧走就得了,非要啰里啰嗦拉着人家姑娘说个什么劲儿,喝水不要钱也不能这么糟践唾沫啊,这不叫脸皮厚 再等一会,那边还在讲。马仰着脖子打了个响鼻,谢安手揉揉鼻子,看不下去了。 他慢吞吞走过去,站在曾鸣看身后。斜叉着一只脚,仍比他高半个头。琬宜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唇微微开启,谢安使个眼色过去,她似懂非懂,复又闭上。 曾鸣看仍旧滔滔不绝。 谢安舔舔嘴唇,折起马鞭,冷不丁伸手捅捅他后腰,“你在这儿墨迹什么呢啊。” 一如既往的嚣张气焰,下巴微扬,眼角眉梢嫌弃浓重。曾鸣看显然被吓了一跳,惊呼一声往侧退了一步,嘴唇颤抖着没说出话。琬宜偏头,肩膀耸动,压抑下笑意。 谢安又斜她一眼,琬宜正了面色,冲他说了句,“你们聊着,我衣裳没洗完,就去了。” 谢安满意她的反应,微微颔首,倒是曾鸣看有些急。他垫着脚看着琬宜离开的背影,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腹前,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。 谢安眯起眼,挪了一步挡他前面,声音冷下来,“再看,爷戳瞎你信不信” 曾鸣看睁大双眼,却只能看见谢安绷紧的下巴,他抖了一下,软下来。谢安胳膊肘搭他肩上,微微俯身,鼻子里喷出的气烘在曾鸣看耳朵根,带些凶狠地问,“你倒是跟爷说说,你看什么呢” 曾鸣看快被他的气势吓傻,缓了好一会才有了动作,小小往后退一步,“谢兄,请你不要对我上下其手。” “”谢安没听太懂,但也差不多领会个意思。他抱着臂,好整以暇看他。 曾鸣看挺直背看着谢安,温吞道,“在下是读书人,肩不能扛手不能提,谢兄莫要与在下动粗才好。大家同住一城,最好要一团和气。” 谢安勾起一边唇角,冷眼看他,“给老子说人话。” 曾秀才肩膀一抖,脸憋得通红,半晌说出一句,“你别打我” 谢安手揉揉额角,被他那副样子弄得想笑。过会,他敛起眉眼,低声道,“那你倒是跟我说说,你刚才那俩眼珠子,看什么呢” “那位姑娘”提起这个,曾鸣看眼睛一亮,话都有些磕磕绊绊,“生的好是娟秀美丽,真是在下见过的最标致的女子了。虽然穿着布裙,举手投足却有着贵家小姐的气度。” 谢安脸色愈发阴沉,曾鸣看恍若不觉,继续道,“这便就是书中所说的,秦地罗敷女吧。” “罗个屁的敷。”谢安冷哼一声,看他的眼神中寒意毕现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。” “谢兄相信一见倾心吗”曾鸣看抬头看他,手颤抖着扶上谢安手中马鞭,言辞恳切,“在下愿意求娶令妹。在下前年刚中了秀才,又是家中幺子” “”谢安唇角一抿,下意识扬起右手,曾秀才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。 他颤巍巍,“说好不打人的。” 谢安往前进一步,拉近距离,“谁跟你说好的” 正僵持着,院里忽然传来声挺大的响动,接着是琬宜的惊呼。谢安迅速回头看了眼,再面对着曾鸣看时,鞭柄挑起他下巴,厉色道,“给老子滚。” 纪家兄弟是泼皮户,家中无老母妻儿,只是俩光棍,自然一时掏不出这么多的银子。付邱闫自己要债,要不回来,便就去找春东。 这笔债不算小,春东自己做不了主,就让付邱闫回家等着,他去寻谢安。 事情定下的很容易,并无多大周折。 回去的路上,谢安拍马走在前面,春东走他侧面,闲不住地与他扯东扯西。他咂一下嘴,问,“哥,你说,纪三和纪四,拿的出来这一百两吗” 谢安眼睛盯着前方,活动一下脖子,冷哼,“怎么拿不出来,我看他家那十亩肥田就够了八十两。前几天还赢了五十两,绰绰有余。” “说的也是。”春东摸一下鼻子,“不过就怕他哥俩儿赖着,死活不还。” 谢安牵一下嘴角,懒散牵着缰绳,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,出千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这下场。就想着赢,哪儿来的美事。就算他俩下一顿没饭吃饿死街头,这一百两也必须分文不差给我交出来。” 春东笑了,“哥,那你打算怎么办分三成呢,三十两不算少了。” 谢安瞟他一眼,“先和他谈谈,说不通再动蛮。”似是想起了什么,他笑了下,“我家里那小丫头片子前几天还跟我上课,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先讲讲道理再说。” 两人沉默一会,马踏上大道,前面人群熙攘起来,谢安拧一下眉,忽然翻身下马。春东被他吓了一跳,“哥,干什么去” 谢安把缰绳缠在腕上,斜睨他一眼,眼里嫌弃,“闹市不准纵马,下来牵着走。” “”春东半天没说出话,不敢跟谢安对着干,也得乖乖跳下来,走他手边。旁边过去一个挑着梨卖的老头,春东顺手牵羊拿了一个,被谢安扫一眼,撇嘴扔回框里两文钱。 ------------ 70.密林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谢安眯着眼看天, 云层稀薄, 阳光一如既往灿烂到耀眼。他手指缠着剑上的穗子转了圈,咽下口中东西,颇为不屑哼了声, “爷就不该吃,真他娘的甜。连个饭都不会做, 这女人,谁娶谁倒霉。” 大白鹅跟着他踱步,地上落下两道影子。谢安状似不经意左右看看, 没瞧见那抹身影,舌顶了顶腮。他垂下眼睛, 又嘟囔句, “跑哪儿去了,大早上就不着家,谁娶谁倒霉。” 风吹过来, 隐约传来几声猫叫,鼻端隐隐有咸腥的气味。 谢安身形一顿,恍然明白过来。他手勾了勾额角, 没往拴马的那边走, 转了个身看向墙角, 果不其然瞧见在喂猫的琬宜。 她拢着裙摆蹲在阴影下, 头发耷在肩侧, 手边一个小碗,里头是昨晚剩下的几条小银鱼。 而那只平素气焰嚣张、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野猫正乖顺伏在她的脚边,不时昂头叫一声,粉红舌尖轻轻舔琬宜的手指。她浅浅笑着,侧脸干净又美好。 谢安手指动了动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,呆呆愣在那里。 不多时,银鱼快吃完,野猫意犹未尽。琬宜摸摸它脑袋,想起厨房里还有几条没做的鱼。放了一晚上,怕是已经不新鲜了,姨母待会许是要扔掉,正好给它吃。 她咬咬唇,轻声说,“你在这等我一会。” 野猫叫一声,算是答应。琬宜弯眼,纤细手指捏捏它耳尖儿,“真乖。” 隔了不远看着这一幕,谢安心里头有些不舒服。他又想起了昨晚上琬宜生硬把他关在门外的事,再对比现在的低眉浅笑,谢安手指捏紧了剑鞘。 他在心中不乏酸味和怒意地想,这什么女人啊,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住他的,最后对他还不如对一只野猫。真是 谢安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,那边琬宜已经起身。她转脸,正好对上谢安直勾勾盯着她瞧的眼睛。脚步一顿,怔在那里。 琬宜还记得昨天谢安在她窗户前撂的狠话,“以后再不给她一个好脸色”,她是信了的。 谢安向来恶劣,经了那件事,怕是烦透了她。琬宜不想与他硬碰,便垂了眸往墙边再站了些,想等他走了再进屋子。 看她这样,谢安心里那股邪火噌噌往喉咙上顶。现在掉头就走太没气势,他咬了咬后槽牙,目不斜视从她身前走过,到一丈外的地皮上,狠狠撕了一把草。 回来时,谢安仍旧没给琬宜一个眼角,但是脚却暗中下了绊子,踩了脚那野猫的前爪。 猫吃痛,嗷的一声跳起来。转身上树,消失不见。 琬宜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,云里雾里摸不着谢安想做什么。 不一会,他走到了马前,琬宜偏头看过去,瞧到谢安把手里那把草硬生生塞进黑马的嘴里,然后翻身上马,挥鞭即走。背影一如既往的挺直,脖颈修长。 琬宜揉揉眼睛,轻轻叹了口气,“干什么啊这是” 转眼就过了半月。满月成了弯月,镰刀似的挂在天边,细细一条。 期间杨氏带着琬宜去了街上几次,给她买了几件裙子,还有簪子耳坠,姑娘家要用的东西,一样不落。琬宜相貌本就清秀妍丽,稍作打扮,不用涂脂抹粉便就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。 她读过书,被悉心教过规矩,举手投足间有自己的恬静韵味。美而不俗,俏而不妖。 而谢安果真不她好脸色了。 有时候碰面,琬宜好脾气地冲他笑笑,他也理都不理,唇抿成一条线,走路快的像阵风。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,琬宜就也不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。 远远看见谢安回来,她便寻个借口回自己的屋子。迫不得已面对面时,她就垂着脖颈,像只乖巧无言的兔子。谢安盯着她的发顶,心里暴躁地想骂人。 爷是爷们儿,爷就算哪里做的不对了,你也不能这么跟爷过不去啊蹬鼻子上脸顺杆爬,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给爷个台阶下,能死吗 琬宜不知道谢安心里嘀咕些什么,她只瞧见他绷紧的腮,还有偶尔凝在她背后的热辣眼光。不怀好意,凶狠的像匹狼。琬宜更不敢和他说话了,甚至连对上他的眼睛都觉得难受。 谢安也生气,脾气越来越糟,在外面半天都没一句言语,春东被他浑身的冷意吓得直哆嗦,连翠翘都不敢去找了,老老实实留在小九门看场子。 而好的一面就是,因为管事的冷脸,这半个月来都没人敢寻衅滋事。 回家后,谢安不敢对着杨氏发脾气,又不想对着琬宜发脾气,就自己生闷气。劈柴的时候没控制力道,半根柴火飞出去砸到了鹅窝里,白鹅吓得七天没下一个蛋。 琬宜想,怪不得谢安二十岁都娶不到媳妇,这样的男人,谁敢嫁呐。 不过也好,谢安理都不理她,也不再找她的麻烦,日子又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了。 直到有一天,谢安混不讲理,拆了门口树上野猫的窝。 琬宜在门口抱着无家可归的猫坐了一早上,左思右想,觉得还是去和他问清楚。 这天天气好,谢安心情看样子比以往要好了些,眉眼间的神态轻快了几分。快到了要睡的时间,他搬了个凳子,坐在屋门口给马调草料。 临安在高山上,晚上的风凉飕飕,谢安把袖子挽起来到肘弯,露出精壮的小臂。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,但却比一般男人要白的多,用力的时候,胳膊上隆起一条条青筋。 琬宜踌躇着站在他身后,拢紧了前襟。 屋里点着灯,在谢安的位置能清楚看见琬宜的影子。和他的有些重合,长高了一点,也没最初时那么纤弱,手指不安地搅着落在腰间的头发,矜持局促。 他挑挑眉,装作不知道。 风吹过来,把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尖,刚换洗过的衣裳,还带着点皂角的清香。琬宜深深吸一口气,往前迈一步,唤他,“哥哥。” 正忙着的男人浑然不觉,直到料都弄好了,他才懒散抬头,斜睨她一眼。下巴稍扬一下,一脸“有事说事没事快滚”的表情。 琬宜手指攥紧了袖口,齿咬咬唇,半晌才吐出口,试探的,“阿黄的窝,是你弄走的吗” 她好久都没和他说话了。谢安察觉的出来琬宜并不高兴,但是这掺杂着少许不悦,却依旧平和舒缓的语调依旧让他唇角不自觉扯了抹笑。又被很快压下。 再对上她眼睛时,谢安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,他小指掏掏耳朵,爱理不理,“阿黄是谁” “猫。”琬宜撩开吹乱在脸上的发丝,抿抿唇,“咱们门口的那只野猫。” “哦。”谢安应了声,拍拍手站起身,并没有要回答她前面问题的意思。他舒展下筋骨,去拿旁边的草料袋子,再掀起眼皮儿,“哎,你站这儿干什么啊,忙着呢,没点眼力见儿” 这语气有些凶,琬宜听在耳朵里,但没动。谢安眼睛眯一下,过去扶着她肩膀把人转了个个儿,随便指了个方向,“哪凉快哪呆着去。” 他手下没用多大力,手心上的热度透过布料到她皮肤,琬宜颤了一下。她心里难受,抬手擦下眼角,再转身看他,“谢安,阿黄的窝呢” 连名带姓,再没像以前那样唤他哥哥了。谢安舌顶顶上颚,心里忽的烦闷,他站直腰板,一手插在腰间。个子太高,挡住了屋里晕黄的灯光,琬宜整个在他的阴影下。 谢安的语气又急又冲,“那只野猫的窝没了,不是被风吹了就是被雨刮了,要么就被它自己踹下来了,关老子什么事” 琬宜怔一下,咽下喉咙里的酸意,与他讲道理,“昨天还在的,昨晚上没下雨,没刮风,可早上就没了,连个影子都没看见。阿黄在那里住了好久了,从没弄翻过,谢安,你好好想想,有没有见过那个窝。你说个地儿,我自己去就成。” “所以你就来找我”谢安俯身凑近她,“你脑子里怎么想的,跟爷说说” 琬宜声音颤一下,小声哀求,“谢安,你别闹了。” 谢安手摸摸鼻子,似笑非笑,“我要是不还你,你怎么办” 琬宜僵在那里,半晌没有言语。她头发长,几根被风吹着蹭到谢安的手上,酥麻痒痒,他心里一软,语气也放轻柔几分,可还有些强硬,“说话啊。” 姑娘依旧没理。 琬宜心中委屈。她来找谢安,本就没抱什么希望。她知道,姨母对她再好,她也只是寄人篱下,谢安想做什么,爱做什么,她根本无权干涉。但他的态度,着实伤人。 让她觉得,她很多余,惹人讨厌 眼里泪意涌出,琬宜强忍着没让它落下。旁边传来声猫叫,然后一阵风刮过来,黄色野猫扑到她腿上。琬宜唇抖了抖,弯身把它抱起来,环在臂弯里,盯着谢安的眼睛。 谢安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。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,只能察觉到她眸子比以往更加黑亮,脖颈间没被头发遮挡住的肌肤白嫩纤细,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破。 心里蓦然间窜上股酸涩,谢安脑子一懵,恍然发觉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。 琬宜嘴唇动动,没说话,嗓子眼里溢出一声呜咽。她捂住唇,没再说别的,匆忙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。剩下谢安愣愣呆在原地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 心里就一个声音,娘的,玩大了。 她给自己寻了个新活计,每天在屋子里绣手帕。琬宜的女红从小就好,又是名家教的,做出的东西精美漂亮的不像话,卖到城里去,一条五十文。她做活儿慢,两天绣一条,虽然不多,却也够她花用。 琬宜不藏私,除了买些胭脂水粉,剩下的钱全都交给杨氏。每天里,她陪着杨氏院里院外忙活一阵,然后就坐在窗前,绣到太阳落山,吃完了饭,再缝缝补补,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。 ------------ 71.和亲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支持正版, 么么  “谢暨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。周掌柜说, 他长高了许多,也壮了许多, 更像个大人了。”杨氏把手里信筒塞琬宜手里,牵她进屋子, “姨母年纪大了,眼睛发花,看不清那小字,琬宜来给姨母念念那小混蛋写了些什么。” 两人脱了鞋坐在炕头, 阿黄凑热闹地跳上来趴琬宜腿上,听她柔柔地读。 谢暨没写几句话,寥寥数语, 大部分是关于吃。说回来后要吃葱香排骨, 蒜蓉排骨,红烧排骨,糖醋排骨一列的排骨排骨,看的琬宜笑的不行。 杨氏哼哼一声, “就知道吃,小兔崽子,什么也不给他做, 让他吃鸡屁股。” 琬宜弯唇, 目光往下扫, 继续念。剩下的, 便就没什么了,无非是希望杨氏能念着母子情深,拦住谢安揍他,还说自己这半年来认真读书了,进步斐然,先生对他大加赞赏。 杨氏不相信,理理袖子,念叨着,“小混蛋惯会编瞎话,为了躲他哥揍,什么都说的出来。”她看琬宜一眼,拉拉她手腕,“等谢暨回来了你就知道了,你躲他远些,别被骗咯。” 她话说的厉害,可脸上笑容压抑不住,到底母子连心,半年不见,早就想的很了。琬宜背靠墙壁松散坐着,也歪头陪她乐。过会儿,她问一句,“姨母,弟弟今年多大了” “十四了。”杨氏伸手比划比划,“年纪小,体格像他哥,长得可高。离家前就到你耳上位置了,这半年没我看管着,不定疯长成什么样子。” 阿黄动动屁股,琬宜垂眸给它理顺背毛,弯弯唇,“男孩子长得壮实些才好,撑得起家。” 杨氏笑两下,拉了旁边针线篓子过来,边把新买的绣线缠到针板上去,边和琬宜搭腔说着话。 阳光从窗户洒过来,暖洋洋落在炕上,阿黄舒服地翻着肚子打小呼噜,旁边时不时传来两人的轻笑。细小灰尘在空中旋转跳动,书被翻开放在一边,风吹过发出哗啦啦响动。 日子充满烟火气,看起来平静无波。可暗地里,却已风起云涌。 这几日抽空做绣活儿,攒了五条帕子,琬宜午后闲来无事,便就溜达去城里,找铺子卖掉。老板今个看着心情也挺好,爽快给了她银子,临走时还揣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甜鸭梨。 琬宜把钱袋子拢袖子里用左手紧攥着,右手捧着鸭梨在市集上转来转去。 人散去不少了,摊子却还多。东边有个小姑娘在卖发绳,五颜六色的丝线打成漂亮的结,有的还穿了银色小铃铛,精致好看。琬宜走过去,欢喜挑一个,勾手指里头晃一晃,叮叮当。 小姑娘嘴甜,笑眯眯夸她,“姐姐真美呐,妞妞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。” 琬宜羞涩笑一下,想了想,又多给了她两文钱。街上人来人往,不好再梳发,琬宜便就将发绳缠在手腕上,红色细线映衬雪白肌肤,鲜亮水嫩。 秋日天黑的越发早了,琬宜没敢多逛,左右再瞧了瞧,便就想要回家。路过街口时候,看见官兵拿着张布告往墙上贴,她离得近,随意瞟了一眼。 可那入眼的几个醒目大字却让她再也移不动步子。 她不敢相信,眼睛从头至尾再次扫过没看错。 手腕上红线缓慢脱落,铃铛坠在地上,清晰声响。琬宜木然站在那,一瞬间,只觉浑身冰冷,血液逆流。 来看的人愈发多了,私语声在耳边的位置,杂乱吵闹,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她肩膀一下,琬宜才恍然回神。 她攥紧手指,这才惊觉指尖早就凉的发颤。 那人看她面无血色,也有些慌,手在她眼前晃晃,“姑娘怎么了” 琬宜艰涩咽下一口唾沫,连回答的话都说不出,魂不守舍摇摇头,转身疾走。有人在后面唤她,“姑娘,你发绳掉了” 那张布告上写的每个字她都认识,可连在一起,她却看不懂了。或者说,她一点也不愿相信。 圣安帝染寒疾驾崩,太子悲痛,三日后薨。先帝唯一皇嗣年纪尚小,经众臣商议,由先帝亲侄昭郡王为摄政王,辅佐协理朝事。改国号为天启。 当年广郡王府被圣上错杀,其表弟昭郡王功不可没。什么叫恩将仇报,什么叫人心叵测,他和江青城父子二人将此表演的淋漓尽致。可如今,他竟成了掌权人。 先帝寒疾驾崩,太子哀痛病逝这些话,琬宜一个字都不信。 她真真切切能察觉出来江家父子的狼子野心,从陷害她父亲,覆灭广郡王府,到设计让先帝太子双双病逝,只留三岁幼帝一人,昭郡王绝不可能甘心只为摄政王。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,甚至,她连自己都保不全了。 江青城得权,定不会放过她的。那人的温润外表后的阴鸷,琬宜领会的清清楚楚,就算掘地三尺,江青城也定是会找到她。或许无关情爱,他就是偏执,得不到的宁愿毁掉。 傍晚凉风胡乱吹在脸上,琬宜急匆匆地走,却不知道该去哪里,发丝被泪水黏在眼角,挡住前面路。琬宜吸吸鼻子,用手去抹,这才发现眼泪早就无声无息流过下额。 她停下来,茫然无措。 有的店铺点起灯笼,橘红色,光晕温暖,照亮周围一点的路。街上人神情闲适,牵着孩子缓步走着,有人提起那张布告,唏嘘着低语,与琬宜擦肩而过。 对旁的人来说,无非是皇帝死了,换一个,又能怎么样。可对她来说,这或许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的崩塌,前路又要被封死了,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。 心尖的地方好像被刺了一刀,缓缓往下滴着血,琬宜肩膀耸动一下,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。她蹲下来,蜷在旁边小楼的墙角,无助抱着自己的膝。 光从上方摇晃着照下,她影子就剩小小一团儿。 小九门的门口,春东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,身后是不受影响的热闹喧哗。赌徒的情绪永远高昂,无论谁当朝执政,他早已习惯,恍若未闻,目光随意在街面上扫来扫去。 等到视线落在墙角时,他动作一顿,瓜子皮含在唇间。春东跳下去,犹疑着往那边走,在她身边站定,试探喊一句,“琬宜” 朦朦胧胧,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喊她名字。琬宜微微偏头,红肿眼睛从臂弯里露出一点,瞧见面前弯腰站着的身影。春东看清是她,浑身一颤,下意识回头撕心裂肺喊一声,“哥” 谢安出来的时候,琬宜已经站起来了。泪痕未干,裙摆脏了,飘飘摇摇的,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她手指摩挲过眼下肌肤,尴尬冲他牵牵唇角。 谢安呼吸一滞,沉着脸扯她手腕拉进屋子,让她站在避风位置,回头喊春东去拿件厚袄子。 琬宜局促蹭蹭脚尖,看着眼前陌生情景,觉得浑身不舒服。她开口,声音低低,带些哑,“我在这是不是不好啊” ------------ 72.异变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,再懒散移开,盯着门口的某处, 心不在焉的样子。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, 已经过了一盏茶。谢安拧拧眉, 跺着脚站起来, 再伸伸胳膊,“那么半天,腿都坐麻了。”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, 没说话。 出了门, 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,满意点点头。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, 玄色和藏蓝。他歪头, 用食指敲一敲, 问她,“这蓝的是做什么的”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,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, 没见什么异常。她神色轻松下来, 温言道,“谢暨快回来了,给他做个书包。他那个用了大半年, 男孩子野, 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谢安“哦”了一声, 手捏捏鼻尖,鼻子里哼一下,“你还挺关心他。”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,“是弟弟嘛。再说了,缝个布包很容易的,他也常用。” 这次谢安没搭腔,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。他背着手,目不斜视穿过人群,快走几步后,往后瞧了眼,又慢下来,为了等她。 琬宜碎步跟上,瞧他脸色,试探问了句,“怎么了要不,我给你也缝个。” 谢安神色稍霁,撇撇唇,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,我又不念书。”他顿一下,又道,“我这么大个人,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,不得让人笑死。” 琬宜疑惑,“为什么要笑你” 谢安嗤笑一声,伸手在胸前比划,“我这么高一爷们儿,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,晃悠悠垂腰旁边,低眉顺眼小步走跟个娘们儿似的,还能镇的住谁。”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,半晌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。” 读书人,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。酸溜溜,菜的像只小鸡崽,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,跟他说,“别打我” “爷跟你讲”谢安张张嘴,话没说半句,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,那人没看路,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。 谢安低骂一句,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,那人没停住,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。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,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。 琬宜认出来那人,愣了一瞬,“曾公子”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,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。谢安半步没错开,垂着眸子看他,眼睛微眯,目光冷冽。他嘴唇哆嗦一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“不巧不巧,抱歉了谢兄。” 谢安没应声,曾鸣看侧过脸,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。他眼睛一亮,声音清亮了不少,“巧的很,姑娘也在这儿。”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,谢安玩味看他,“到底巧不巧啊” 曾鸣看噤声,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,不敢与谢安对视,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。 局面尴尬,有路人从旁边经过,奇怪看着他们。琬宜这才反应过来,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,他手指修长有力,常年握着剑,指肚有老茧,磨得她有些痒,却不疼。 她脸倏地红透,急忙挣脱开,往旁边侧迈一步,谢安瞟她一眼,神色不明。他手指搓了搓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,细白肌肤,像是嫩豆腐,骨架纤细,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。 琬宜心跳稍快,曾鸣看还傻站着,她无所适从,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。可腰才低一半,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,琬宜趔趄一下,歪斜靠他臂上。 谢安脸色稍冷,瞪她一下,“还有事儿没干,你不急赶紧走,磨叽什么。” 琬宜稳住脚步,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,喘着气问他,“什么事没干” 谢安偏头,眸色幽深,“回家。” 后面,曾鸣看壮着胆子,扯着嗓子又喊了声,“姑娘。” 没等琬宜回头,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,沉声道,“不许看。”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,叹口气,乖顺跟着他步子走。转过街角,谢安侧头看她,语气放的柔和了些,大手揉揉她肩颈,“嗯,听话。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,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。琬宜吸一口气,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,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。 谢安没在意,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,随意揉揉手腕。这是条狭窄胡同,并无旁人,幽静无声。琬宜盯着脚下的路,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,忽听旁边人问,“你觉得那样好看” 她没听懂,“哪样” “就,瘦瘦弱弱的,穿个白袍子,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。”谢安侧头看她,“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。”他停顿一下,又问了遍,“好看” 琬宜扯扯唇,笑一下,摇头。 “嗯。”谢安满意点头,说,“我也觉得不好看。”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,卷在小指上,甩了甩,“我是没读过几天书,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。我就是觉得,这其中的某些人,有点那什么。” 琬宜问,“哪什么” 谢安思索一下,没想出别的词,吐出一句,“娘们儿唧唧。”说完,他又接上一句,“什么样叫男人,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,你得分清楚。” 说着说着,便就又不正经。琬宜抿一下唇,并未接话。 安静一会,谢安忽的又开口,“其实,小白脸就小白脸,也没多大关系。最不是男人的,不在于长得怎么样,能不能干架,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。那些藏私使绊子,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,才是真的渣滓。” 他这样说,琬宜心脏猛地一缩,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她气息变的不稳,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,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,扶她胳膊一把,眉拧起,“怎的了” “没事。”琬宜用力咳两声,眼里带上水气,看不清前面的路。她吸两下鼻子,低声问他,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就那意思呗。”谢安担忧看她一眼,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,看她没别的状况了,才继续道,“你没经历过,不知道,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”他冷笑一声,“差点死他手上。”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,琬宜也没问。风吹过来,她裙角飘起来,背上一阵发寒,她拢紧了衣襟,半晌,轻轻说一句,“我也经历过的。” 任青城,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。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。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,表面光彩的人,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。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,任青城曾来找过她。明里暗里示意她,可愿做妾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,当下便就摇头,面色冷下来。她脾性温顺,但不傻,察觉得到城笑容背后的不善。况且他与她有婚约,听这样的话,自觉受到侮辱。 ------------ 73.憧憬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谢家不小, 杨氏住正房,东边两间偏房, 谢安和还在读书的谢暨一人一间, 此外西边也有间偏房,做客房用。就像是一个“口”字的结构,把院子半包围起来, 一面没有屋子, 是大门。 杨氏早就把西偏房拾掇好了, 被褥都换成新的, 炕也烧的热热。怕琬宜皮肤嫩压得疼,杨氏垫了两层的褥子, 又将茶壶烧好水放在桌边。细心周到, 真的像是疼女儿一样。 琬宜心中温热, 拉着她的手, 柔声道谢。她话少但是嘴甜,几句就把杨氏逗的欢颜。 杨氏睡的早,又心疼琬宜乏累, 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, 便就吹熄了灯让她睡了。 偌大的屋子, 就只剩她一人。院子安静, 没有鸟叫也没有蝉叫, 细细听, 只有细微的风声。躺在暖融的被子里,琬宜望着棚顶发了一会的呆。 谢安并不很欢迎她,琬宜看的出来。她从未与这样的男子打过交道,连讨好都找不到方向,想起他总是沉着的脸,心中瑟瑟。但想起杨氏临走前一再宽慰她,说绝不会让谢安欺负她,琬宜又稍稍放下了些心。 琬宜想着,谢安脾气差,便就什么都听着他的吧,顺着他来,总不会牵累到她的身上。她乖巧着,不给他惹事,不去主动招惹他让他生气,谢安再不讲理,总不会太讨厌她。 她太困了,眼帘愈来愈重,没一会就睁不开。临睡前,琬宜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,明早要早些起,学着帮着姨母烧早饭。 可是到底还是没起来。 睁开眼时,太阳已经露了头,这屋子没有窗帘,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被面儿上,上面绣着的红牡丹好像活了。琬宜懵懵懂懂坐起身,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,手指去抓绣线,指尖刚碰到牡丹的花瓣,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拍门声。 她身子一颤,忽然想起来,这是在姨母的家里。姨母定是不会这样粗暴敲门的,那外面的就是谢安了。 琬宜还有些怕他,缓过神来急忙下炕穿鞋,一丝不敢耽搁。 谢安靠在门边,见屋里没动静,撇撇嘴,敲得更大声,“哎,起了没啊” 琬宜边系着腰带边扬声答应,“就好了。” 他皱眉,不耐烦地催促,“快着些。” 琬宜便就再连声应着,“就好了,就好了。” 她心里也有些烦乱。琬宜想着,你若是这般着急,为什么偏偏还非要在我门口等着,走了便就是了。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和谢安说,就只能咽回去,失落着眉眼忙东忙西,还要分心应付外面那匹暴躁的狼。 姑娘家梳头净脸,总是慢着些的,琬宜已经尽力地快,可谢安还是有些火。他按按额角,忽的抬腿把脚前的小石子踢得滚远,转了身又想去拍门,“喂,我说” “来了来了。”琬宜实在是怕了他,头发匆匆挽了下便就拉了门。 阳光热烈地洒下,屋里偏暗,琬宜一下子受不了,不由得眯了眯眼。等眼前的晕眩渐渐消失,她才恍然发觉谢安就在她眼前,很近的地方。背着手,脸色不好看,眼神有怪异。 入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,微微有些浓重的,说不好怎么形容,但却有些好闻。 “嗯”琬宜紧张起来,手指搅在一起,仰着脑袋看他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可谢安沉着脸不出声,就只能由她打破尴尬,“我起来了。” 这不废话吗。谢安扯扯嘴角,想要骂她两句,但是到底没骂出口。她拘谨地站着,像只小兔子,明显的很怕责怪的样子。身上衣裳有些松,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得走。 总是这幅娇弱弱的模样,谢安心中莫名烦躁,在心里暗暗骂了句,女人真是麻烦。 谢安别开眼,手伸出来,指间夹着柄簪子递给她,语气不善,“我娘让我递给你的,先凑合着用,赶明儿再去买新的。” 很简单的木簪,上面一些古朴的花纹。琬宜明白过来,他是因为这个才等了她这许久,怪不得急躁。她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,也没在意,双手接过来,柔声道谢。 她态度温和有礼,一点对他蛮横的不悦都没有。谢安本欲离开,可瞧她温顺的样子,心中的恶意又蠢蠢欲动。 他伸手揉揉脖颈,忽的开口,“以后别赖床那么晚,鸡鹅都起了,全家等你一人儿自己心里有点数,办事前掂量掂量。”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,琬宜听在耳中,觉得脊背一阵发凉,恨不得钻进地缝儿。 但谢安说的也不无道理,琬宜知是自己不妥善在先,也不辩驳。她局促地撩起耳边发丝到耳后,轻声道,“以后再不会了。” 稍带些委屈的声音,强作镇定。听在耳中,竟有些勾人。 谢安比她高太多,低头的时候能看见她慢慢变红的耳根。她规矩立着,长睫低垂,连呼吸都不能放的再轻。他手指捻了捻,顿然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。 唇动了动,到底没再说出再过分的话。谢安淡淡“嗯”了声,又深深看她一眼,转身即走。 那最后的眼神弄得琬宜浑身不自在,她摸了摸手臂,也赶紧转身进屋,重新梳发。 再出门时,谢安已不见踪影。杨氏念叨着说他不听话,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,摸摸琬宜的手,又笑了,“他不在也好,我还怕他欺负你,你连饭都吃不好。” 回想起那时门口他黑眸里的凛冽,琬宜搓搓手臂,心里也松快了不少。她弯着眼,细心给杨氏盛上碗鸡蛋羹,“姨母喝汤。” 一连三日,琬宜几乎没见过谢安。 他确实早出晚归,回来时大多星辰漫天,杨氏早就习惯,也不等他,只把晚饭留出一份温在锅里,让他自己去弄。而早饭,谢安大多时是不吃的。 不需与他接触,琬宜乐得轻松。那日早上他黑眸中锋芒毕露,现在想起来,她还是觉得心惊。 农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,平淡枯燥。每日早早起来,做好饭,喂鸡喂鹅,打扫屋子,安顿下来便就是太阳高悬的时间了。 琬宜爱静不爱动,谢家地方偏,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,倒是正巧对了她的心思。 杨氏不种地,但也在后院开了片小园子,都是些瓜果蔬菜,打理起来也不费时间。琬宜跟着她走动,学着浇水除草,没事了就缝缝补补,试着烧些菜。有些乏累,却也高兴。 再见到谢安是在个阳光灿烂的早上。杨氏身子不太舒服,有些头晕,早饭是琬宜做的。简单的白粥小菜,切了腊肉,煎了盘葱花鸡蛋。她很努力去做,但卖相并不多好。 杨氏并不在意,还夸她几句,可懒洋洋晃进厨房的谢安丝毫不留情面。 他脚勾着凳子到屁股底下,随意坐下,拿着筷子往桌上戳了戳,抬眼时面上都是嫌弃,“粥稀得跟水似的,蛋糊了葱花黑了,怎么吃啊。” 几天未见,谢安一点没变。依旧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,白瞎了那张脸。 杨氏不满,瞪他一眼,“不吃就下桌,谁请你了” 他手摸过鼻梁,被骂的没了声。琬宜没说话,只是笑着,又去拿了个碗给他盛粥。她不生气,把碗轻轻放他面前,手注意着没碰他的袖口。 谢安瞥她一眼,也没再胡搅蛮缠,低头唏哩呼噜吃饭。 ------------ 74.打算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么么  等琬宜收好碗筷出门,谢安正靠在树上等她, 脸色说不上好看。想起杨氏说过的话,琬宜再瞧见谢安,总是想笑,可她一弯唇,那边就火了起来, “笑个屁。” 她手指摸下鼻子,敛了眉眼。静默一瞬,只有风卷起地上尘土的声音。 琬宜打破平静, 先一步往东边走, 谢安愣一下,叫她,“干什么去” 她回头,“不是说要进城买东西。” “你走着去”谢安小指勾了勾额角,被气笑, 指了指旁边的黑马,“我骑马, 慢悠悠晃在你身边,走小半个时辰”顿一下, 他又接, “你说像不像押犯人。” 想一下那画面, 琬宜也弯弯眼。她身子面过来, 又道,“那怎么办呢要么你牵着马,咱们一起走过去。” 谢安又乐一下,“去西天取经” 这人总是能寻住话头堵她,琬宜脚尖踢走前面的小石子,无奈,“那要不你先走,我自己去” 谢安不再等她说完,解开绳子拉着黑马往她那边走两步,“废话那么多,我载着你不就成了。” 话落,他拍拍马背,过去扯了下琬宜的袖子,“上马来。” 旁边黑马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,歪头正喷在琬宜脖子里,她心一惊,差点跳起来。 “别了。”琬宜慌忙往后退一步,摆摆手,“我识得路的,你先去吧,我自己慢慢走就成了。我带了银子,买那些东西应该够了,离天黑还久,我自己搬得回来。” 谢安“啧”一声,胳膊肘拄在马背上,偏头看她,“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占你便宜” 琬宜还没开口,他又道,“爷是正经爷们儿,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。” 琬宜似是羞了,缓缓垂下头,露出段纤白脖颈,耳垂莹润。看这景象,谢安喉头忽的一紧,别开眼,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句,“爷就只占自个儿媳妇便宜。” 听他说完,琬宜更局促,耳后肌肤渐渐染红。她抬头,紧张摸一下鬓边碎发,“不是那意思。” “那怎的”谢安撇下嘴,“怕别人说闲话我在城门口放你下来,不就得了。这路上根本没几个人,你头低一下,马骑的飞快,能有什么事。” 琬宜脸颊嫣红一片,她手指搅在一起,半晌开口,嗫嚅着,“我害怕。” 停一下,她又说,“我怕马,小时候和哥哥骑马,他把我摔进河里了,还被鱼咬了一口,疼了半个月。” 谢安动作一顿,看着琬宜把手腕伸过来放他眼皮底下,月牙形,一个粉红的疤。 他没忍住,拳抵着唇笑出声。黑马在旁边变得躁动,蹄子摩擦地面,谢安安抚几下,偏头问琬宜,“那你怎么不早说” 她把袖子撂下,唇抿起来,“还不是怕你损我。” 谢安手指勾着眉骨,听琬宜拿腔作调学他说话,“女人,真是麻烦。” 她总是矜持温婉的,像现在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,少见。谢安眉挑一下,看她复又变的垂头丧气的模样,实在憋不下去。长臂搂着黑马的脖子,脸贴在它的鬓毛上,笑的肩膀抖动。 黑马侧脸过来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琬宜,她抖一下,摸摸脸颊,“谢安” 谢安“嗯”了声,转头过去,眼睛黑的发亮。琬宜咬着唇,“你到底笑够了没有。” 谢安正色,“没有。”他歪歪头,说,“你怎么这么丢人,骑个马摔进河里被鱼咬。”琬宜抬头瞪他,谢安继续道,“这事儿够爷笑一个月。” “我懒得和你说话。”琬宜被他气的胸前一鼓一鼓,摔一下袖子,转身,“我不用你了,我自己去。”她回头,“衣裳我也不做了,你穿着旧衣裳过年节吧。” “得了,别闹了。”谢安忍住要勾起的嘴角,伸手拽着她后衣领扯回来,稍严肃了些,“今天天气不好,早点去我早点送你回来,别让娘惦记。” 琬宜动两下胳膊,也不再挣扎,只神情稍显沮丧,她说,“可是我真的怕。” “怕个屁。”谢安不再啰嗦,掐着她腰将人扔到马上,自己动作利索,随即翻身坐她身后。 马背太高,让人心底发虚。琬宜脊背僵直,手哆嗦着去摸缰绳,被谢安拍着手背打下。 身后男人声音似笑非笑,“你掌着缰绳那咱还真得再摔一回。折个跟头翻草堆里去,这回没鱼咬你了,你去啃蚂蚱,好不好” 琬宜声音带着细碎哭音,“谢安,我说真的,要不你放我下来吧” 谢安声音轻飘飘从后头传来,“闭嘴。” 下一瞬,他抽了马屁股一下,黑马跑起来,不一会就已经很快速度。风迎面吹来,发丝胡乱飞舞。琬宜紧闭着眼,手扯着马发鬓毛不放,谢安哼笑一声,凑她耳边去,“放手。” 她听不清,颤抖着问,“什么” “我说让你放手。”谢安大些声音,恨铁不成钢地骂她,“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哥能摔着你了。你把马毛都揪秃了,它不尥蹶子,惯着你” 琬宜听进去了,手指慢慢松开。可没多会儿,马踏上个石块,颠簸一下,她被吓到,手在空中挥舞几下,再次抓着鬓毛,力道更重。 谢安叹口气,右肩膀往前搡她一下,“松手,抓着我胳膊。” “啊”琬宜吸了下鼻子,手缓缓移过去,动作僵硬。谢安松开一只手,按着她肩膀往后撞在自己怀里,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骂,“你怎么这么怂” “不是”琬宜后背贴着他前胸,灼人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里。她本想挣开,可眼皮半掀瞧见飞速倒退的景色,又放弃,她说,“我不特别怂的,我就是怕马” 谢安笑,“那不还是,怂包蛋。” 琬宜哼哼两声,闭嘴不理。 谢安体格结实,衣裳底下肌肉贲张,坚硬的像堵墙。琬宜刚开始时觉得别扭难受,慢慢的,又安心下来。鼻端是他特有的气味,伴随清浅呼吸。 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,琬宜深吸一口气,绷着的肩膀渐渐松下来。 土路不干净,马蹄踏过之处,尘土飞扬。等过一会,谢安眯着眼,垂眸问她,“还怕不怕” 琬宜顿了顿,缓缓摇头,“好多了。” 他轻笑,喝了声“驾”,而后没再言语。 不知过多久,城门近在眼前。破碎风声中,琬宜好似听见身后人轻缓道了句,“这就对了,有爷在,怕什么。” 那日回来后,琬宜便就安心在家中做活儿。她绣工好,针脚细密,做工精致,比成衣店里卖的好太多。 白日的时候,她就在杨氏的屋子里,两人坐在炕头,捧着个针线笸箩,一做就是一天。晚上光线暗,琬宜眼睛难受,便就歇着,靠着炕头逗猫。 衣裳快做完,只剩一只袖子的时候,没了布。 一只袖子用不了多少布,可琬宜和杨氏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,愣是没瞧着能用的。晚上谢安回来,杨氏跟他说,“明日早上,再和琬宜去买匹黑布。” 他正烫了杯酒自己啜,靠着椅背用脚尖让阿黄围他转圈儿。闻言,谢安应了声,视线随意瞟在琬宜身上,她叠衣裳,专注着没注意到。 谢安轻咳一声,问她,“骑马呗” 琬宜偏头,穿鞋下地,把一摞衣裳摆进柜里,侧过脸,轻柔答了句好。 饮尽最后一口,谢安把杯子撂在一边,目光追随地上她的影子转了圈,忽的笑了声。 杨氏用牙齿咬断线,问他,“笑什么呢” 谢安“啊”了声,摇摇头,“不知道。就是有点想笑。” 次日一早,两人起身去城里。像那天一样,谢安把她放到城门口,琬宜走进去,他把马拴在相熟的人家院里,陪她去买布。 两人肩并着肩,中间隔半步距离。太阳好,光线热烈,琬宜伸手挡住额,看向谢安,“都秋日了,怎么反倒热了。” 他拧眉望了望天,碧蓝一片,没一朵云彩,日光火辣辣。 旁边是个杂货店,谢安拉住琬宜袖子让她停下,指了指门口,“你在这等着,我去买个扇子给你。” 他动作快,琬宜还没来得及阻拦,谢安已经进去。她手在脸颊旁边扇两下,跟着站在门口房檐底下,安静等待。 街上算是热闹,卖糖馓子的吆喝着,走街串巷。不远处街角,一群小孩子在蹦格子,羊角辫朝天,叽叽喳喳,气氛欢快。 西边走过来一个挑担子卖柿子饼的,橘红色上面一层淡淡白霜,琬宜视线跟着他走过,眼瞧着那人转了个弯。她眨下眼,本想转回头,却意外发现街对面站着两个男人。 个子不高,衣着不整,眼神流里流气。他们凑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,偶尔往这边瞟一眼,不知是在看谁。琬宜眉头蹙一下,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毛。 ------------ 75.怒火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琬宜知道自己做的不好, 一宿睡睡醒醒, 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谢安道歉, 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,却根本没了说出去的机会。 第二天早上, 她特意蒙蒙亮就起来, 杨氏说, 谢安已经出门了。 琬宜失落一会,打起精神,想等着他晚上回来再解释。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了他, 可谢安脸色冷淡, 瞧都没瞧她一眼, 转身就进了屋子。 琬宜心里有点难受。 男人嘛, 好面子, 琬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,明天再早起一点,一定能和他说句话。 这天早上, 琬宜天不亮就起来了,她怕冷, 没动弹,只点了屋里的灯, 抱着阿黄盯着外头。 谢安那边一直没动静, 过了好一会, 正屋门开了,杨氏打着哈欠到了院子里。琬宜满意摸摸阿黄的脑袋,“总算能堵到他了。” 她没再等,利落穿好衣裳,随便梳了梳头发就跟着去了厨房。杨氏怕琬宜再着凉,没让她帮多少忙,自己一人忙活。琬宜转了圈儿,拿了簸箕坐门外头剥豆子,眼睛瞧着谢安的屋门。 天光大亮,馒头和肉汤都熟了,谢安还是没出门。琬宜有些沮丧,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。屋里,杨氏唤她一声,“琬宜,去后园子里给姨母拔根葱。” 琬宜应一声,起身抚抚裙摆,匆匆往后走。可等她回来,就不多会儿的功夫,谢安又走了。杨氏拧着眉喊他,“汤都做好了,好歹喝一口再出去,你着急个什么劲儿” 闻声,琬宜吸一口气,急急回头,只看见他挥挥手的背影。然后把剑挂在腰间,扯着缰绳翻身上马,转眼便就只留一阵扬起的灰尘。 琬宜手里捏着葱叶子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。 她差不多明白了,谢安这是在躲她,明摆了不愿意看见她。肩膀瞬间塌下来,琬宜揉揉眼角,幽幽叹一口气。阿黄睡饱了挤出门缝,颠颠跑她脚边来,琬宜弯腰抱起它,蹭蹭它的脸,神色无奈,“怎么办呢” 小九门里,谢安也不好过。他背靠在椅子上,腿搭着桌沿,一手懒散枕着后脑,另一只捏着账本,心不在焉,视线飘忽不定。 看了半个时辰,一行字都没入了眼,至于心里想着什么,谢安自己都不清楚。心口堵了团莫名其妙的气,他舔了舔唇,紧闭上眼,左手烦躁将账本甩出去。 春东刚好推门进来,差点被砸到眼眶。他搓搓手,瞄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,吸口气,而后小心翼翼试探问一句,“哥” 谢安懒得理他,手揉着额角,声音狠厉,“没事就给老子滚” 这语气太冲,春东不敢触他霉头,有事也不敢说了,嘟囔一句,恹恹退出去就要合上门。动作刚做一半,里头人又改了主意,“回来” “”春东摸摸鼻子,万分后悔现在上了楼。但是谢安正偏了头盯着他,再出去已经晚了,春东叹口气,慢吞吞走他面前去,“怎么了,哥” 谢安舌滑过左腮,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问题,沉着脸默不言语。春东战战兢兢,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,忽听谢安问了句,“你和翠翘现在怎么样” 这问题春东始料未及,他斟酌一下,小心回答,“挺好的” 谢安抬眼,春东对上他视线,肩膀抖一下,立即改口,“不好昨晚还吵架了。” “”谢安眼睛眯一下,扬扬下巴,“吵什么” 春东撇撇嘴,“她说我穿的衣裳忒俗,看着不顺眼。” 谢安扯一下唇,问,“然后呢” 春东不明所以,憋了半天,实在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,“然后什么” 谢安问,“她打你了” “没打。”春东被他弄得云里雾里,不知怎么回答,只能看谢安脸色行事,见他唇抿一下,旋即又改口,“打了还踹了我一脚,踢床下去了。” 谢安总算满意,点点头。春东松一口气,这才发觉背后已经有了冷汗。 “哥,要是没事”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,匆匆开口,没说半句就被谢安打断。这次的问题更加刁钻,“翠翘踹了你,然后,你做什么了” “我”春东硬着头皮,脸涨的通红,“又爬上去了。” 谢安顿一下,不可置信,“那么怂” 春东僵了半天,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,最后壮着胆子问一句,“哥,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和翠翘的事了” 谢安面色古怪一瞬,又冷脸,“有问题” 春东一噎,“没。就是挺高兴的,受宠若惊。” 谢安“嗯”一声,不再看他,头向后靠,用臂挡住眼睛,“出去吧,把门带上。” 春东如蒙大赦,匆匆出门,风一样跑下楼梯。 屋里,谢安搓一搓手指,嘴里念叨,“又爬上去了像不像个男人怎么也得骂她一顿再爬上去吧” 这天晚上,谢安总算按时回了家,还去厨房吃了饭。他平日里也总是时不时忙一阵,杨氏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,也没多问,只琬宜心中瑟瑟。 谢安坐她对面,一直沉着脸,半句话没说过,琬宜闷头吃饭,时不时瞟他一眼,不敢出声。偶尔一次对上他视线,瞧着里面并无什么明显情绪,她心里一紧,更觉得不安。 早前准备那一套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,再者说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被谢安这么一晾再晾,琬宜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跑的没剩什么了。 她叹口气,筷子戳一戳碗里豆腐,和地上阿黄大眼瞪小眼。 看琬宜无动于衷的样子,谢安齿含着筷尖,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。对那晚的事情,刚开始确实是实实在在气过一阵,有种颜面扫地的耻辱之感,但过了一宿,便就消得差不多。 琬宜那时并没多清明,无心之举,他斤斤计较实在太不男人。再说,他也半点没落着亏,摸了手腕掐了腰,要是放琬宜清醒的时候,不被甩巴掌都是运气。 可无论如何,他的面子都过不去。再见着琬宜,他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姿态来,就只能避而不见。今天回来,他其实本来的打算是寻个由头狠狠骂她一顿,给自己寻个台阶下。 但是看着她那张脸,谢安嘴开了又合,半句狠话说不出来。 他跟自己说,算了吧算了吧,小丫头片子较什么真儿,等她给个台阶,自己顺坡下驴得了。但是谢安在桌前等啊等,旁边茶都放凉了,琬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。 谢安心里那个气啊,憋了一肚子火,无处可发。 杨氏瞧他一眼,“你怎么了” 谢安深呼一口气,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点。他伸筷子敲了敲装豆腐汤的碗,问,“这是谁做的” 琬宜动作顿一下,抬头看他,小声说一句,“我。” 听她这样说,谢安眉头舒展,心里敞亮了不少。他把筷头往桌面上墩了墩,啪的一撂,骂一句,“真他娘的难吃”话音落,起身即走。 “”琬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她瞟一眼对面谢安的碗,轻轻嘟囔,“难吃你还吃那么多。” 再晚一点的时候,琬宜坐在炕上无所事事地剪窗花。她披件小袄,手上动作着,心里却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谢安的事。 这事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,谢安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,无非是下不去脸,等着哄。琬宜左思右想,还是决定低一些姿态,他脾气差,她就担待点吧。 杨氏睡的早,灯早就熄了,琬宜轻悄悄起床,到厨房去取壶酒,拿屋里炉子上温。谢安向来喜好睡前小酌一杯,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。 一壶竹叶青,并不烈,睡前喝正好。琬宜推门看看,谢安屋里灯还亮着,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。看姿势应该是靠在墙上,曲一条腿,闲散舒适的样子。 琬宜不敢自己去,就去拽拽大猫的尾巴,“阿黄你替我送一趟吧。” 谢安正望着棚顶发呆,门口突然传来阵响动。他心思一动,以为是琬宜来了,赶紧思考着自己应该摆出幅什么样的表情。还没想出来呢,又响起几声猫叫。 ------------ 76.谋逆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一左一右,左面的四十岁不到的样子,打扮纯朴, 面相和善,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有几分姿色。右边的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只任旁边妇人拉拽着, 往门口大步走着。 杨氏拉着陈媒婆的手,仍不死心, “福婶儿, 您人脉广面子大, 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红娘,人家都说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儿一般的人物。您看,谢安都二十了,城里像他这般大的男子, 大多都儿女成双了, 我们家还连个媳妇儿的影子都瞧不见, 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饭。您看,要不您再费点心我们家不愁银子, 我佩娘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, 肯定干不出欺负新媳妇儿的事” 她话没说完,便被福婶儿打断, “姑娘嫁的是汉子, 又不嫁你。” 杨氏顿了顿, 又道,“其实,我们谢安也没外面传的那么不堪。他就是脾气躁了些,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,长得还俊。你看他虽然总是惹祸事,却没其他男人的劣根性,不喝花酒,这多难得。” 福婶儿看着她,淡淡道,“不逛窑子确实是好,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。人家张家姑娘长得也没多差,虽然家贫了些,但清清白白的,是个好姑娘,这次答应了这媒,还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儿上。你看你家谢安,那是人干事儿打人家哥哥,还打断腿” 杨氏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,声音渐小,“是张家哥哥先借着这层关系欠钱不还在先,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,谢安打断他一条腿,可给了药费,也没再要欠钱” “还有理了”福婶儿哼了声,“佩娘,你家谢安在临安什么名声,你自个门清儿。你再瞧他干的那活儿,赌坊管事,跟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有什么区别好人家谁肯相中。能有姑娘肯嫁,便就不错了。你看谢安,还谁都看不上,说话时连个好气儿都没有,你要是再不管管,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儿媳。” “那是他不喜欢。”杨氏被她说的没理,却也强声辩解了句,“这样的男人,若是收了心,不定得多疼媳妇儿。” “那你就等着那个肯让他收心的姑娘吧。”福婶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,摆摆手疾步离去,“别送了。” 她走的又急又冲,明显带着气儿,琬宜赶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来,下意识地低头。福婶儿路过她身侧,停了下。琬宜察觉到她盯了自己一会,又不发一言大步离开。 琬宜心中杂乱,回想着刚才她们的对话,惊疑不定。那会儿在街头,听旁人讲,那个策马而过的男子叫谢安,现在,杨氏的儿子也叫谢安。听人家的描述,相差无几,都是个混性子。 难不成,是同一个人 忆起那会那男子剑穗擦过脸颊的痒感,还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,琬宜只觉背后一阵冰凉。 门口站了个姑娘,安静的,一点动作都没有。身姿细弱,腰肢窈窕,肤色白的像是腊月吐蕊的白梅花,虽垂着眸,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。 杨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会,总觉得她分外眼熟。 一阵风吹过,卷携着凉意扑面而来,琬宜忽的从思绪中惊醒,匆忙抬头,正对上杨氏探究的双眼。她眼神柔善,二人对视一会,终是杨氏先开了口,她踌躇着问,“姑娘,是来寻人的” 轻轻一句话,暗含关心。琬宜漂泊无依两月有余,头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善意,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,她唇微动,还未开口,便就鼻尖一酸。 “你饿了”杨氏被她眼眶的泪唬了一跳,哭笑不得,“在外不易,进屋歇歇吧。午膳已过了,我给你热两个包子” “姨母”见她要转身,琬宜急急开口,嗓音有些破碎的哑。她努力咳了两声,手指拽住杨氏的袖子一角,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,“您还记得纪绣儿吗。” 听闻熟悉的名字,杨氏动作一顿。她回头看着眼前的姑娘,温柔雅致的样子,和记忆里的幼时密友渐渐重合。杨氏吸了口气,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眼见她便就觉得亲切。 琬宜忍不住地落泪,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紧张地发抖。杨氏比琬宜高一些,低头看着她汇聚在下巴处的泪,心中也是酸涩。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脸,“你们娘俩儿,长得可真像。” 闻言,琬宜只觉心跳如擂鼓,手脚都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有些发软。她扑到杨氏的怀里,紧紧搂着她的腰,哽咽着说不出话。 “你叫湘潆是不是”杨氏端详她一会儿,唇边笑容愈发明显。她擦擦眼角的泪,亲热牵住琬宜的手往屋里走,絮絮与她说着话,“五年前还和你娘有通过信,听闻你还有个哥哥,儿女双全。当初看她远嫁千里之外,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,我惦记了好久,不过后来见她生活还和顺,我就放心了些。” 她偏头看看琬宜,又道,“你娘总是提起你,说你和她的性子太像,我早就想要见见你。若是身份合适,我都想认你做干闺女。你不知道,你娘年轻时和你长得很相似,天生的美人坯子,西北蛮荒难得养出这么水一样的姑娘。我俩感情从小就好,她就像我的亲妹妹,即便相隔千里,也不会生分” 杨氏心思细腻,怕琬宜初来乍到觉得局促,贴心与她聊着。 琬宜乖巧听她说,想起过往的日子,心里愈发酸涩,可眼角酸痛,泪都流不出来了。 屋里摆设很简朴,没什么多余的装饰,但也不破旧,打理的干干净净。临安天气偏冷,为了防寒,杨氏白日里也烧了小炭盆。琬宜想,姨母与媒婆没说谎,谢家是真的不差钱。 因着看着她来,杨氏欢欢喜喜的,就连再次被退亲的惆怅劲儿都散了不少。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边,给她添上茶,又去拿了碟子小点心,推到她面前,“阿潆来垫垫肚子,锅里热了菜,咱们一会去吃。你说,怎么就一个人跑过来了,你娘呢,哥哥呢这千里路,就没人陪着瞧你身上弄的,待会姨母给你拿身干净衣裙来” 听杨氏提起姨娘和哥哥,连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没了滋味。琬宜抬头看她一眼,眼神犹豫,心里堵闷的发慌。杨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,琬宜很怕,若是杨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会有什么危险,她会怎么做。会赶她出去吗,或是直接去报官 她垂着眸,手去摸茶杯,想喝口水,压一下烦乱的思绪。 看着琬宜的样子,杨氏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,停了须臾,再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小心翼翼,“阿潆,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你娘亲还好吗,算起来,她已经五年未给我来信了。若是你有什么难处,与姨母说,姨母定然帮你的。” 她话里的关切丝毫不掩饰,眼神柔和,看着便就让人觉得安心。 琬宜想,姨娘当初说的对,杨氏真的是个很温和善良的女人,重感情,好相处,让人觉得分外舒适。琬宜心思本就干净纯粹,面对这样的杨氏,若是说谎,她当真觉得难以启齿。骗了她,固是能得暂时安宁,可未来的每一天她怕是都会惶惶不安。 见琬宜欲言又止的神情,杨氏拍拍她的手背,温言笑道,“你先待会,姨母去把吃食给你取来。”窗外的小鸡崽唧唧叫着,厨房在不远处,闻得见飘过来的肉菜香。杨氏回来的很快,一碟子煎馒头片,配一碗大骨汤,葱花碧绿,有星点的骨髓飘在汤面儿上。 琬宜都快忘记这样的菜是什么味道了。杨氏把筷子塞她手里,又亲自给她盛汤,用另一双筷子把上面的肉都扒下来,夹她馒头片里。 她笑,“这菜还是我家小子早上时候亲点的,也不知他怎么想的,昨天买了半头猪回来,吓我一大跳。阿潆,你尝尝看,姨母的手艺是你娘教的,来看看谁做的好吃。” 琬宜盯着碗筷瞧,听出她故意逗趣儿的意思,抿唇柔声应了一句,含了口肉。微微有些偏咸的滋味儿,肉质细腻,入口即化,果真和姨娘的口味不差。琬宜看向她,头一回真心笑了下,眼眸微弯,“姨母的手真巧,娘亲以前就常夸您,秀外慧中。” 见她笑,杨氏也跟着乐,“阿潆真会说话,像你娘的嘴一样甜。” “姨母,我不叫阿潆了。”琬宜咬着唇,手指掩饰地撩了撩耳后的碎发。她侧脸光洁莹白,长睫染水,轻轻道,“我现在叫琬宜。”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,琬宜把筷子放下,转身面对杨氏,膝盖慢慢滑落,跪伏在她身前。 杨氏一愣,又听她的声音,“我娘,五年前的冬日,离世了。哥哥,不知所踪。姨母,我家里,就剩我一人了,除了您这儿,我真的无处可去了” 琬宜说着说着,不自觉又带上哽咽。她是真的在赌,半点不曾隐瞒,从三月前说起,强作镇定,字字泣血。杨氏也从一开始的震惊缓过劲来,含泪拍着她的背,轻轻叹了口气。 “姨母,琬宜给您添麻烦了”说到最后,句不成句,琬宜趴在杨氏的膝上,感受着她抚在背后的温柔手掌,很像小时候的姨娘。她小声祈求着,哀哀戚戚,听得杨氏泪倏地便就落下。她说,“姨母,您收留琬宜几天好不好,琬宜学着洗衣做饭,很乖的您收留我几日吧” “那你以后到哪里去竟说傻话。”杨氏掐掐她的脸,柔声道,“你便就安心住下,对外人,我就说你是我妹妹家的姑娘,家里闹灾,来逃荒。你放心,姨母定会对你好,你别慌乱,苦日子过去了,山高皇帝远,改名换姓,以后定会安稳的。” 琬宜抽泣着,泪眼朦胧望着她。杨氏摸摸她的额,再俯身抱了抱她的肩,“我们家琬宜受苦了。” 一句话,足以让人泣不成声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桌上的菜都要凝了起来,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。白鹅扯着嗓子嚎了起来,吱嘎吱嘎的难听声音,好似被人踢了脚,又噤声逃远。男子的脚步声又粗又重,渐行渐近,而后,“嚯”的一下推开正屋的木门。 琬宜被吓了一跳,赶紧站起来,看向门口。杨氏刚才去厨房了,现在这里就剩她一个人。 ------------ 77.终于 60以下锁72小时后可以看噢, 支持正版, 么么  姑娘家买东西总是慢, 对着一块布也要挑挑拣拣好长时间。琬宜耐心地比对着颜色, 和老板问着做工和用料, 谢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 慢悠悠喝茶。 不时瞟一眼她的背影, 再懒散移开, 盯着门口的某处,心不在焉的样子。 等琬宜拿着两段布出来,已经过了一盏茶。谢安拧拧眉, 跺着脚站起来,再伸伸胳膊, “那么半天, 腿都坐麻了。” 琬宜看着他笑一下,没说话。 出了门,她对着光摸摸手中的料子,满意点点头。 谢安终于注意到她买了两种布,玄色和藏蓝。他歪头, 用食指敲一敲,问她,“这蓝的是做什么的” 琬宜还想着进门前的那两个人, 但目光从街头扫到街尾, 没见什么异常。她神色轻松下来, 温言道, “谢暨快回来了,给他做个书包。他那个用了大半年,男孩子野,说不定破烂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谢安“哦”了一声,手捏捏鼻尖,鼻子里哼一下,“你还挺关心他。”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,“是弟弟嘛。再说了,缝个布包很容易的,他也常用。” 这次谢安没搭腔,深看她一眼后便将头转向前方。他背着手,目不斜视穿过人群,快走几步后,往后瞧了眼,又慢下来,为了等她。 琬宜碎步跟上,瞧他脸色,试探问了句,“怎么了要不,我给你也缝个。” 谢安神色稍霁,撇撇唇,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,我又不念书。”他顿一下,又道,“我这么大个人,天天背着那么个斜挎包,不得让人笑死。” 琬宜疑惑,“为什么要笑你” 谢安嗤笑一声,伸手在胸前比划,“我这么高一爷们儿,弄那么个布袋子挂脖子上,晃悠悠垂腰旁边,低眉顺眼小步走跟个娘们儿似的,还能镇的住谁。” 琬宜被他弄得没话说,半晌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对读书人有误解。” 读书人,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,谢安脑子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那日来送花的曾鸣看。酸溜溜,菜的像只小鸡崽,手挡胸前头都快哭了,跟他说,“别打我” “爷跟你讲”谢安张张嘴,话没说半句,前面拐弯的地方急匆匆冲出个人影,那人没看路,直直朝着琬宜撞过来。 谢安低骂一句,拽着她胳膊拦在身后,那人没停住,一下子扑进谢安怀里。紧接着便就是噼里啪啦,手里抱着的一摞子书洒了一地。 琬宜认出来那人,愣了一瞬,“曾公子” 曾鸣看一头撞在谢安肩头,缓过神来后脑子都是晕的。谢安半步没错开,垂着眸子看他,眼睛微眯,目光冷冽。他嘴唇哆嗦一下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“不巧不巧,抱歉了谢兄。” 谢安没应声,曾鸣看侧过脸,正瞧见被死死拽住手腕扯在谢安身后的琬宜。他眼睛一亮,声音清亮了不少,“巧的很,姑娘也在这儿。”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,谢安玩味看他,“到底巧不巧啊” 曾鸣看噤声,手拽着腹前的书袋子,不敢与谢安对视,局促盯着地上某一点。 局面尴尬,有路人从旁边经过,奇怪看着他们。琬宜这才反应过来,谢安还攥着她的腕子,他手指修长有力,常年握着剑,指肚有老茧,磨得她有些痒,却不疼。 她脸倏地红透,急忙挣脱开,往旁边侧迈一步,谢安瞟她一眼,神色不明。他手指搓了搓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热,细白肌肤,像是嫩豆腐,骨架纤细,似乎稍用力就能掐断。 琬宜心跳稍快,曾鸣看还傻站着,她无所适从,便就想要弯下身给他把书捡起来。可腰才低一半,便就被谢安给扯得站直,琬宜趔趄一下,歪斜靠他臂上。 谢安脸色稍冷,瞪她一下,“还有事儿没干,你不急赶紧走,磨叽什么。” 琬宜稳住脚步,被他拉着袖子往前小跑两步,喘着气问他,“什么事没干” 谢安偏头,眸色幽深,“回家。” 后面,曾鸣看壮着胆子,扯着嗓子又喊了声,“姑娘。” 没等琬宜回头,谢安就用手挡住了她后脑,沉声道,“不许看。” 琬宜被他今早上的喜怒无常弄得无奈,叹口气,乖顺跟着他步子走。转过街角,谢安侧头看她,语气放的柔和了些,大手揉揉她肩颈,“嗯,听话。” 敏感肌肤被他大力抚过,这感觉比刚才被他拉住手腕更强烈的多。琬宜吸一口气,抖动肩膀甩掉他的手,脸颊红晕怎么都退不下。 谢安没在意,随着她步子往前走着,随意揉揉手腕。这是条狭窄胡同,并无旁人,幽静无声。琬宜盯着脚下的路,小心绕过一块凸起的石头,忽听旁边人问,“你觉得那样好看” 她没听懂,“哪样” “就,瘦瘦弱弱的,穿个白袍子,说话的声音蔫唧唧的。”谢安侧头看她,“就刚才那秀才的样子。”他停顿一下,又问了遍,“好看” 琬宜扯扯唇,笑一下,摇头。 “嗯。”谢安满意点头,说,“我也觉得不好看。”他伸手扯了根长在墙壁里的草叶子,卷在小指上,甩了甩,“我是没读过几天书,但也不是瞧不起读书人。我就是觉得,这其中的某些人,有点那什么。” 琬宜问,“哪什么” 谢安思索一下,没想出别的词,吐出一句,“娘们儿唧唧。”说完,他又接上一句,“什么样叫男人,什么样叫长了那什么的小白脸,你得分清楚。” 说着说着,便就又不正经。琬宜抿一下唇,并未接话。 安静一会,谢安忽的又开口,“其实,小白脸就小白脸,也没多大关系。最不是男人的,不在于长得怎么样,能不能干架,而是做的不是男人该做的事。那些藏私使绊子,当面笑着背后捅刀子的人,才是真的渣滓。” 他这样说,琬宜心脏猛地一缩,眼前闪过从前某个人的影子她气息变的不稳,猛力吸两口气稳住心跳,谢安察觉她的不对劲,扶她胳膊一把,眉拧起,“怎的了” “没事。”琬宜用力咳两声,眼里带上水气,看不清前面的路。她吸两下鼻子,低声问他,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就那意思呗。”谢安担忧看她一眼,干脆脱了外衣披她肩上,看她没别的状况了,才继续道,“你没经历过,不知道,我以前就遇见过一个”他冷笑一声,“差点死他手上。” 谢安没再继续说下去,琬宜也没问。风吹过来,她裙角飘起来,背上一阵发寒,她拢紧了衣襟,半晌,轻轻说一句,“我也经历过的。” 任青城,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。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。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,表面光彩的人,骨子里也可以是烂的。 广郡王府被抄的前一天,任青城曾来找过她。明里暗里示意她,可愿做妾 琬宜当时不懂他有什么意图,当下便就摇头,面色冷下来。她脾性温顺,但不傻,察觉得到城笑容背后的不善。况且他与她有婚约,听这样的话,自觉受到侮辱。 再者,她不为妾,宁做穷人.妻,不为富人妾。 任青城不悦,敛了眉,又道,“若我用你的命换,你愿不愿” 那时局势早已紧张,家中气氛压抑,主母以泪洗面。琬宜烦闷,实在摸不透他的所想,也无心与他再谈,只当他酒醉后胡言乱语。敷衍几句后,她头一次发了脾气,甩袖离去,二人不欢而散。 可第二天,她出城上香回来,和侍女站在街角,看到拥在她家门口的官兵和被推搡捆绑的姐妹亲人时,琬宜就懂了任青城的意思。 “圣上要杀你全家,我保你一命,换你在我身下承欢,你愿不愿” 原来,总是笑着的人,也不一定有一副好的心肠。推心置腹,换来的只是利用和迫害。 而她自然不愿,死也不愿。 ------------ 78.最后 转眼, 又是阳春三月。 前线捷报频传,大多贴榜公之于众,不时便就又有人在街角谈论,哪支部队攻陷哪座城池, 哪个将军招安多少将士……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。 傍晚时分, 夕阳将云霞染透,红成一团火。杨氏在厨房做晚饭,琬宜抱着谢祈坐在门口,摇晃着哄他睡觉。他已经长开一些,眉眼间有几分谢安影子,性子尤其像,不爱哭闹, 很好带。 阿黄依旧孤家寡人,小白猫自走了后就没再回来,它伤心一段时间, 便就从中走出来,依旧吃好喝好,活的潇洒自在。昨日中午, 它又带回来一只小花猫,脾性不怎么好,凶悍模样, 不怎么好看, 凶巴巴的好抓人。 琬宜对着它看了半天, 赞赏摸摸阿黄脑袋, “这个才对嘛,上次那个太好看了,你看不住。这个好,瞧着就顾家。”阿黄好像不怎么爱听,晃两下屁股,转身跑远。 晚上吃糖醋小排,酱汁香气浓郁,排骨下锅,刺啦一声,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香味。琬宜看一眼厨房晕黄亮光,伸手点点谢祈鼻子,“你爹爹爱吃这个,喜欢醋多糖少的,还爱吃小坛焖肉,要五花肉,肥多瘦少炖出来才香。” 她笑,“以前没听过这菜,吃过了才知道好,尤其一家子围在桌边时候,白饭都是甜的。” 谢祈唆着手指看她,漆黑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,想起心上人的时候,格外温婉柔情。琬宜被杨氏汤汤水水喂着,本该圆润丰腴,但她骨架纤细,挂了再多肉也不显臃肿,站在人眼前还是细细一条,娇柔少女模样。 厨房里碗筷碰撞声叮当,身后是篱笆墙,里头鸡鸭已经歇息,偶尔有谁被碰着了叫一声,不似白日吵闹。远远的,能听见街上叫卖声,老头儿挑着扁担拐过街角,卖糖馓子。 ……每当这样安静时候,思念最浓。 刚开始的时候,她总是会想起谢安,家里每个角落好像都藏着他的影子,早上起来时,每每泪湿枕襟。而后来便就好多了,谢祈需要她照顾,忙忙碌碌的,心情倒是放松许多。 包子铺还开着,只开门时间更短些,闷在家里总是不好,出来还能见见人,解解闷儿。 琬宜找了个本子出来,每过一天就在纸上画一道,日子不知不觉地过,笔画转眼就已经布满纸张。离开后,谢安很久不曾给她写信,许是太忙,许是顾不得,总之便就是没有消息。 唯一能知道他还好的时候,是因为又打了胜仗,城门口贴出布告。 人们都说谢将军骁勇,能征善战,汗马功劳。琬宜这才知道,他已经是将军了。 那段时间,琬宜甚至有些恨他。但压下满腹委屈后,还是止不住的牵挂。 快出正月的时候,她收到了谢安第一封信。寥寥数字,夹杂几片干瘪花瓣,但仍看的出原本艳丽红色。琬宜认的出来,那是原本在临安时,院里种着的翠菊。 当初离开时候带不走它们,但也没卖掉,只留它在那里自生自灭。 没想到,一年过去,它还活着,朝气蓬勃。 琬宜看的出谢安想要努力写好那几个字,但仍旧没多好看,顶多算工整。看日期,是十天前了。 他说,“已至临安,家中菊花盛开,想你。” 一瞬间,所有愁怨便就都烟消云散了。琬宜还记得她那时的心情,忍不住眼泪和酸涩,无助趴在杨氏肩头,哭的像个孩子。 此后,每隔半月,琬宜总是能收到他寄来的花。 由北向南,按着时令开的花。路途遥远,等她收到了总是干巴巴了,没什么香味儿,但琬宜一瓣儿都舍不得扔,仔细封存起来,小心翼翼保存。 强硬如谢安,能想出这样方式传递思念,也是难得。 琬宜有时也会想,当他摘下花,妥帖放入信封中时,是以何种神情? 许当时他刚结束一场厮杀,但指尖触碰花瓣时,眼里应该也会满载温柔。 ……晚风裹挟醇醇肉香扑面,琬宜终于回神,对上杨氏温和的脸。她手里拿着个小碗,碗底是块酱色排骨,糖汁晶莹,黏黏挂在碗壁上,让人泛馋。杨氏用筷子夹起,塞她嘴里,笑问,“好吃吗?” 琬宜点头,按住怀里蠢蠢欲动的谢祈,弯眼答,“好吃。” 杨氏手指在她唇角抹一把,顿一会,又问,“想他了?” 琬宜没再说话,只垂着眸,晃一下谢祈身子,幽幽叹口气。 两人在门口待一会,眼看天黑,杨氏抚一把她头发,“回去吧,菜要凉了。” 琬宜应一声,听话站起来,把怀里谢祈交给杨氏。她甩甩酸麻手臂,迈步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,夜色迷蒙,门口并没有那抹高大身影。 明知不可能出现的,但还是禁不住失望。 每个晴朗晚上,琬宜都会在门口坐一会,无聊看着天上星星。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,或者是寄托。你在千里外浴血疆场,而我在家中,安静盼你归来。 这一等,就是九个月。 谢安回来时,已经秋末。 消息前一天晚上传回来,琬宜一夜未眠。 京城已经攻破,昭郡王自尽未成,被生擒,关在刑部水牢中,奄奄一息,却还偏偏吊着一口气。活不成,死不了。 至于追随昭郡王之人,忠心的自尽,趋炎附势的便就投诚。树倒猢狲散,他往日罪行也悉数浮出水面,昭然若揭,刑部主审,一是关于他谋逆之罪,二是还当初被他迫害世家的清白。 过往种种愁怨,似是都有了了断。 只等那人归来。 第二日早上,下着小雨。冷雨淅沥,推开门的那一瞬,整个人都被冻透。谢祈还在屋里睡觉,琬宜裹上袄子,去厨房里陪杨氏做饭。 简单早饭,米粥咸菜,再加上几个昨晚做的煎饺。琬宜在一旁切芥菜丝,听杨氏念叨,“米粥要熬稠一点,有粥油才好,给我们家孙子吃饱饱的。” 谢祈断奶早,半个月就陆续不再吃母乳,用米粥代替。他好带,只刚开始哭两次,然后便就坦然接受,无论什么都吃的喷香。 琬宜把芥菜丝用刀盛着摆进瓷盘里,笑道,“那我待会再煮碗鸡蛋羹,拌在粥里,他说不定能吃更多些。” 闲聊一会,不免提及谢安。杨氏搅一搅锅里稠粥,低声道,“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。” 琬宜动作顿一瞬,摇摇头,“应该快了吧。”她抿着唇,掰着手指算,“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,就算他抛开所有事宜回家,车马劳顿,就算连夜赶路,想必也要十天,总不能快过传令兵。” 杨氏笑,“说的也是。”她弯身拿碗筷出来,连声道,“回来便好,回来便就好。” 天色暗沉,房门紧闭,只灶里柴火噼啪作响,没人注意到院门开合,闪身进来个黑色人影。 做好饭,端到屋里去吃。琬宜心里惦记谢祈,便就先出了门。她穿一身水红袄子,明艳动人,显得脸色都更红润几分,辫子被风吹得有些散下来,琬宜随手往后拨了拨,轻轻推开屋门。 进门的一瞬,她就察觉出不对劲。走时明明是黑着的,现在却点了灯。 烛火摇曳,对面墙上映着黑色影子,正弯腰,小心翼翼要去碰床上孩子。 琬宜大惊,匆匆冲进去,手忙脚乱时,右肩磕在柱子上。好在棉衣抵挡,并没多疼。她没来得及缓过神,就听见那边传来男人低低叹气。 他说,“多大人了,当娘了,还毛毛躁躁的。” 他说,“你站那别动,我过去看看,伤着没。” 那一刻,一切都成了慢动作,琬宜缓缓抬头,对上谢安温柔眼睛。 他满身风尘,衣裳脏的看不出本色,只笑容灿烂,从未有过的轻松。 没几步,到她面前。 琬宜睫毛颤颤,水珠涌出,却说不出话。谢安用食指挑她下巴,轻声问,“傻了?” 她摇头,哽咽唤他名字,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。 谢安笑着搂住她后背,没受住冲力,往后踉跄一步。琬宜不肯松手,只将下巴抵在他肩胛处,眼泪扑秫秫滑落。谢安慢声问,“琬琬,想不想我?” 琬宜不说话,只手臂收紧,原本瘦弱姑娘,现在力道之大,勒的谢安都觉喘息困难。 他舍不得放开,保持着那个姿势,稍侧头,唇吻她眉心处,嗓音低柔到不像他。 “我想你,想到要死了。” ------------ 79.酒酿 仲夏江南, 荷叶田田,天气热,但缩在葡萄藤下,倒也算是清爽。 紫黑葡萄快要熟, 晶莹剔透, 风吹来浓浓果香。琬宜带着小女儿坐在小凳子上,无聊剥莲子。莲子皮难剥,她也不着急,慢悠悠的,边教谢薏背采莲曲。 谢薏双手捧着小瓷碗,姿势乖巧端正,垂着眼皮儿吃葡萄。半生不熟的, 有的甜有的酸,她忍不住馋,小口吮着汁水, 偶尔被酸的皱起脸。 嫩黄色裙子,长发过肩,分成两束梳成麻花辫, 软软垂在背后。虽只有五岁,模样没长开,但已有清丽样子, 像极了身边温婉女子。 阿黄带着小花趴在阴凉处打瞌睡, 后面跟着一小群花色小奶猫, 一字排开, 情景滑稽可笑。旁边榕树上有知了在叫,伴随女子温柔嗓音,在暑热中带来清凉。 “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。 乱入池中看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。” 琬宜背一句,谢薏就含着果肉重复一句,翻来覆去好几遍,她终于学会,葡萄也正好吃完。 “娘亲,”谢薏仰着脸,眼巴巴看着琬宜,“我渴了。” 琬宜把手里东西放一边,捏着她沾着黏腻汁水的手指提起来,“阿薏脏死啦。”她从袖里掏出方小帕子,一根根指头擦过去,柔声问,“不是吃了许多葡萄,怎么还渴?” 谢薏扭扭小腰,软绵绵撒娇说,“可是那个是酸的,不够甜,也不够冰。” “奶奶熬了绿豆汤,加了好多糖,放井里镇着,又甜又冰。”琬宜把帕子收好,拉着她站起来,拍拍她小屁股,“娘亲带你去喝好不好?” 谢薏不肯动,只抱着她手臂,不断摇头。琬宜看她一会,终于会意,“想喝糖水了?” 谢薏笑起来,嘴角两个小梨涡,“娘亲,我许久没喝了。”她顿一下,又撒娇,“早上和爹爹去买水豆腐,看见街角的王婆婆了,她家糖水最好喝……” 琬宜歪头看着她,没动作,谢薏眨眼睛,扑到她怀里,黏黏喊一声,“娘……” 这声音又软又甜,琬宜被逗笑,终于答应,“那好吧。” 谢薏眼睛亮起来,也不再等她,小跑到屋里去找谢祈,“哥哥,我们去喝王婆婆的糖水儿!” 她裙角飞扬,翩翩起舞像只小蝴蝶。琬宜看她背影好一会,见她进了屋子,终于坐下,继续剥未收拾好的莲子。晚饭后可以喝碗冰糖莲子粥,清热解火,两个孩子都喜欢。 谢祈早上因为文章又没写被先生撵回家,还叫了谢安去书院,说他前几日翘课的事。本焦头烂额伏在案上翻书,听见谢薏声音,心情莫名晴好许多。 他接住跑过来的女孩子,轻轻搂在怀里。她站着,他坐着,一般高。 谢薏勾着他脖子,把刚才话又重复一遍,眸子亮亮。谢祈看一眼桌上空白纸张还有快干的墨,又看看谢薏因兴奋晕的绯红的脸颊,心里踌躇一下,还是狠下心,“走,哥带你去。” 听见屋门口响动,琬宜抬头,瞧见紧紧缠着谢祈胳膊的谢薏,挥手让两人过来,每人塞了五文钱。她笑笑,整理一下谢薏皱起的裙摆,“在外面听哥哥的话。” 谢薏恬静弯眼,“晓得呢,娘亲。” -- 王婆婆就在街角摆摊子,撑一把宽大油纸伞,笑盈盈坐底下,旁边两桶甜水裹着厚被子隔热,触手冰凉温度。见兄妹俩过来,她笑着招手,谢薏羞涩笑笑,“婆婆,我要两碗桂花糖水。” 谢祈站她背后,手搭在她肩上,没什么笑模样。 王婆婆认识谢安,也知道他们父子俩相同臭脾性,没在意。眼睛往桌上扫一下,含着歉意冲谢薏笑笑,“没有桂花蜂蜜啦,橙花糖水好不好?” 谢薏鼻子皱起来,“不喜欢……” 她拉着谢祈的手在桌前左看又看,选了许久,最后终于指向一个。谢祈抬眼看,不是糖水,是甜酒酿。他有些犹豫,微蹲着身子哄劝她,“阿薏乖,爹爹不让你喝这个,咱们换个好不好?” 谢薏扭扭手指,软绵绵喊,“哥哥……” 她眼睛长得极好,润润像是盛了水儿,睫毛纤长。谢祈被她看着,心里又松动不少,王婆婆摸摸谢薏发上绑着的红色绳结,笑着道,“喝点也没事的,不会醉。” 谢薏昂头,“嗯呢。” 谢祈终于投降,咬咬牙,买一碗。谢薏高兴起来,喝一口,挽上他手臂。谢祈低头看她莹润额头,心里甜滋滋,就算被骂也觉得值了。 只没走几步,谢薏的脸就红了。她停住脚,扯谢祈袖子,喃喃说,“哥哥,我困了。” 谢祈被她醉意吓一跳,蹲下来掐掐她脸颊,“别睡别睡,着凉了就不好了。” 谢薏强撑着眼皮儿,看谢祈左右张望,最后转身将她背在背上,“哥哥带你找个地方躲一躲。” 看这天色,谢安怕是快要从书院回来。他本就犯错惹了他不快,现在又把妹妹灌醉了,要是谢安知道,免不得一顿骂,说不定还要动手。 谢祈急的满头汗,回头对上谢薏朦胧眼神,又看看天上炙热太阳,怕她晒着,干脆把衣裳脱下来盖她头上。离家不远处是个小茶馆,他手里铜板正好够喝碗大碗茶,等谢薏醒醒酒后再回家,说不定能瞒过谢安。 谢祈一番好打算,但天不遂人愿,离茶馆没几步,正好撞进谢安眼里。 两人对视一会,谢安冲他勾勾手指,“过来。” 谢祈不愿,转身就想跑,但谢薏不轻,他也不过十二岁,跑不动,没几步被谢安拦在前面。他斜叉着一条腿,抱臂冷眼看他,“不好好在家里背书,出来做什么?” 谢祈咽口唾沫,还没说话,谢安便就上前一步,一把掀开衣裳。谢薏把头埋在谢祈脖子里,只留两条长辫子在外头,谢安舔唇,抬起她头看一眼,神色瞬间变了。 “长能耐了啊,翘课打架不说,还敢给你妹妹喝酒。”谢安被气笑,食指点点他额头,语气阴阴,“咱们回家再算账。” 三人回来的时候,琬宜正抱着小猫喂饭。小花奶水不足,总有两只猫崽吃不饱奶,便就吃她用小米和奶熬的米糊糊。刚喂饱一只,便就见着谢安黑着脸回来。 谢薏坐在他臂弯里,小脸皱巴巴,眼泪欲落不落。谢祈被扯着领子,面如土色。 看他那架势,琬宜心里咯噔一下,连忙跑两步把谢薏抱过来拢在怀里。谢安面无表情拉着谢祈进屋子,只留给琬宜一句,“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。” 谢薏被这么一通吓,早就醒酒,拉着琬宜衣角抽噎噎把事情讲了一遍,而后抹抹眼泪,“娘亲,你别让爹爹揍哥哥。” 琬宜亲她额头,然后把小猫放她怀里,“娘亲知道了,你别哭。” 谢薏狠狠点头,小心翼翼用勺子给猫崽喂饭,鼻涕吸进肚子里。 琬宜进屋时,谢祈正上蹿下跳。谢安拿着戒尺站在正中央,疾声厉色,“再敢动一下试试!” 谢祈被吓得一哆嗦,刚想停住,见房门开启,眼角一瞟,嗖一下蹿出去扑进琬宜怀里,“娘……” 琬宜展臂搂住他,拍拍肩背。见状,谢安面色更沉,戒尺往旁边桌上一摔,咔嚓断成两截,厉声骂,“谢祈,把你那爪子给老子松开!” 谢祈抿抿唇,不敢不听,往后退一步,躲在琬宜背后。 她还是原来样子,纤细瘦弱,面庞清秀干净,穿浅蓝色碎花裙子,眉眼盈盈处,清新一道风景。 谢安本沉着脸,但对上她水润眸子,过一会,唇线便就松动不少。他侧身倚在桌边,手指敲一敲桌面,“谢祈你过来,我不打你。” 谢祈不信,只又往后挪一点,谢安吸一口气,抬步就要过来逮他。谢祈拽着琬宜腰带,大喊一声“娘!”琬宜护他在身后,细细胳膊一伸,拦住谢安抬起的巴掌,“你要打谁?” 谢安侧身躲开她,冷声道,“老子教儿子,这事儿你别管。” “儿子我生的,我不管谁管。”琬宜抿唇看他,“有话好好说,不许打他。” “说个屁。”谢安眯眼,手一伸就搂着她腰给扯到身边,谢祈被暴露出来,后背抵在门上,避无可避。 琬宜着急,狠狠掐他手臂,“你今天要是敢碰他一个手指头,晚上就别睡床了,打地铺吧你!” 谢安嘶一声,凌厉横她一眼,“这话怎么能往外说。”他手拽着她腕子,低声威胁,“在儿子面前给我没脸儿?晚上你也别睡了。” 谢祈只看见他们并肩站着,窃窃低语,半个字听不清,心慌意乱瞧一会,身后传来小小开门声。 他往后瞟,对上谢薏眼睛,她脸颊粉嫩嫩的,欣喜扯他袖子,“哥哥,奶奶回来啦!” 闻言,谢祈终于松一口气,谢安也听见,目光扫过,看他得意样子,往前一步就想抓住他衣领,谢祈低头,鱼一样敏捷逃开,屋里只能听见他凄厉哀嚎,“奶奶!” 琬宜心也放回了肚子里,甩甩手腕挣脱谢安桎梏,侧身躲一下想要出去,却被谢安一把捞回来。 “挺厉害啊你,还知道拖延时间,等救兵?”他伸出两指,掐着她下巴摇摇,“为了那臭小子,什么都豁出去了?” 琬宜咬唇看他,也不说话,细弱胳膊搂上他腰,只磨蹭两下,谢安便就什么气都没了。他故作凶狠,捏她耳朵,“惯的你臭脾气,等你儿子以后上房揭瓦,别求着老子管。” 琬宜柔柔看他,梨花步摇垂在发间,随动作悠悠轻晃,声音轻轻的,“不也是你儿子。” 谢安被她眼神撩的心尖一颤,在心里暗暗骂一句,到底手拢在她后脑带进怀里,“又给老子喂迷魂药。”琬宜手撑在他胸前,无声笑,谢安捧着她脸颊狠狠亲一口,“怪爷自己不争气,就吃你这一套。” ……晚饭吃完后,琬宜带着谢薏到街上遛弯,谢安瞅准她不在,到杨氏屋子里去逮谢祈。 但刚进屋,又碰着个钉子。更硬。 谢祈趴在床上玩小弹弓,杨氏端坐一边,正缝衣裳,见他进来,眼都不抬,凉凉一句,“出去。” 谢安一滞,开口辩解,“娘,谢祈他……” 话没说完,杨氏淡淡一眼扫过来,“让你出去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手指勾过额头,往后退两步,眼睛狠狠盯着谢祈的,“臭小子,有种你就一辈子别出来,要不然打断你的腿。” 杨氏放下针线,抬头看他,谢安又往后退几步,关门前一瞬,用嘴型冲着谢祈骂,“得空了弄不死你。” ------------ 80.气他 怀着谢薏的时候, 正赶上江南梅雨季。 琬宜心烦意乱,平日里好脾气被淅沥沥小雨磨没,只对着杨氏好言好语,面对剩下父子俩, 俏脸总沉着, 尤其对谢安。原本最贪恋他怀抱宽厚温暖,但现在闷湿季节,好处成了拖累,琬宜见着他就烦,嫌弃他触碰和身上气味,诸多苛责,眼角都不爱留给他。 谢安从未受过如此冷遇, 但她现在娇贵像个金娃娃,他心里窝火,也只得忍着让着。 他们住在一个小镇, 不偏僻,但也不多热闹,谢安由着琬宜意思开了个小饭馆, 每日里赚不多少钱,但够花,也不烦心操累。 琬宜有孕, 他大多时候都会早早回来陪着, 只一天出些小问题, 耽搁到戌时过了才到家。娘仨已经吃完饭了, 杨氏给他留一碗热饭,回屋前不忘叮嘱,“琬宜今日心情不好,你让着她,别说错话。” 谢安本没觉得有什么,她性子软,闹脾气也就是哼两声,顶多不言不语,没什么杀伤力。他应杨氏一句,没太放在心上。 但一进屋,就觉出不对劲。 谢祈正七岁,上房揭瓦的年纪,白日里和隔壁小孩打架,裤子撕破一个口子,琬宜正坐在炕上给他缝。她脸色不好,唇绷成一条线,见他进来,只瞟一眼,没说半个字。 他认怂,自己收拾好了洗了脚,脱鞋上床往她身边靠,讨好碰一下她手腕,不出意料被甩开。谢安手指动动,厚着脸皮又哄劝句,“回来时给你买了青团子,放桌上了,若是吃,我就给你拿过来。还有蜂蜜水,温着的,渴不渴?” 琬宜“嗯”一声,针线收好放一边,也没回答到底要不要,只自己拢拢头发,侧身躺下,赏谢安一个背影。 她肚子已经很大,平躺着坠坠的难受,大部分时候侧身蜷着。床不小,但她在正中间,肚子又占了好大地方,谢安身高体壮,根本容他的地儿。 他摸摸鼻子,不敢出声要求,只能虚虚靠着边睡。 这个季节多小雨,从早下到晚,屋子里潮湿闷热,谢安僵着,没一会就出满身汗。琬宜还没醒着,眉微蹙,不.太安稳。床头只点一盏小灯,为了起夜方便,但不明亮。 谢安忍一会,胸前被汗打透,黏腻实在受不住,便坐起身脱了上衣扔一边,尽量放轻声音,但窸窣动静还是让琬宜不耐烦。她现在如同爆竹,一点就着,噼噼啪啪,撑着胳膊坐起来,一脚踹他腰上,“你有完没完?” 谢安往前踉跄一下,好悬没跌下床,脸有些拉下来。他赤着上身,肌肉纠结,被汗染的发亮,回头看她,眼角疤痕更显得面相带着凶意,“啧,你大半夜发什么疯。” 琬宜半点不怕,搂着枕头抱怀里,两腿伸直放床上,瞪他。 对视一会,谢安服软儿,笑着拍拍她脑门儿,“得了得了,多晚了还不睡,明个又头晕难受了。”他掀开被子放放热气儿,又到床头小桌上拿来蒲扇,“我给你扇着,你先闭眼睛躺着。” 琬宜满脸烦躁,闭眼在那坐一会,一把推开他手臂,“烦不烦啊你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吸气,“你到底还想干什么?”他一腿搭在床边,另一条赤脚踩着地面,额上都是汗,给自己呼哧呼哧扇两下,又凑她脸颊旁边,“别怄气,哄着你就赶紧睡,信不信惹急了抽你。” 他就是吓唬,但逼急了琬宜,她红唇一瘪,一枕头扔在他脑袋上,“你抽谁?” 谢安被她打到地上去,手往后敏捷撑一下才没摔得实诚,裤脚狼狈吊在膝盖上,姿势歪扭滑稽。琬宜倒是乐了,捂唇笑两下,肩膀一颤一颤的。 谢安脸色阴沉,拍拍裤子上土站起来,手指着她,“再他娘的给老子闹一下?” 琬宜敛笑,双手环抱着,看他良久,竟生生挤出两滴眼泪。欲落不落藏在长睫下,乱发黏在脸颊,梨花带雨模样惹人心疼不已。 谢安瞬间手软脚软,在地上无头苍蝇似的转两圈,终于服了她矫情性子,“又他娘的哭什么!” 他单腿跪在床上,身子探过去柔声哄,“难受了?我不好,太凶了,以后肯定不,再原谅一次?” 琬宜扭过头,不肯理,谢安又劝两句,伸手想给她擦泪,被躲过。她手指着门外,“你出去。” 谢安往后瞅一眼,头皮被她闹得一阵阵发麻,耐着性子问,“出哪儿去?” “我管你。”琬宜撇嘴,低低抽噎一声,“我就不想看见你,别在我眼前晃悠。” 谢安滞住,“外面下雨呢。” 琬宜绞手指,“反正你别睡我旁边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头疼,食指触着眉心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 琬宜等一会,急了,狠狠扭他腰上肉,“要你出去。” 谢安“嘶”一声,拽着她腕子到眼前,“沈琬宜你最好给我见好就收。” 琬宜抿唇不语,就那么看着他。谢安牙痒痒,但最后还是得服软,把地上枕头捡起来往床尾一扔,到旁边柜子里抱一条薄被在怀里,趿拉着鞋往外走。 琬宜高兴了,舒哉躺下,扯了被子盖在肚子上,脚趾蜷一下,伸个懒腰。 谢安回头,眼睛眯起,又掉头折回来,捞着她脖子起来一口咬她唇上,声音含糊不清,“你他娘的就给老子可劲儿的作,你就作,等孩子生出来,看我怎么搞你。” 狠话撂完,他舒一口气,还是得老实出去。 琬宜抹掉唇上他留下口水,哼唧一声,美滋滋闭上眼。轻轻雨声中,听见旁边传来嘭嘭嘭敲门声,谢祈在里头迷糊着问,“谁啊?” 谢安低吼,“你老子!” ------------ 81.小名 临近傍晚, 热气消一点,晚饭吹来裹挟丝丝凉爽。谢安抱着小闺女坐在院里躺椅上,让她跨着自己腰坐着,慢悠悠给她念诗经。 旁边木芙蓉开花, 大朵大朵, 娇俏艳丽。 谢薏穿樱粉色罗裙,贴谢安胸前靠着,眼睛随着他手指移动。没读多一会,她觉着累了,不肯再念,撒娇着勾着谢安手臂摇晃,“爹爹, 爹爹,不想读书了。” 她唇边有梨涡,又甜又娇, 长相随娘,白嫩的能掐出水儿。谢安恨不得宠她上天,虽面上淡淡不显什么, 但对谢薏向来百依百顺。 小闺女说不想读书了,他便就把东西扔一边,大掌扣在她后脑揉一揉, “那阿薏想做什么?” 谢薏眼巴巴看着门外, “等邻居家柳芽儿姐姐找我, 说好要一起跳方格子的。” 谢安拧一下眉, 想起柳芽儿还有个和谢薏一般大的弟弟叫豆芽儿,怕两人走太近,心里不太痛快。但看着谢薏期待神色,没说什么,只伸手把她折腾散了的辫子重新绑一下,“快吃饭了,吃完再去,要不你娘该骂我没看好你了。” 谢薏点头,笑着仰脸亲他下巴。谢安闭眼享受与小闺女的亲近,黏腻一会,谢薏忽然问,“爹爹,你会绣花吗?” 谢安愣一瞬,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这个,便诚实作答,“不会。” 闻言,谢薏明显失望,搂着他脖子低声道,“隔壁家柳芽儿的爹爹给她绣了个帕子,昨晚上一起丢手绢的时候,她可高兴了,我也想要。” 柳芽儿家爹爹是做裁缝的,长一双巧手,绣花缝衣裳样样在行,那一套玩意儿,谢安不会。但看着谢薏失落样子,他又舍不得,前思后想,还是改了口,“阿薏不哭,爹爹给你缝。” 谢薏欣喜抬头,“真的吗?” 谢安不做声,只抱着她屁股坐自己胳膊上,往厨房看一眼,见琬宜和杨氏都没出来,急匆匆带着谢薏进屋里,躲什么一样。针线笸箩就在琬宜床边,里头还放着她刚做完一半的亵衣,谢安把谢薏放一边,挑挑拣拣,选了一块水红布头儿出来。 谢薏新奇,吮着手指看他,谢安笨拙拿着针,穿的眼睛发花终于穿过线头。 布头皱巴巴的,上面几个明显针眼,应该是琬宜用过的废布,边沿参差不齐。谢安不懂这些,也不知道应该绑在绣花绷上,就那么用手拖着,两根手指头别扭捏着绣花针,端详好久,谨慎下了第一针。 谢薏兴奋拍两下手,“爹爹好厉害!” 闻言,谢安只随意“嗯”一声,但心里却有些飘飘然。谢薏趴在他肩膀上,一眨不眨盯着他手指看,谢安拿惯了刀剑,指尖上粗糙一层茧子,弄不好细细银针,但为了不在闺女面前落脸儿,强撑着继续。 弄了好半天,终于绣成。艳丽底布上用黄线缝了两个奇形怪状的疙瘩,布被纠缠的更皱了,丑的不堪入眼。 谢薏不嫌弃,又亮着眼睛夸好几句,双手宝贝碰过那块破布,仰头看他,“爹爹,这是什么呀?” 谢安正色答她,“这是杏儿,你原来的时候,小名是春杏。” 谢薏惊奇“啊”一声,食指抵着唇,“可是没人这么叫过呀。” 谢安说,“因为你娘不让。” 谢薏歪头,“为什么?” “她说又土又俗,难听死了。”谢安把乱作一团的针线笸箩收好,放回原位,叮嘱谢薏,“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这事,爹爹就给你一人弄这个,哥哥奶奶都不许往外说,娘亲也不行。要不然,再没有下次了,听懂不?” 谢薏猛点头,眼睛盯着那团杏儿看半天,实在分辨不出来,她咬咬唇,收起来在袖子里,也不勉强。谢安抱她下床穿鞋,谢薏想起什么,又问,“哥哥原来小名叫什么呢?” 谢安心情不错,和她逗几句嘴,“你哥叫狗剩儿,以前乡下孩子都叫这样儿名字,贱名好养活。狗蛋儿,铁蛋儿,大牛翠花什么的。” 谢薏长长地“噢――”把鞋穿好,她在地上蹦几下,又问,“那为什么不叫呢?” 谢安说,“叫过一次,你娘不乐意,以后就不敢了。” 外头天色渐暗,谢安掂量一下时间,觉着饭快做好,也不再和她在屋里呆着,拍拍她屁股让她出去,“玩一会把,待会就吃晚饭了。” 谢薏甜声答应,小跑着出去,一溜烟钻进谢祈屋里。谢安跟她后面关好门,琬宜正在厨房切黄瓜,见他过来,甩甩手上水,折了一半递给他。 谢安站她旁边,啃一口黄瓜,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。 没说几句话,听见那边嘭的关门声,两人侧头望过去,谢祈冷着脸怒气冲冲往这边走,后面是一脸委屈的谢薏。她提着裙摆跑在他身后,嘴里念念叨叨,“狗剩儿,狗剩儿,你怎么不理我了呢呀?” “……”谢安心里暗道一声不好,转身想走,被琬宜一把拽住腰带。她一把抓了他嘴里黄瓜下来,往案板上一扔,脸颊酡红着瞪眼睛,“谢安,你到底和我闺女胡说八道了些什么!” ------------ 82.嗷呀 (一) 江南生活悠闲, 有了孩子后,琬宜也不管店里的事了,只偶尔去看看,大多数时间陪孩子们待在家里, 看看书喝喝茶, 一天时间就过去了。 来之后不久,琬宜交了个小姐妹,两人性情相投,经常一起去赶集。 这日天气晴好,听说花市新开了一家,卖杂色的茉莉花,琬宜好奇, 便就携着小姐妹去看。刚定好这个,转而又听说花市旁边新开了家点心铺子,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厨子, 做的精致又好吃,琬宜一打算,便就决定出去一天, 把孩子留给谢安和杨氏。 谢安自然没有异议,但杨氏也交了个老姐妹,两人前几天说好了要去临镇买料子, 路途远, 估计早上出去要晚上才回来, 没办法陪他看孩子。 这下子, 家里就只剩他了。 谢安以前也管孩子,但是从来没有和俩孩子单独待过这么长时间,琬宜不放心,临走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,又拉着谢薏和谢祈说了好半天话,见三人都信誓旦旦,终于挽着小姐妹的手欢欣离开。 刚开始的时候,谢安对自己挺有信心,但没过多长时间,就觉得头要炸。 谢薏两岁,谢祈九岁,都是活泼爱闹的年纪,一个看不住,野的能上天。 谢薏还好说点,天性乖巧,也跑不动走不远,谢祈就糟心了。早饭琬宜准备好了,就放锅里,等谢安热一热就好,可就这么一炷香的功夫,他再出门的时候,谢祈就没了影子。 谢安转圈喊了一遍,连个影子都没见着,他太阳穴突突的跳,拉过也颤巍巍到处走的谢薏问,“阿薏,你哥哥呢?” 谢薏天真仰着脑袋,“躲猫猫呢。” “……”谢安舔舔唇,“他躲哪儿了?” 谢薏说,“我不知道呀。” 谢安头大,又问,“什么时候开始玩的?” 谢薏一脸懵懂,比划着磕磕绊绊讲,“爹爹不见的时候,哥哥,就不见了。” 谢安把她抱起来,两人平视,“谢祈是怎么不见的?” 谢薏咬指甲,“就……嗷的一声,就不见了。” 谢安深吸一口气,耐下性子问,“嗷的一声?” 谢薏不明所以,靠在他肩膀上,黑眼睛滴溜溜像黑葡萄,指头吮吸的晶莹发亮,谢安跟她说不明白,又不能急,心里憋一口老火,脸色阴的能吃人。他扛着谢薏又在院里转一圈,实在找不见,想着去外头看看,路过篱笆墙的时候,谢薏恍然大悟“噢――”一声。 谢安沉眸看她,“怎么了?” “哥哥叫,是因为,被啄了。”谢薏扒着他肩膀往上爬,手指着那只趴在窝里下蛋的大白鹅,她笑,很开心的样子,“嘎嘎嘎,啄屁屁,然后就,嗷――” “……”谢安要被他们气死,一言不发掉头就走,嘭一脚踹开谢祈房门。 谢薏扭动着要下来,谢安拍她屁股一下,放她到地上蹦蹦蹦,自己把柜门挨个打开,找不见谢祈,视线一片,盯住他床底。 谢祈刚才去挑逗下蛋的白鹅,把它生了一半的蛋给吓回去了,遭到了激烈的反击,伸长脖子叼住他屁股蛋儿,狠狠一拧……谢祈也是硬气,没哭,就是嗷一声钻进了床底下,再没敢出来。 他听见了门被踢开的声音,也知道谢安正到处找他,但一想起谢安眯着眼拿鞭子抽他的时候,他就不敢说话了。谢祈捂着嘴往墙边又缩了缩,想着等琬宜回来,总能有个保障。 屁股疼……就忍一忍吧。 但没待多一会,屋里忽然安静下来,他没觉得高兴,心尖忽的一颤,偏头,对上谢薏笑盈盈的脸。她蹲着,捧着圆嘟嘟小脸儿,眼睛都弯起来,“哥哥,你躲猫猫输输了哦。” 谢祈一滞,“我……” 下一瞬,看见谢安黑色鞋尖在他面前点了点,“滚出来。” 琬宜回来的时候,院里安静的不像话。放眼望去,就谢安坐在门口给马拌草料,俩孩子不见踪影。她给五口人都买了小东西,拎在手里勒的手指疼,招手要谢安过来。 手里包裹都被接过去,琬宜笑着挽上谢安胳膊,张望一下,问,“两个宝贝呢?” 谢安淡淡环着她肩膀,“屋里。” 琬宜应一声,她想孩子,松开谢安就想去看看,被一把抓住腰带。她回头,谢安还是那副风淡云轻样子,“先做饭,中午都没吃好,饿了。” 琬宜觉得奇怪,但也没怀疑,踮脚亲他下巴一口,去厨房准备晚饭。 是杨氏回来后,她才知道为什么谢安掩饰。谢祈光着屁股趴在床上,上面青紫交错被揍出好多道,哭噎噎睡着了,其中有一圈红色印迹最深,是被鹅啄的。 他从懂事起就没哭过几次了,现在满脸泪痕,一看就是疼狠了。 琬宜心疼的要落泪,手指着谢安刚要责怪,他先发制人,“以后不许走这么久,见过哪家老爷们儿给家里头带孩子的?” (二) 谢薏五岁的时候,一家人离开江南,去昆山找谢暨过年。沈骁借职务便利也出差至昆山,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,过了个团圆节。 战事胜利后,沈骁留在京中为父平反,后任大将军。谢安无心官场政事,领着琬宜到江南小镇去过舒心日子。旬贺则带着军队回到昆山,继续安心做西北王。谢暨和赛满喜结连理,两人商量后一同回到昆山,陪旬贺享天伦之乐,等以后有了孩子了,便就住到江南去。 谢薏没见过雪景,一路往北,愈发兴奋。琬宜已经准备好厚衣裳,一件件给她往上加,等终于到昆山时候,她已经包成个小棉球。谢暨和赛满在门口等他们,谢薏一下车便就被谢暨给抱了满怀,她甜腻腻喊人,“小叔叔――” 谢暨喜欢的不得了,抱着她亲好几口,被谢安一脚踹在小腿上,这才停住嘴。 除夕夜这一天,窗外飘雪,大红灯笼挂在门口,雪地上晕出暖暖光线。 琬宜和杨氏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,谢安负责看着两个孩子在院里玩雪。沈骁没有家室,无处可去,便也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过年,他带了两坛子好酒过来,和谢安在屋檐底下慢慢喝。 夜幕降临后,能听见远处传来烟花声音,叫嚣着升上天空,炸出五彩斑斓颜色。 他们无所事事,便就聊着这些年来那些趣事。机缘巧合下相遇,一次次偶然与必然下走到如今,每一次选择都关系到最后的结果,不过还好,没谁走错。 只能说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 沈骁给谢安倒一杯酒,两人对视一眼,皆举杯一饮而尽。 厨房里菜已经下锅,葱花爆炒后传出浓浓香气,谢薏吸吸鼻子,“娘亲一定在做鸡蛋饼。”谢祈不说话,只抓一把雪,揉揉搓搓成个雪团,弄好后,叫一声,“阿薏。” 谢薏仰头,一声哥哥还没叫出口,就被白雪糊了满脸。 她甩甩头发,“呀”一声,蹦跳着起来,捧一把雪去追早就溜走的谢祈。 一大一小在灯火影子里追逐打闹,踩出一串脚印。谢安看见了,没阻拦,啜一口酒,淡淡笑。 谢薏跑一会,累的走不动,叉着腰慢慢挪。谢祈在她三步远的地方撑着膝盖站着,笑的一脸欠揍,“你来啊,追着我,就给你买糖吃。” 谢薏抿着唇,鼻尖冻的红红,本来丧着脸,但看着他身后站着的人,又笑起来。 谢祈挑眉,“你笑什么?笑再好看我也不过去……” 话没说完,被赛满一把掀翻,仰面躺在雪地里。她蹲在他身边,勾一边唇角着掂手里雪球,“你再欺负我侄女一下试试?”赛满威胁着活动手腕,“都塞你嘴里。” 谢暨最喜欢谢薏,瞧见她就止不住欢喜,托着她坐在自己脖子上,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。 赛满把谢祈拉起来,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人往前推,“快点快点,饿死了要。”她动动鼻子,“你娘是不是煎鸡蛋饼了?” 谢祈脖子里都是雪,他抖抖肩膀,回头呲牙吓唬赛满,“一块也不给你。” “臭小子……”赛满瞪眼睛,伸手要去抓他耳朵,谢祈跳起来,蹦上台阶蹿进屋里。 守夜吃饺子,羊肉馅水饺,水灵灵的香。沈骁抱着谢薏去放烟花,点着火后,嗖的升上天空,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。琬宜站在门口,仰头看,谢安环着她腰,低语着说话。 他问,“琬琬,几年了?” 琬宜没听懂,“什么呀?” 谢安低头吮她耳垂,“小废物蛋儿,傻透腔儿了都。”他说,“十四年了。” 遇见你到现在,十四年。 两个七年之痒过后,我们仍站在这里。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风雨雨,我依然珍视你,愿用生命疼宠爱护,一如昨日。 身边孩子们尖叫笑闹,琬宜低笑,环住谢安的腰,头埋在他怀里。熟悉味道,一如初见。 她声音轻轻的,“谢安……” “嗯?” “想要抱抱……” ------------ 83.终章 我一直记得她出嫁的那一天。 西北王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, 绵延数条长街,城门开后,浩浩荡荡人马见不到头尾。他们一直走向大漠深处,留下沙尘飞扬。 而我最喜爱的那个姑娘, 着鲜花素锦, 戴凤冠明珠,明艳似火,端坐于车中。 我不知道她盖头下的脸是何种神情,也触不到她指尖的温度。我很想和她说说话,虽然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,应该说什么,她想听什么。 未曾说出口的爱恋只能埋藏于心中, 或许就要随着时光腐朽,再没重见天日的可能。 是了,她嫁的不是我。 她越走越远了。 虽穿着大氅, 但我还是觉得周身寒意入侵,忍不住打个寒战。我抬手,拢紧衣领, 心如刀割却还偏偏自虐一样盯着她远去的背影。但她在车里,看不见的。 九月份,深秋了, 怪不得那样冷。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心入骨。 前人所言极是。黯然销魂者, 唯别而已。 -- 在那之后, 我像是变了个人。 成长, 有时候只在一夜之间。 我开始认真读书,认真习武,我不再游手好闲,到处惹是生非。我也不再吃甜。 什么糖都不再甜了,没她在我身边笑,全是苦的。 嫂子看着我,认真说,“谢暨,你现在像个大人了。” 我想,是的吧。因为没人肯陪我疯陪我闹了,还停留在少年的世界里,也没了意义。 有时候,我都忘记了,我也曾鲜衣怒马过,也曾恣意妄为。只几个月而已,那段鲜艳的日子就好像离我好远好远了。我觉得悲伤。 我哥告诉我,“要像个男人,而不是个废物。” 我想要夺她回来。 我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,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,无论那是多少年之后,生儿育女也罢,人老珠黄也罢。只要她再见到我的时候,能叫出我的名字,能露出哪怕一点开心的样子,我就娶她。我真的爱她,无关外貌,只是灵魂。 她是我生命中最为绚丽的风景,永远存在,不会忘却。 但我没想到,有一天,她竟然自己回来了。张扬灿烂的,骑着马,裹着厚重披风,白色貂毛围在她脸颊边,冲我挥手。她喊我的名字,笑的眼睛眯起来,“谢暨谢暨,我回来了。” 她还会和我开玩笑,“我是真的草原明珠啦,你得恭恭敬敬地对我,不许和我吵架。” 她补充,“也不许吃大蒜了。” 我站在城门口,看着她。我的小公主回来了。 我说不出话来,喉头酸涩,手指攥着缰绳,快要磨破。 但我能察觉到,心又活过来了。 我牵着她下马,她温热指尖不经意滑过我脖颈,我轻颤。这触感美好的让人心醉。 她垫着脚往里头张望,唇兴奋张开。我贪恋看着她,她察觉到我的注视,巧笑倩兮回头,用胳膊撞我一下,问,“谢暨,你是不是特想我?” 我说,“嗯。” 我舔一舔干涩的唇,轻轻问她,“赛满,你想不想吃糖。”我怕她拒绝,急急又说,“我想吃了。” 我好久都不知道甜是什么味道了。 很想念。 -- 那个除夕夜,阖家团圆。我带着她放烟花。 她害怕,捂着耳朵往我身后躲,但又好奇,留了眼睛偷偷看。我觉得好笑,扯着她袖子到眼前,“你不是很厉害吗?怎么连个爆竹都怕成这样。” 我努嘴,指向趴着的阿黄,“连只猫都比你强。” 她脸被羞的通红,强作气势叉着腰,“我就是给你个面子。” “面子啊……”我把手搭在她肩上,刻意与她亲近,低笑,“我不要。” 她瞪着眼,“那还不给你了!”我站在一边,看着她撸着袖子,露出嫩白手臂,战战兢兢挪到爆竹旁边,她回头冲我呲牙,“你信不信我真敢点?” 我抱着臂,故意逗她,“你点啊,点着了我把我所有私房钱都给你。” 她哼一声,故作镇定挑着下巴,“等着吧。”她撇下嘴,“你马上就要是个穷鬼了。” 我笑,我最喜欢她这个样子,活泼明丽的,像春天一样的生机勃勃。 火苗燃起,她壮着胆子凑近爆竹,看它舔舐着引线。当滋啦声响起的时候,她尖叫,掉头往后跑,我张开双臂,让她扑进怀里。赛满身上的味道很好闻,淡淡奶香味,像个奶娃娃。 她怕极了,也不顾这姿势多暧昧,额头抵着我胸前,不敢向后看。她问,“点着了吗?点着了吗?” “没点着啊。”我骗她,坏笑着掐她耳朵,“你怎么这么怂?急三火四往回跑,不知道的以为你干了多大一件伟事,还草原明珠呢……” 我话没说完,被她一脚踩上,“谢暨你怎么这么欠!”她拽着我肩膀,两只脚都踩上来,还跳了一下,“除夕夜还和我吵,多不吉利,你想和我吵一年吗?” 怎么会。我在心里说。这样吉利的很,我巴不得和你吵一辈子。 引线终于燃到尽头,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,在沉沉夜幕上炸住绚丽光彩。 她面庞被染亮,美的不可方物,我低头看着她,轻轻笑。她惊了一下,缓过神来便就抓我腰间钱袋子,“你说好的把私房钱都给我,要是骗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。” 我怕她摔,搂住她背后,也不躲,由着她把袋子解下来抓在手里。里头只有几个铜板,她明显失望,垫了几下,“连个糖葫芦都买不了……” 我问,“那你要不要?” “当然要。”她睨我,美滋滋把袋子系在自己腰上,“蚊子腿儿也是肉啊。” 她戴着繁复的头饰,和初见时的很像,缀满叮叮当当的小铃铛,银亮亮。我用手指卷起她发尾,她没察觉,我欢喜,轻轻摩挲。 烟花快要燃尽,我问她,“我有很多私房钱,你想不想要?” 她立即点头,而后似是觉得自己太急迫,有失体面,又辩驳,“你说过,全部都给我的。”她重复,“全部。” 我应着,“都给你。” 我扣住她后脑,往自己脸颊贴近,近到我能察觉她睫毛扫在脸上的酥痒。她难得羞涩,无措搅搅手指,“你干嘛啊。” 我说,“总不能白给你,你得还我点什么不是。” 她嘟嘟唇,“我没钱的……” 我弯唇,不待她说完,倾身覆上去。 烟花消散,只剩缕缕青烟。但我心中绽放烟花,灿烂迷人眼。 那天,我第一次吻她,她僵住了,但没躲。 那滋味甜蜜美好,我一辈子忘不掉。 不知过多久,我终于舍得离开,不敢离太远,在鼻尖相对的位置。她眸子亮,里头满满都是我的影子。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。 “哎?赛满。”我贴在她耳边,轻轻叫她名字。 她唇上还染着水,迷蒙抬头,懵懂像只小鹿。我心软成一滩水,拇指摩挲她耳后肌肤,我们呼吸交融。我说,“感谢上苍。” 她笑了。 我不敢再错失机会,见她有笑容,赶紧说出盘旋我心头无数次的那句话。 我说,“嫁给我好不好?” 她敛住笑。 我能感受到心脏的某个部位在一点点塌陷,连呼吸都变得费力。我不敢看她眼里神情,但又舍不得移开,祈盼着她有哪怕一点点的好的回应。 我还捧着她的脸,依偎的姿势,站在雪光之中。那一刻,万籁俱寂。 她轻声问,“为什么呢?” 我沉默好久。我在想,到底是该掩饰下去,以期待回到最初那样的关系,至少还能陪她笑闹玩耍,或者告诉她,我对她的心意不是她想的那样。 我想和她继续以后的人生,哪怕起起落落,也愿护她周全。 但这样做,我会不会失去她? 我想,暗恋的人,真是心酸。 她似是觉得站在这里累了,脚尖挪动着想往后退,只不经意的动作,却让我心猛地一颤。我不假思索,臂搂住她腰带进怀里,用额抵住她的,呼吸急促。 她被吓到,挣扎一下,拍着我胳膊,“谢暨,你到底怎么呀?” 我不肯松手,紧紧环着她,我说,“我想娶你。” 她还是那句话,“为什么呢?” 我不再迟疑,我告诉她,“因为喜欢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喜欢你呀,赛满。”她眨眼看着我,眸里璀璨,惹人生怜。 我叹气,低头啄吻她唇,重复着,“喜欢你,赛满。” 她没动作,仰头任我亲昵,乖巧像只猫。她问,“喜欢,就该成亲吗?” 我点头,含着她下唇,尽力维持镇定,但手臂还是颤抖。我闭紧眼,更用力抱住她,我在心里对自己说,我不能再放手了,无论如何,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。 她似是思索,睫毛颤颤的,很久很久后,轻声说,“好啊。” 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。 我说娶你,你说好。 -- 婚礼在科尔多大草原。 那已经是两年后,战争平定,国泰民安。 而我十八岁,已经能独当一面。她十五岁,花朵一样的年纪。 正值春深,葱绿草原上点缀缤纷花朵,最美的景色。她穿着漂亮的服饰,不是兄嫂成亲时的那样,更显英姿飒爽,腰带束着,紧紧一条。绚烂的大红色,在阳光下熠熠闪光。 她笑着转了个圈,问我,“好看吗?” 我说,“不能再好看了。” 没有什么词汇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,我多么庆幸,她还有机会为我穿上一身鲜艳的红。 只为我一人,我是她的驸马。 兄嫂和娘从江南赶来,带着我的小侄子。赛满喜欢他,又亲又抱不肯松手,搂着他坐在喜床上,黏腻哄着他喊小婶婶。 我心里酸溜溜,抢过谢祈还给嫂子,回头冲她说,“你若喜欢孩子,咱们生一个就是。” 我又说,“若是嫌不够,咱们就生十个八个,组个蹴鞠队。” 她羞红脸颊,拿着枕头扔我,“谢暨你这臭流氓!” 我跪坐在她面前,凑近吻她红唇,“我是你夫君。” 我哄她,“乖,叫夫君。” 红烛摇曳,她咬唇,轻声唤出那两个字。 那一刻,我觉得,死也值得了。 -- 又是一年春深。牛羊在腰高的牧草中若隐若现,我找了片平坦地界,带着她出来骑马。 她还是老样子,勒着缰绳跑的比我要快要远,我便就在后头看着她,长发被风卷起,吹得凌乱。她不高兴了,回头冲我抱怨,“谢暨,风吹得我难受。” 我夹紧马肚子,走到她身边,“那你便就绑起来。” 她嫌弃我态度不好,瞪我一眼,冲我嚷,“我若是带了发绳,还要叫你做什么。” 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,但愈发娇蛮任性,尤其在我面前。寻衅滋事是她的爱好,把我惹得气急败坏,她便就笑开了,然后来哄我,几句好话我便就找不着北,团团转。 以前只知道她装乖,现在倒学会了卖乖。 不过我喜欢。 在人前,我是稳重的右贤王,沉重自持,不苟言笑。但在她面前,还能找到以前的影子。我冲她伸出双手,挑眉笑,“你猜啊,在哪只手,猜对了我就给你。” 她推我肩膀,轻哼,“谢暨你越来越幼稚了。” 话虽这样讲,却也配合握住我左手,她仔细观察我神情,信誓旦旦,“就这只。” 我笑,“猜错了怎么样?” “怎么会。”她洋洋得意,“我还不知道你……” 我展开双手,把空空手心在她眼前晃晃,“我今日忘带了你的发绳。” 她话憋在嗓子眼里,半晌,愤愤跳下马,又扯我下来。我随着她动作,被她掐着耳朵骂,也只笑着不说话。风吹过来,鼻端是她身上味道。 我看着她眼睛,恍惚中,似是回到了十几年前。 那日午后,在街上,旁边是装满了白杏的车。她叉着腰站在我面前,红着脸和我吵。 那时我们初相遇。我嫌弃她,觉得她不可理喻,再也不想看见她,虽然我也承认这个姑娘长得真是好看。 后来,我们还是吵架,但她却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,生了芽。 我爱她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种感情便就不可分离。我想,她也是。 年少时的爱恋,青涩稚嫩,小心翼翼,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考验,终于走至今日。 也曾走过许多弯路,但幸好,我们的等待,没有擦肩而过。